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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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511-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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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话;再问;才说头疼。 
李延安将丈夫扶到床上躺下了;就开始淘米洗菜炒菜。火一热;油锅的味道熏过来;喉咙口就涌上一团酸水。还来不及找个脸盆;就蹲在门坎上哇哇地吐了一地。中午没吃饭;吐出来的只是苦胆。那时李延安已经怀孕七个半月;妊娠反应却一直没有消失。何淳安在床上听见妻子吐得死去活来;只翻来覆去地叹气;说你挑了个什么时候来么;你。李延安知道丈夫在说腹中的这个孩子;便忍不住回了一句:“这是我一个人挑的吗?那你说什么时候是个好时候?” 
两人不声不响地吃了一顿饭;饭和菜都只轻轻地挑了几挑;便都放回了碗橱里。李延安收拾碗筷的时候;听见丈夫在身后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元元;就叫元元吧;就是一个的意思。李延安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半晌;才笑着说:你可别给我定数;高兴了我还能生一打呢;我就喜欢家里人多热闹。却暗暗地长了个心眼;仔细地盯着何淳安的一举一动。 
夜里李延安躺下了;却不敢睡。窗外秋虫咬得惊天动地;腹中孩子踢得甚是凶猛;仿佛要将肚子踢出一个洞来。怕吵着何淳安;李延安一直不敢翻身。身子在一个姿势上僵着;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肉都酸痒难熬。到了后半夜;实在扛不住;才迷糊了过去。糊糊涂涂地做了个梦;梦见何淳安穿了一件雪白的仿绸对襟大褂;一路风吹杨柳似的走过来。她伸出手来抓他;抓来抓去都是空的。他仿佛变了烟变了气在她的指缝里溜过来溜过去。她一急;就醒了。一摸身边是空的;就咚地下了地;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摸到了外屋。夜正浓;月悬在窗口;照得一屋水似的亮;青砖地上树影如鬼魅游走。她一把扯亮了灯;只见墙脚站着个人;正慌慌地端了个水杯往嘴里送水。她狼似的扑上去;狠狠地掴过一掌。那人不备;手里的杯子嚯啷一声掉了下来;白色的药丸滚了一地。 
这一掌掴得过于凶猛;她身子一歪;就麻袋似的跌坐在地上。胳膊闪了;顿时肿成一个肉球;疼得满眼是泪。他过来扶;她捂着胳膊;却朝他猛踹了一脚。他一个趔趄;撞到了脸盆架。脸盆翻落下来;一路嘤嗡地滚到墙边;才咣的一声停了下来。宿舍楼道的灯啪啪地亮了起来;有人开窗探看。他急急地捂了她的嘴;半架半搡地扶着她回到了床上。 
躺是躺下了;睡意却早没了。蒙着被子;她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我爸爸一趟雪山草地走过来;丢了一条腿;一个老婆;两个儿子;如今是个什么下场?他没说委屈;你倒委屈起来了?你过过一天苦日子吗;你?” 
这一骂;倒把何淳安给骂醒了。仔细想想;竟无一句可回嘴的。渐渐地;心里有了些愧意;就嘿嘿地笑;说老婆你是一盏灯;你往我心里一照;就再也没有黑角落了。李延安呸了一声;说再亮的灯;照了路易十几;也是白照。何淳安没听懂;问什么路易十几的?李延安狠狠地掐了他一把;说就是那个我死了拉倒;洪水滔天也行的;跟你一个德行。何淳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平常备课的材料;李延安原来也看的。两人相拥着;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那一轮月亮渐渐地坠落下去;天边隐隐地有了潮红;恍恍然;仿佛已若隔世。 
从那以后;何淳安的脸皮就慢慢地厚了起来;由着世界轰轰烈烈地上演着诸般的曲目;有人上台;有人下台;自己却始终只做一个不动声色的观众。先是隔离审查了一阵;后来下放劳动了一阵;再后来又随着大流调回了外文系。心情虽有涨落的时候;却再也不曾生过寻死的心了。 
可是李延安这盏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呢? 
其实李延安的灯;并不是瞬间熄灭的。从明亮到陨灭;中间经历了一个暗淡的过程。暗淡的过程是渐进的;身在其中的人并没有觉察;所有的迹象都是事后才醒悟的。 
“文革”过后;何淳安是学校里第一批提升为教授;第一批批准带研究生;也是第一批选派国外短期进修的老师。何淳安的生命;经过了一个长长的冬眠期;在中年的时候突然复苏。这一苏醒;就醒出了许多意外的景致。李延安发现何淳安渐渐地不再需要她的照明了;因为他已经成了他自己的灯。他岂止是他自己的灯;他甚至也成了她的灯。他又岂止是她一个人的灯;他的灯还照着许许多多的别人;包括他的同事和他的学生。她多年为他战战兢兢地操持着的心;就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当然;她当时并不知道;最适合她的一种生存状态;其实就是紧张。在紧张的时刻她是一张满弓;捏在手里是暗暗一把的力气;送出箭来铮然有声;直奔靶心。松弛下来;她就如泼洒在地上的一摊水;随意地顺着地面的缝隙游走。虽然依旧走着;却不再是有目的有劲道地奔走;不过是走到哪里是哪里的认命和无奈了。 
在所有的神经都松弛下来的时候;却只有一根神经;突然地绷紧了。李延安的眼睛和耳朵;对一些景物一些声音;异常地敏感了起来。何淳安的学生越来越多;何淳安在系里的职责也越来越重。李延安的目光如雷达漠然地扫过丈夫繁忙的生活天地;大部分的内容都被过滤为无关紧要的背景;荧光屏上剩下的只是几个细点。可是那几个细点却如砂粒;在李延安的眼中磨来磨去;磨得她寝食难安。 
那些沙子就是何淳安的女学生女同事。 
李延安监听何淳安的电话;闯进何淳安的办公室偷看何淳安的信件;四下打听何淳安在系里的一举一动。渐渐地;外文系的女同事见了何淳安;轻易不敢说笑了。何淳安 
为了撇清自己;也不敢和女学生单独相处了;更不敢邀请女同事女同学到家里来坐。上帝跟何淳安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上帝打开了何淳安的眼界;让他看到了大干世界的诸般可能性;可是在那个无限广袤的天地里;他可以拥有的;反而是一扇比从前更加狭窄了的窗口。 
李延安的视线;已经被沙粒蒙蔽。李延安的灯;也渐渐地昏暗起来;她走失在多年走惯了的路上。开始时;何淳安不停地帮助妻子刷洗着那些沙粒;到后来;何淳安发现他刷洗得越努力;沙粒堆积得越快。 
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李延安终于走进了万劫不复的阴暗之中。没有人可以暖她过来;没有人可以照亮她的路。即使是儿女;即使是丈夫;也只能看着她孤独地一步一步地渐行渐远。 
何田田回到多伦多之后;关于保姆赵春枝在父亲身边的表现;她零零星星地听到了一些不同版本的报告。 
第一个报告来自父亲的学生颜华。 
李延安的自杀事件像一块石头;在外文系这潭深不见底的水里砸了一个大洞。洞很快平复了;涟漪却持续了很久。流言如树梢的风;看不见;摸不着;却顺着门缝墙缝窗棂格缝溜进来;悄无痕迹地爬到饭桌床头;又带着积攒的灰尘;越滚越大地爬入邻家。何淳安的女学生们;多多少少都知道自己是那些沸沸扬扬的花边新闻中的一段花边。而颜华;更知道自己是师母口中的那个“眼花儿”;是所有花边传闻中镶在最明处的那段花边。也明白我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道理;所以很是敛声收气了一阵子。过了些时日;待流言略微安静了些;颜华难免不想起从前导师对自己的种种关照;便忍不住去了何教授家里探望。 
颜华去的那天是个星期六;早上十点左右。她挑了这个时候;是因为何教授应该锻炼完了身体;正是读书看报的时候。颜华抱了一束白色的菊花走过层层楼梯;每一层过道上都有好奇的眼睛。当她最终敲响何淳安教授的门时;她的背已经被重重叠叠的目光压出了汗。 
来开门的是赵春枝。 
那天赵春枝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毛衣;浅米色的西裤;脖子上系了一条白色的丝巾。虽都是旧衣物;却洗熨得极是干净平整;看上去不像是保姆;倒像是在别人家里作客的女眷。颜华微微吃了一惊;就问何教授在吗?赵春枝点点头;引着颜华进了屋。颜华走过客厅;一眼就看见何淳安卷着衣袖;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洗衣服。板凳很矮;何淳安的个子高;坐下去;就把凳子盖没了;仿佛坐到了地上。何淳安在笨拙地搓着一件衬衫;搓衣板在他的膝盖之间滑来滑去;脑勺上有一绺没有梳理平伏的头发;顺着身体的走势来回耸动着。颜华的一句“何教授”在舌尖滚了好几个来回;吐出来时已是支离破碎了。何淳安抬起头来;意外地看见了来客;眼神渐渐地混浊了起来——自李延安出事以后;颜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探望自己的女学生。 
何淳安擦干手;来到了客厅坐下。颜华向春枝要了一个大水杯;将菊花插上。花是满满一捧的雪白;只有花蕊是一抹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绿;沾了水;立刻得了些生气;衬得一屋洁净生辉。颜华把花放在那张镶着黑框的照片下面;两人久久无语。半晌;何淳安才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你师母脑子清醒的时候;也常夸你。”颜华的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是委屈;是伤感;也是无奈。为自己;为导师;也为师母。那一念之差中走出去的一步;竟是那样一条永远无法填补的鸿沟。沟这边和沟那边;遥遥相望;已是隔世。 
何淳安看着颜华哭;却不知怎么劝;搓了搓手;就进厨房去泡茶。颜华听见厨房里杯盏叮当地响了一阵子;又听见春枝咕咕地笑:“何老师;那么大一个壶;饮驴哪?一个客人;用那个红花小壶就够了。”何淳安也笑;说骂我是驴也罢了;可不许骂我的客人。又问用哪种茶叶?春枝说二层柜子左手边那个铁罐里是茉莉花茶;招待女客正好。何淳安就搬了张凳子爬上去;开了柜子取茶叶罐。颜华听着;只觉得这个保姆嘴有些厉害;手有些懒;听上去不像个下人;倒更像个主子。过了十来分钟;只见何淳安一人颤颤地捧了一壶茶出来;春枝并没有跟出来。何淳安把滚烫的茶壶放下了;颜华赶紧起身自己将茶斟了;先给老师;再给自己。 
两人喝着茶;闲闲地说了些学校里系里的事;颜华就忍不住问何教授你怎么自己洗衣服呢?何淳安说不是自己洗;是先将领子袖口的脏处搓一搓;再放洗衣机里洗的。颜华原本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就朝厨房撇了撇嘴;放低了声音:怎么不让她洗?何淳安笑笑;说春枝在教我做家务呢;我教她学英文;两下相抵;谁也不亏。 
从何家出来;颜华一路忿忿然。心想现在这世界;岂是何教授这样厚道之人应付得了的?这个保姆;本事了得;拿了钱不干活;还自学英文。两下相抵;竟有这样的抵法。恐怕何教授哪天被这个女人骗了;还得帮她数钱呢。 
回到家;颜华就给远在多伦多的田田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了她的担忧。 
其实田田平常打电话回家;也是时时问起春枝的情况的。父亲只说人不错;有灵气。如此看来;父亲是不愿意自己担心;而将实情隐瞒了。田田看了颜华的信;立刻就给父亲打了电话。连着打了几次;都是春枝接的——父亲出门去了。春枝一口一个大姐地叫着;声气很是亲热。有了颜华的报告在先;田田就觉得那话语里藏了几分虚假和盘算。于是冷冷地交代了几句好好照顾老人之类的话;就挂了。 
又给在广州的哥哥打电话。元元一听也急了;就立刻请了假;飞去了北京。 
元元在家住了三天。元元给田田的反馈;和颜华的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元元说父亲现在变了;变得对家务有了兴趣。那个春枝倒也不是完全不做家务的;只要是老头子自己能做的事;春枝就放手让老头子做。老头子做不了的事;春枝做是做了;却是要老头子在旁边看着学。田田听了忍不住冷笑;说没想到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呢;竟把老头子给驯化了——从前你见他洗过一双筷子吗?元元就劝;说只要爸高兴;就由他去吧。你没看见老头子教她学英文那个起劲呢;撺掇着她考什么英文几级几级的。原先你不就担心爸和保姆合不来吗?他俩合得来;省你多少心呢。 
田田想想也是;就把这事放下了。夜里睡不着;就捅醒了秦阳;问:“人老了怎么就这么贱呢?从前连牙膏都得让人挤妥;现在倒好。”秦阳知道田田还在想老爷子的事;就笑;说贱不贱跟老不老有什么相干呢?人要贱;什么时候都能贱。那是你妈没抓住你爸的心;怨不得别人。田田呸了一口;说你几年没刷牙了;开口怎么这么臭呀?这话说的;好像我爸和小保姆怎么着似的。秦阳依旧嘻皮笑脸的;说要没怎么着;人能这么贱吗?我这可是有亲身体会。田田伸出手来就掏秦阳的肋;秦阳怕痒;身子早笑得缩成一个球;蜷在床尾;怎么也掰不开;只有嘴巴却还是硬。 
“你爸你妈结婚的时候该先问问我;两人名字都没起好呢;一人一个安;两安相克;就不安了。这个小保姆;春什么来着?你爸名字里有一汪水;水遇着春;是个什么景象;你 
想去吧。他能不贱吗?” 
田田恼羞成怒;抓起椅子上的衬衫;追着秦阳满屋打。秦阳躲不过;只好逃进了厕所;锁上了门;依旧笑得抖抖的。 
“咱俩的名字才是地造天合呢;你是田;我是阳;田得靠着太阳;才能万物生长。” 
田田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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