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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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房-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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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较量(3)   
  提审室的格局也不符合小如的印象,从电影或电视上看,警察和犯人分坐两头,一问一答,犯人若不老实,警察会拧亮某盏灯,照得犯人睁不开眼。但眼前的提审室不是这么回事,它用钢筋编织的网隔成大小悬殊的两节,小如坐的位置宽不过一米,王苟坐的位置相当于办公室,进出的门肯定也是两个。区别还有,王苟坐的是椅子,小如坐的是水泥墩;王苟面前有硕大的桌子,小如面前什么都没有。假如哪个犯人妄图跟执法人员搏斗,不具备任何条件。当然,也没有什么用来照犯人的聚光灯。王苟说: 
  “你坐吧。” 
  小如真的坐了,但马上被激灵得弹跳起来,因为水泥墩冷进了他的骨髓。小如脱下一只拖鞋垫坐,两只脚踩在另一只拖鞋上。 
  王苟面如死灰,形情恍惚地仰望天花板,亮给小如的下巴坚硬如铁。冗长的沉默之后,王苟收起下巴,迷离的目光许久才落到小如脸上。他往掌心喝气,先搓搓手,再搓搓脸,然后翻开文件夹,掏出钢笔旋开笔套。 
  “姓名?” 
  “梅小如。” 
  “年龄?” 
  “二十二。” 
  “职业?” 
  “东南农业大学环保与节能专业四年级学生。” 
  一套程序下来,王苟抽身离去,小如正疑惑间,进来的却是拎一包东西的局长,身后仍然跟着王苟。局长黑着脸,大暴牙给人咬牙切齿的感觉,他先把包裹拍扁了塞进钢筋网,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王苟正襟危坐,提起笔随时准备记录。见小如低头去解包裹的结,局长说: 
  “你瞎鸡巴激动什么,我还没说话哪。”又扭头对王苟说,“我胡扯几句,你也甭记了。” 
  等王苟撂下笔,局长转向小如问:“你的脸怎么啦?” 
  小如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言简意赅地回忆完昨晚和今天所发生的事件之后,小如说:“上午点名我向指导员反映过,不但得不到伸冤,反而惹来‘洗全场’。” 
  局长不解地问王苟:“什么是洗全场?” 
  王苟说:“就是洗澡呗。” 
  “洗个澡有什么冤好喊的?又没人啃了你的鸡巴。” 
  “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澡,”小如申辩说,“要慢慢洗,还要把整池的水洗完。” 
  “好了好了,什么乱七八糟。”局长打断小如的话问王苟,“谁分管的九号房?” 
  “指导员。” 
  “这黑鬼有两杯马尿下肚还管你洪水滔天?昨天是你值班,堂堂副所长是吃干饭的?” 
  小如突然冒出一句:“我不适合坐牢。” 
  局长的一条腿在桌底下荡悠,眉头皱了许久才说:“我听不来你的意思。” 
  “我是文化人,他们是一群狂徒,”小如说,“这是绵羊落在虎穴里。” 
  “文化人?你昨天举枪打我的时候怎么看都像个恶棍。” 
  小如被说到痛处,羞愧地低下了头。局长的口气柔和了许多:“你他妈的小毛孩不知死,我劝你罢手,乖乖地把枪放下什么鸟事没有。现在好了,三人六目,刑侦队那么些人大眼瞪小眼,我还能怎么保你?读书读书,我看你是死读书读死书。你爸的事我还一头雾水,你又来火上加油。” 
  小如埋头抽泣起来。 
  “男人还哭鼻子,把你那根小祖宗割下来喂狗算了。”局长靠近钢筋网,伸进手擘叉开五指插入小如的头发,将头推仰了对着满脸的泪水说,“还好意思哭,你妈都被你气病了,躺在床上不会动,这包东西是她托人捎到我办公室的。现在正需要你刚强的时候,再说王副所长在这边,他们还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不成?” 
  局长响亮地朝墙角吐了口痰就走了,刚到门口又踅回来招招手,王苟会意出去。小如无法听清他们的交头接耳,只见局长最后敲了王苟一记。 
  王苟心神不宁地坐回桌前,对着提审笔录本发呆,猛然撕了记录的那张,抓成一团扔向墙角,正好挡住了局长的那口浓痰。王苟啪地一合笔录本,点燃一支烟稳定一下情绪,抖出一根问小如: 
  “抽烟吗?” 
  “我不抽烟。”小如说,“不过现在抽一支也许能平静心情。” 
  “烟酒是苦难生活的缓冲剂,我也是离婚以后才学会抽烟的。”王苟帮小如点着,说: 
  “不记了,我们随便聊吧。” 
  小如当然不会讲憋尿的事,因为是个案,再说他也找到了解决的途径,尽管憋尿比忍冻挨饿被折磨更刻骨铭心。纵然有千言万语,小如此时也只能汇成三个字: 
  “我害怕。” 
  王苟说:“这是坐牢,多少英雄好汉到里面都要变成狗,何况你一介书生。吃点苦头在所难免,宾馆那样舒坦还能吸取教训?”   
  四:较量(4)   
  “不是吃苦的问题,而是感到深深的恐惧。” 
  “你读过《恐惧与战栗》吗?克尔凯郭尔写的,他说,‘人如不知恐惧,也就不知伟大’。” 
  “你们为什么不把看守所管理成一个和睦相处的场所呢,这样不是更有利于人犯的思想改造吗?” 
  “你错了。”王苟将正在把玩的钢笔竖在眼前,摇一摇说,“坐牢的痛苦是每个经历过的人能够认知、体验的,由于害怕坐牢而停止犯罪,这就是恐惧产生的积极预防效果,而且从犯罪经济学的角度思考也是经济的、合理的。” 
  “但是,牢头好像没有恐惧感,他们坐牢能体验到乐趣。” 
  王苟两手交叉抱住自己的后脑勺,身体往后一靠,喷出一串烟圈说:“牢头多吃多占我们岂能不知?只是没有他们号房会更乱,难道要我们也住进去不成?”   
  五:星期五(1)   
  尽管有母亲病倒的噩耗,在回九号房的路上,手拎包裹的小如仍然有一种轻巧欲飞的感觉,甚至有引吭高歌的冲动,虽然领路的还是那个副所长、副所长手指头勾着的还是那串钥匙。 
  心绪一好转,小如情不自禁地以专业眼光来打量号房的给排水工程。给水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根自来水管,如此聚众而居的场所,排水设施就大有讲究了。小如首先看到号房门口走廊下的一道明管渠,从少量的肥皂和合成洗涤剂泡沫判断,它是一至九号房洗衣水和地表水的出水管渠。因为见不到饭粒、菜渣和脂肪积垢,洗碗池的出水就肯定是与厕所排污采取截流式合流制系统了。问题是,生活污水的排放是采用排水管还是暗渠呢?恐怕是暗渠,小如想,因为号房厕所的蹲位并没有瓷盆和出户管,而是深不见底的斜面。 
  过道一拐就是九号房,小如还来不及把专业问题搞清楚,就到门口了。王苟打开铁门让到一边,小如当然不用推就主动进去了。铁门刚“哐啷”一声上锁,小鸟就扑过来接包裹,这让小如受宠若惊,难道他们得知局长认识我? 
  “查查看,没问题就放起来。” 
  小如还没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小鸟已经将包裹抱上通铺抖开,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落在床板上。牢头弯腰拾起一件夹克套在身上、捡两条短裤塞在兜里,再蹲下去翻找。 
  “九爷,你的。” 
  牢头递过来一件白毛衣,九爷当即围在脖子上,“白色象征着纯洁,”九爷说。 
  牢头扔给刀疤一件衬衫,丢给这个一条线裤甩给那个一条围巾,小鸟站在一边等候赏赐。新娘拿走一双袜子之后就剩一块手帕,牢头顺手一扬,它就稳稳当当地蒙在小鸟脸上。小鸟强颜欢笑,做出喜出望外的样子,明察秋毫的牢头还是看出了他的不满情绪。 
  “这个给你,要吗?”牢头抖抖身上的夹克威胁说。 
  “谢谢牢头,”小鸟说,“我身上很暖和,就需要手帕。” 
  “别他妈的自作聪明,”牢头说。 
  小鸟不敢还嘴,爱不释手地叠起了那块陈旧的手帕。 
  小如站在地上,看他们在通铺上分享胜利的果实,那些用旧的衣裳片刻成为别人的身上之物。仿佛自己是土豪劣绅,而他们是打土豪分田地的穷苦农民。还有两本书盘在牢头的脚下,它不属于衣物所以不好分配,牢头捏起来翻翻,皱皱眉又摔回脚下。纸页翻飞的喧响叫小如心如刀绞,这引起了牢头的兴趣,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玩耍书本的动作,直到小如的痛苦表情让他索然寡味,才一脚踢到小如的怀里。小如接住,是法布尔的《昆虫记》和一本叫《雕版》的小说,它们已经纸张扭卷,法布尔的精装外壳甚至拦腰折断。 
  新夹克虽然嫌短了一点,牢头穿在身上还是显得精神饱满。牢头骑在皇上后背,掏出兜里的短裤套住皇上的头,裤衩勒紧了皇上的嘴和鼻子,眼睛正好露在两边。这个效果让大家非常满意,因为皇上更像一匹马了。但牢头却不满于小如的心事重重,他把小如招到跟前问: 
  “服气吗?” 
  “服气。”小如说。 
  牢头笑了,但只有笑的动作没有笑的声音,这种笑容让人不忍卒睹,小如毛骨悚然。 
  “为什么服气?”牢头说,“讲来我听听。” 
  “大家能在一起是缘分,应该同甘共苦,我衣服比较多,赠送给难友穿是理所当然的。因此……” 
  牢头用手势制止小如说下去,“非常动听,不愧是泡过墨水瓶的。”牢头说,“但是我从你的眼里看出了阴谋诡计。滚吧,离我远点,甭让我闻到知识分子的臭酸味。” 
  小如惭愧万分,唯唯诺诺地退到最角落。 
  有一个人始终一声不吭地站在外间张望,他就是帅哥。等里面分赃完毕,帅哥向小如招招手:“吃饭了,”他说。小如出来外间,接过帅哥手里的半碗饭却困惑了: 
  “大过年的,就没菜?” 
  “有啊,是肉片炒豆牙,真香哪。”帅哥像个小老头那样嘿嘿地笑了,朝里间努努嘴说,“不过他们又打赌了。” 
  帅哥探探头,认定里间的人都准备午睡了,才摸出半包榨菜,挤两根到小如的饭碗。 
  小如事先向帅哥讨了两张纸,坐在昨晚的位置。等大家都睡着了,才悄无声息地起来蹲厕所,独享他的美好时光。 
  帅哥尽量往中间挪,让小如有容身之地午睡。那边的皇上像一捆干草,躺下来就无声无息了。小如塞了几只拖鞋在垫被下充当枕头,盖上了被褥。 
  现在,小如终于有心思回忆一连串的事变,他不废吹灰之力就得出结论:当一个文化人被强迫撕去脸皮之后,所掌握的知识也同时远离了身体。 
  起床的电铃拉响,宣告了午休的结束,小如又立即投入繁忙的劳动。铁门突兀地响动,灌进来的还是副所长王苟的声音:   
  五:星期五(2)   
  “章落尘。” 
  里间出来的是牢头,这么粗俗的人会有这么优雅的名字,这让小如不可思议。 
  九爷伸出食指勾小如过去问话:“副所长跟你谈什么?“ 
  “谈家里和学校的事。”这么顺畅地撒了个谎,小如对自己深感吃惊。 
  “你这是关公门前舞大刀,李时珍门口卖草药。”九爷红唇紧闭,以悲天悯人的口吻总结说: 
  “我告诉过你要诚实,为什么就恶习难改呢?” 
  小如脸红耳赤,为自己犯的错误忐忑不安。 
  牢头在小如忧心忡忡地等待中回来了,抱膝缩成一团的皇上见牢头回来,一骨碌趴在通铺上。牢头不慌不忙地坐向皇上后背,叼起一根烟,帅哥连忙为他点燃,并摆上由裂缝牙缸充当的烟灰缸。牢头眯起眼,喷了一串烟圈,最后一个精巧有力地穿过它们。牢头打了个小如看不懂的手势,刀疤解释说: 
  “牢头叫你跪下。” 
  小如嗫嚅着想说什么,憋得眼睛发直脖子粗涨,还没说完一句完整的话,胸口已经蒙了刀疤一拳。“要强制执行是吗?” 
  “竟敢出卖我,”牢头用腿后跟敲着床板怒吼,“说,我们有没有打你?” 
  “没有。”小如跪在地上两股战战。 
  “那为什么要诬告我们?还他妈的大学生。” 
  “……” 
  “看在你是知识分子的分上,”牢头说,“给你个选择的机会,是自己处理还是别人来修理?” 
  小如凭直觉选择了自己处理。 
  “那就自己打二十下耳光。”牢头提出了处理意见。 
  小如犹豫了片刻,小鸟的一条腿乘机架到他的肩上,并暗暗使劲。小如于是抡圆双手扇耳光。小鸟添了个附加条件: 
  “说我该死。” 
  小如没有左右开弓,因为左脸肿胀异常,这样,他在扇了右脸20巴掌的同时,还骂了自己二十句“我该死”。 
  大家数到20,小鸟松了腿,浪着脸看牢头,等待表扬或赏赐。但牢头没理睬小鸟的巴结,跟角落里的九爷说话去了。小如慢慢站直,踉踉跄跄走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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