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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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房-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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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秃顶的中年人就是馆长,柳天久伸出手,馆长却没有要握手的打算: 
  “我们馆里的全体员工都没有握手的习惯,因为没有人愿意跟我们握手。你说说看,这种骨灰盒为什么不能进货?” 
  柳天久收回右手,插进裤兜里说:“道理很简单,老两口愿意死后待在一起,骨灰盒摆在一块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让半个盒子空在那,好像等死似的,不吉利。不吉利的东西都没人要。” 
  “后生可畏呀,”馆长说,“我们太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只要你肯来,岗位由你挑。” 
  柳天久笑一笑说:“我喜欢化妆。” 
  “是吗?”馆长翘起下巴说,“你看看,像我这样的脸要怎么弄?” 
  “鼻梁线长显得人潇洒,嘴唇丰厚则富于性感。”柳天久以严肃的职业眼光端详馆长说,“你的底色要一直抹到耳根,才能显出面阔耳长的富贵气质。” 
  馆长大喜过望,刮了一下老顾的大鼻子说:“有贡献啊老伙计,今年的业务标兵就评给你了。带小柳四处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一条潺潺流过的水圳把殡仪馆分为生活区和工作区,生活区最远的山脚下建有三层小楼,那是宿舍;宿舍过来的平房是食堂;跟食堂平行的就是门市部了。连接生活区和工作区的是水圳上的拱桥,拱桥建得太夸张了,栏杆只到膝盖又陡上陡下,看上去像小孩不经意的玩笑。 
  跨过拱桥的工作区有两座宏大建筑,老顾左手一指是有烟囱的火化车间,右手一指是没烟囱的骨灰室,火化车间与骨灰室之间有回廊相联系、有空心塔和水泥神龛。一个哭哭啼啼的妇女在不断地往空心塔内塞冥钱,塔尖冲起一阵阵的浓烟,柳天久于是明白了这是一座焚纸塔,也明白了父亲起早摸黑贴的冥钱是干什么用的。在水泥神龛前,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在焚香祭祀,神龛内摆着老人遗像。 
  柳天久抬头远眺烟囱顶上冒出的一股淡淡白烟说:“这地方真好,我真喜欢。” 
  老顾也望见了那股白烟,擤擤鼻涕说,“又一个人上天堂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狱呢?” 
  “这有讲究,”老顾说,“冒白烟上天堂,冒黑烟下地狱。” 
  馆长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管他上天堂下地狱,还是我们的肚皮要紧,走,到客家农庄吃个便饭。” 
  “你们每餐都出去吃吗?”柳天久不解地问。 
  “哪里,都出去吃还要食堂干吗?我是怕你吃不下。” 
  “不了,就在食堂吃。” 
  听柳天久这么说,馆长不由感慨万端,“真是自己人哪,连这里的饭都吃得下。” 
  36 
  柳天久爱上了化妆,就像家庭主妇爱上了存款、领导干部爱上了主席台。不论是病死的还是中毒的、跳楼的、淹死的、上吊的,只要落到柳天久手里,都能在火化前风风光光的跟亲人见上最后一面。有一个遇车祸的老汉整个头骨都被车轮辗碎了,脸皮耷拉下来,柳天久用面团搓出一个人头安向脖子,再掀起脸皮贴在面团上,一张老脸就体体面面的出现在亲人眼前了。 
  “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这是馆长对柳天久的工作要求,不用说,柳天久做到了,几年来,挂到办公室的锦旗和寄到馆长手中的感谢信就是证明。理所当然的,这一年的业务标兵评给了爱岗敬业的柳天久。只不过光荣称号并没有给年轻的柳天久带来福音,相反的,却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 
  本来,现如今的奖状、荣誉证书、聘书用的都是红本子,但民政局就是民政局,长年累月跟历史问题打交道的民政局干什么都是老一套,他们颁发的“殡仪业务标兵”就是一张硕大的奖状。奖状卷成细细的一筒,柳天久攥着它,就像一个初戴博士帽的青年学子攥着学位证书那样得意扬扬。   
  三十二:真相(13)   
  这种硕大的奖状就是用来张贴的,柳天久站在凳子上比画,准备将它贴在面对吃饭桌的墙上。瞎子柳大志忙着糊冥钱,他并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因为儿子干什么都用不着跟他通气,就连耳聪目明的张玉琴也管不了儿子的事。奇怪的是,儿子张贴奖状的事张玉琴却决心一管到底。贴好奖状,柳天久站远了认真打量,张玉琴就是这个时候回到家的。张玉琴首先看到儿子苍白的脸被喜悦涨得通红,然后才发现喜悦的源头是墙上红旗环绕的奖状。 
  “揭下来,你给我揭下来。” 
  张玉琴拉长脸,眼里有一种逼人的威严。柳天久捻一捻指面上的浆糊,无法领会母亲的意思。张玉琴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哗的一声揭下了浆糊未干的奖状,并狠狠地甩在脚下。张玉琴打算踩上几脚,以表达自己对它的蔑视,但在抬起大腿的那一下,她注意到了儿子冰冷的表情。这时的柳天久已经长成一个体态修长的青年,他笔直而严峻的站姿对母亲自然就构成了一股威慑力。这股威慑力迫使张玉琴屈膝弯腰,捡起了奖状,翻过抹有浆糊的背面晾在一堆冥钱上。 
  张玉琴抽一张草纸,揩揩被儿子踩脏的凳子,坐稳了。这种姿势表明,张玉琴有很多话要说。 
  “你说要读职业中专,我说也好;你说要去火葬场,我也说也好。” 
  柳天久纠正说:“是殡仪馆。” 
  “殡仪馆就是火葬场。谁人会想到你这个讨债鬼要给死人做化妆?现在好了,化妆还化出个标兵来,你把奖状贴上墙,是怕别人不知道你跟死人打交道吗?别人在殡仪馆上班,藏着掖着还来不及,你倒好,生怕人家不知道。” 
  “我靠自己吃饭,怕什么?” 
  “你是不怕,有人怕。” 
  “别人怕不怕跟我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怕了就不敢嫁女儿给你,你伸手向谁要老婆?” 
  原来是为这个,柳天久笑了,笑得像大姑娘一样腼腆。柳天久一边用草纸擦去奖状上的浆糊痕迹,一边哧哧地傻笑。这么一来,张玉琴就语无伦次了,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卷起奖状走人。 
  本来可以喜剧收场的事情,却酿成了悲剧。张玉琴再也不放心儿子在殡仪馆了,她已经很对不起儿子,这次,她一定要给儿子实实在在的帮助。那么,一个在啤酒厂洗瓶子的小女人有什么本领帮助儿子呢?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请分管人事的副厂长吃饭。厂长张玉琴是请不来的,因为厂长有吃不完的宴席,就算厂长脸上有十张嘴,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洗瓶工来请呀。副厂长也不是说来就来的,他之所以能来吃张玉琴的饭,不是这个洗瓶工有什么大不了的攻关手段,而是有贵人相助。 
  这是一个休息天,当张玉琴提出中午要柳天久陪副厂长吃饭时,柳天久立即识破了张玉琴的动机。 
  “你是想巴结副厂长,达到让我改行的目的?” 
  “人家副厂长能来,是我们的面子,不能这么说话。” 
  “这么说,是有肥缺让我去顶啰。” 
  “有个贴商标的老贴倒了,刚刚解雇。” 
  “就让我整天往瓶子上贴商标?我还以为让我干采购科长呢。” 
  “贴商标怎么啦,贴商标不比你往死人脸上扑粉强?” 
  柳天久不说话了,脸上变成冷酷的笑容,这种笑容把母子间难得的融洽气氛破坏了。不要说张玉琴,瞎子柳大志也能感觉到形势的不妙,万一儿子一怒之下走人,谁也挽救不了局面。果然,柳大志的话一出口,就把柳天久劝得服服帖帖地跟张玉琴走了。柳大志是这么说的: 
  “老顾告诉我了,说你的工作就是要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面子,死人你都要让他有尊严,就不能让你母亲有一点点面子吗?” 
  柳天久是用自行车载张玉琴到“后宫酒店”的,后宫酒店大红灯笼高悬、红袍侍女云集,看上去没有一点“后宫”的味道,倒像是一家供达官贵人享乐的妓院。妓院的观感使柳天久不适,心底的厌恶不断的浮上脸部,脸色于是就难看了。 
  柳天久把自行车扶进车棚锁好,跟张玉琴上了二楼。张玉琴推开一间包厢的门,却不敢贸然进去,里面发生的事情让她进退两难。张玉琴紧张地盯住柳天久,希望包厢里尴尬的一幕没有映入儿子的眼帘。事实上,柳天久什么都看到了,只是不动声色而矣。其实也没什么,柳天久想,不就一个男人的手伸进一个女人的衣服里吗? 
  张玉琴觉得尴尬的事情副厂长并不觉得尴尬,他慢慢抽出扣在女人胸部的手,招呼张玉琴母子坐下,并介绍说: 
  “这是印刷厂的小婉,联系印商标的事;这是张玉琴,我们厂的厂花。” 
  张玉琴堆起僵硬的笑脸说:“人老珠黄了,还厂花?”   
  三十二:真相(14)   
  “枫叶红于二月花,有人疼有人爱就好了。” 
  张玉琴担心副厂长越说越走样,赶紧对满脸警觉的儿子说:“快,叫谢叔叔。” 
  副厂长捏了一把柳天久的脸,皱起眉头说:“我没那么老吧?牛高马大的叫我叔叔,人家还以为我上面不会咬底下不会搞。” 
  柳天久理解了他的意思,改口叫“谢大哥。” 
  “这就对了。”副厂长说,“年轻就是他妈的好呀,吃不饱睡不够,泡妞正是好时候,等到六点半就来不及啰。” 
  副厂长的话柳天久听来有点吃力,“我不理解。”他说。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张玉琴说,“人到老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这个我懂。我不懂的是什么叫六点半?” 
  小婉鬼鬼祟祟地笑了,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嘴。副厂长拎起一根筷子,让它像钟摆那样摇晃: 
  “看,这就是六点半,快乐的钟摆跟身体永远垂直。” 
  小婉夺过筷子,一边敲击副厂长的头,一边嗔怪:“不要脸!不要脸!” 
  红袍侍女开始上菜、斟酒,正要开席动筷,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的突如其来改变了包厢的格局,使事态的发展旁逸斜出。这个人就是帮助张玉琴就业、柳天久入学的“贵人”。副厂长一见他进来就大声嚷嚷: 
  “你妈×跑哪去死,把老子撇在这里自己寻花问柳去了?” 
  副厂长这句牢骚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说明,他们是事先约好在这里会面的。贵人试图重新掩盖真相,他乜一眼柳天久,压在副厂长的背上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我就在隔壁包厢,听到厂长大人的声音是无论如何都要过来敬一杯的。” 
  “你这是一腿踩两船……” 
  话还没说完,贵人就抬起酒杯堵住了副厂长的嘴,“千言万语一个字,干。” 
  贵人的这一招没有奏效,副厂长使劲抢过酒杯,硬塞到张玉琴面前说:“要喝四个人喝,我们两对野鸳鸯先干他一杯。”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像一把锤子那样敲在张玉琴的头上,把她的脸都敲黑了。张玉琴摇晃一下,绊倒了椅子,说话的腔调变成了尖叫: 
  “天哪,你们要我的命吗?久,你去哪?久,你回来!” 
  张玉琴呼喊着追到楼下,但为时已晚,她只能远远眺望儿子柳天久骑在自行车上的背影了。在事件进一步恶化的过程中,张玉琴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追着儿子回家,而是踅向后宫酒店的包厢去了。 
  这天上午,柳大志的心里充塞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晦气,先是打翻浆糊,然后是踩上浆糊碗摔了一跤,当他摸索着去捡破碗时,却被瓷片划伤了手指。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柳大志对自己说: 
  “人要倒霉,煮水粘锅。” 
  柳大志决心什么都不干,静心等待某种变故横加在他头上。因此,柳天久打开房门,第一眼就看到了神态怪异的父亲,柳大志正悠闲地坐在角落,嘴巴婴儿似的吸吮着手指。听到开门声,柳大志嗅嗅鼻子,确定是儿子的味道后,抽出手指示意说:“划破了。” 
  柳天久不答话,把门反锁了,搬一条凳子紧挨着父亲面对面坐好。柳大志感受到了儿子杀气腾腾的急促呼吸,心底于是笼罩了一层死亡的阴影,任由手指伤口的血一点一点的滴落在裤管上,脸上是一种逆来顺受的麻木表情。在这种让人窒息的对峙中,柳大志终于等来了儿子的宣判: 
  “你,去死吧!” 
  柳天久说“你去死吧”,就像说“你去睡吧” “你去吃吧”那样充满安慰。柳大志吞了一口唾沫,柳天久又对上下蹿动的喉结说:“你老婆跟别人寻欢作乐,自己却躲在家里吸手指,活着有什么意思?” 
  柳大志无声地哭了,是那种被逼到地狱之门的绝望哭泣。柳天久稍稍抬高目光,对着从空荡荡的眼皮里喷涌而出的泪水说: 
  “你知道的,我工作的目标就是让死者有尊严、让亲属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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