《上海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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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森林-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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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俟漪也说:“我以后要多请教请教你。”柔砥说:“请教不敢当。你要真对文学感兴趣,可以给我们报社投点稿,字不要多,一两千字左右的,我们多交流交流。”苏俟漪笑着点头。    
    沈蓦说:“你这么忙,哪有闲心写文章。”苏俟漪佯作生气:“自从跟你在一起后,我就特别地忙,当然没有精力再写文章了。”沈蓦只好讪笑两声。    
    她的声音如此轻柔,无论跟谁说话,都好像只有他们两人在,周围绝无第三人。她是个善于以静制动,抓住别人注意力的女孩。    
    她就和柔砥研究起文学。柔砥见她对古典文学很感兴趣,一时兴起,就把唐之传奇,宋之志怪与平话,元明传来之讲史,直至明清的人情小说,概要讲了一遍。苏俟漪很有些钦佩了。听她说喜欢诗词,柔砥又给她讲“诗刚词柔”的道理,说词毕竟是比诗次一等的东西,曲又等而下之,所以建议她多读诗尤其是唐诗;又讲起唐诗和宋诗的不同特点、黄山谷“以俗为雅”的主张,以及有关钱钟书《宋诗选注》的争议;继而又谈《槐聚诗存》的高下,是否有南宋江湖派的浮滑。    
    这种时刻我没有一点谈资,只得又羡又妒地瞪着柔砥。这干干瘪瘪的家伙平时木讷,现在倒能口若悬河。    
    沈蓦先是插科打诨,没一句正经,见女友不悦,柔砥不理,只得蔫蔫地跟着认真听讲。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伸个懒腰说:“滑不滑稽呀你们,在这么个摩登场所谈文学。”直到柔砥说够了,默默地喝酒,苏俟漪这才和沈蓦说笑几句。    
    出了酒吧,沈蓦要送苏俟漪回学校,我和柔砥没别的地方好去,打道回府。他要坐公汽,我却要面子,拦了出租。想想今天,出来时的打车和后来的泡吧,都是我掏的钱,如果回去时坐公汽,就觉得没有善始善终似的,把今天的“风头”打了折扣。    
    车上,摇下窗,任风吹着。我望着街上的女孩,不禁感叹:“上海是属于女人的,这话不假。”    
    “可是别忘了,女人是属于男人的,这话更不错。所以,这城市说到底是属于男人的。不做出点事,就是白白地在这里生活一场了。”    
    他此时的豪气是少有的,我多瞧了他几眼。“怎么,不认识我?”我撇撇嘴说:“还行,还认识。”他掉过头对窗外说:“没准有一天,你就不认识我了。我是说,你们所有的人,都要重新认识我。”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声音高了许多,用手指着窗外的行人。这小子有点意气风发。我和他一起制造了大量的笑声,直笑到了家。    
    他一边洗漱,一边还在唱歌。我笑他:“好像是你去和苏俟漪约会似的,高兴成这样。”他说:“苏俟漪的确不错,人漂亮,个性也独特,在我以前认识的女孩中,找不出和她相像的。虽然说话似乎有点城府,但我看得出,她人不坏。”    
    “这些话,别让沈蓦听到,弄不好他要生气。”    
    “夸她女朋友好,他生什么气。我又没什么企图。你以为我高兴,是因为认识了她?她还没这么大魅力。”    
    “没有一点是因为她,也不可能。你的话就自相矛盾。”    
    他不说话,代之以高亢的歌声。我远走他乡,躲到房里去了。    
    


第二部分第五节(2)

    两天后的晚上,他突然对我说:“我要开始写小说了,要大干一场。”我大高兴:“是继续写原来的那一个吗?”    
    “对,三个月前,报社里正忙,我又有一些私事纠缠着,觉得脑子里太乱,停笔了。”    
    “你是不是同沈蓦说过,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嗯。没有做成这件事,我不喜欢弄得满城风雨。还好这两天终于重新找到了点感觉。对于搞文学艺术的人,感觉是很重要的。”    
    “写的什么题材?公安类的、官场类的、历史类的、校园类的,还是什么类的?”我猜着问他。    
    “哼,我眼里的文学,就是指纯文学。那些东西,我不会写。”他颇为自傲。    
    “希望你早日发表,我也拜读拜读。”    
    “几十万字的东西,是要一字一字写出来的,不是想赶早就能早。白天我还要照常上班,只能抓紧晚上和周末的一点时间写。”    
    我说:“反正你上班也是跟各种文学作品打交道,脑子里不至于分割成界限分明的两块对峙着。像我,如果白天在商场上混,晚上再搞文学,那就比你累多了,自己跟自己打架。”    
    “嗨,你以为呢!”柔砥叹一口气,“那帮投稿的家伙,从文字中可以读出来,没几个是有真性情的,假里假气。我甚至敢武断地说一句,那些写所谓的美文的人,几乎都是丑陋的东西,从嘴脸到心脏,都丑。什么玩点小伤感啦、小忧郁啦、小情调啦,全都是垃圾。从我手中发出去的那些文章,按报社的尺度看,自然还可以,但就我个人而言,没几篇我喜欢。好容易拿到几篇好文章,又未必能发表。你说,我上这个班,我心里不打架?只怕比你打得更厉害。”    
    报社的事我不懂,听他一说,似乎也不很如意。我望一眼他满屋子的文学方面的书,又说:“但你的工作是跟文字打交道,总还比较单纯。”    
    他更起劲地反驳:“你以为我只埋头看文章就行了?错,报社里的派系斗争、人际关系,照样复杂得很。有时睡觉前想一想,自己白天说的话和所见所闻,都恶心得像什么似的。”    
    “那是你太有个性了。学学沈蓦吧。”    
    “我们报社都那么复杂,你们这种公司,就更不要说了。你还是提防点好,不要遭别人背后暗算。”    
    “那倒不会。我们老板和几位领导,人都不错,同事也可以。”我不以为然。    
    “这你就错了。老板就是老板,打工仔就是打工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装出一副慈悲的脸孔,你就当了真,要玩真诚、坦率,他就会一脚把你踢开。”他边说边泡了杯咖啡。    
    我不跟他争,嗅着四溢的浓香说:“你本来就睡得不死,还喝咖啡干什么?”    
    他坐到写字台前,拿出纸笔:“我今天不睡了,要把脑子里对作品的想法都记下来,免得忘记。”    
    “看来你是真的要大干一场了。”    
    “那是当然。等我出了书,我就把工作辞掉,我做回我自己,主宰我自己。”    
    “把工作辞了,你养得活自己吗?终身大事怎么办?”    
    他简直不屑置辩:“只要节约一点,我相信还是养得活自己的。结婚,结婚算什么。”    
    “你把这条路想得太顺,只怕不很稳当。”我似乎有点嫉妒他。    
    “文坛的事,我比你清楚。过个一年半载,你就会看到我活得很好。”    
    文学真有这么大魔力吗?我不信,从书架上取出《海上花列传》和《镜花缘》,半倚着床看。翻了好半天,也没觉出一点滋味,反倒两眼发涩,心中作苦,摞下书睡过去了。    
    喝多了水,夜里起来了一次,看见柔砥还危坐在灯前,依旧我想我的,我写我的。据说许多作家在更阑人静、灯明茶热之际,往往逸兴遄飞,脑袋最是好使。我不凑过去打扰了,又轻手轻脚地躺下,缩在被窝里。    
    看着他的背影,我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情绪,略带暖意。再仔细想想,仍觉得模糊,不能确知其为何物。大约是有感于他的傻劲头,不苟且?    
    他是个不错的人。    
    我翻过身不再看他,重新召集了睡意,整个地包裹了自己。    
    这两个双休日,苏俟漪和我们一起过。屋里来了美女,生活顿见不少的起色。我们打牌、打游戏、看碟(当然不是黄碟),兴致都见比平时高了许多。没想到她一双精致白皙的手,挥舞起瓢勺来也很厉害,做出的一道道菜,怪不得人大流口水。我们对她有了更多的好感和敬意。    
    小小的一个屋,四个人窜来窜去,我和柔砥似乎都已和俟漪混熟了。没别的,我尽是羡慕沈蓦福气好。在她面前,他也算中规中矩,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示给她。那些不该让她看到的书和碟片,他早已送给了宫商和邓可登。进了他的房间,感到朝气、齐整、快乐,和他眉梢的笑意、梳得很清爽的分头保持着格调的一致。    
    这种一致我羡慕,但另有一种义务我仿佛也觉到了,那就是,我要维护这种一致。    
    周二下班后刚回来,接到沈蓦的电话,说有事要在公司多待一会儿,大概八点才能回,如果苏俟漪来了,让她先回学校。反正柔砥也不在,晚餐用不着太铺陈,下碗面条算了。    
    刚打开电脑放CD,听见敲门声。是她,轻巧地笑着:“嗨,你好。”    
    我倒有点手足无措似的:“天天见面,苏小姐还这样客气。”人的感觉有时很奇怪,近一段我觉得和她已经比较亲近了,但今天,又像有些疏远似的。也许气氛是很重要的,现在只有我和她独对。    
    她走进来,步子很矜持。“叫我俟漪。什么叫天天见面,我们才认识几天!你不会这么快就讨厌我吧。”    
    “怎么会讨厌,不知道多高兴。沈蓦刚才打电话,说八点才能回,让你先回去。”    
    “哦,要加班,为什么不早给我打电话。等人来了,又支使回去。”她把手中的塑料袋放桌上,坐沙发里。    
    我解释说:“他开始是给你打电话,你同寝室的说你已经出去了,所以才打给我。”    
    “那也怪他打迟了。反正,我不走。”    
    她津津有味地看自己的腿。她紧绷在牛仔裤里的一双修长的腿,在我眼里固然是好看;但既是她自己的,她也这么看!我不知说什么好,从冰箱里拿一瓶饮料给她:“晚饭吃了吗,我正要下面条。”    
    “我也没,我们一起吃好不好。下面条怎么行,你看,我买了几样菜。”她往厨房里去。    
    “别,你买的还是留给沈蓦吧。冰箱里还有几样菜,我来弄,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我拦住她。    
    她坚持说:“我买的为什么就不能吃,怕什么,给他们留一点就是了。你胃口要是好,全吃了也可以。”我只得跟着她到厨房里。    
    “买的熟菜放在微波炉里热一热就行,我再做一个罗宋汤。你的手艺以后我再领教,你说好吗。”她说,又掉转头,给我一笑。    
    她的话和掉头而笑之间有一小段时间的静默,有意思,特别了,这个笑容。我有些心跳,也回应一笑。“好吧。好。”    
    窄窄的厨房,两个人挤在一起终究不太好。我在客厅里驴拉磨似的走了几圈,做了几下深呼吸,还是忍不住把蹄子放到厨房门口。    
    “沈蓦真是好福气。”我倚着门框说,只露出半张脸,有点犹抱琵琶半遮面扇裁月魄羞难掩之类的意思。    
    她放下手中的番茄,绽笑说:“我今天的菜,是做给你吃的,你倒说沈蓦好福气,真不知什么意思。做人太含蓄,有时也不是很划算。”    
    她笑得很好看,但让我怕。我不知如何作答,讪笑两声走开了。开门的时候,我为什么觉得我们的距离有点远呢,现在突然有点明白了:我给自己的心穿了一层盔甲,在抵御着什么。    
    我不得不和她面对面坐着吃饭。“功课还忙吧?”我问。“还好,不像中学那么紧张,而且只是一些背诵的东西,考前突击一下就没问题。”    
    “那你就是一个投机分子了。”我开玩笑。    
    她放下筷子,“也未必,要看对什么事。有些事情上,还是要认真的;但对另外一些,就要取巧劲,走捷径,太老实就不行。”    
    “你说话像作诗,总要缓一缓,推敲好了才出口,简直可以和孟郊、贾岛并称为‘苦吟三友’。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认真吧。只不过,有的事认真,有的事不认真,在小小的一个心里翻来覆去的,到最后,界限、尺度也模糊了,怕都变了味,都不认真了。”    
    她看着我,“怎么会模糊,我心里很清楚。”    
    “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认真,什么时候不认真。”    
    她用手支着脑袋:“那是我的秘密。我们是什么关系呀,凭什么要告诉你。”还朝我得意地做鬼脸。    
    我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暧昧,担心她误会。“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介意。”    
    她说:“有什么好介意的。再说了,对于口才好的人,我钦佩,对于口才不好的人,我喜欢。人生免不了有些做戏的味,说得越多的人,恐怕做戏的味道就越浓。”    
    我感叹:“你呀,真不像个大一的学生。”一边心里头翻江倒海,反复咀嚼着她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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