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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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511-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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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的编辑;一把抓住他从早到晚都紧攥着的右手;当即掰开;手掌心是一片焦糊的疮疤。他向这位暗中操心着他的编辑说了原委;那人顿时把眼睛睁翻到眼眶上去了;又苦不堪言地闭上了……柳青活下来了;他的那位留给他冰雕般神光的亲爱的妻子马葳;从城里逃回蛤蟆滩;却在一口深井里终结了自己……柳青终于被“解放”了;回到韦曲县城;由长大的女儿用自行车驮着到卫生院看病和注射;他慢性病缠身。 
柳青从会场的通道走向讲台;步履悠缓;端直走着;不歪向左边也不偏向右边;走上讲台时;我和与会者才正面看清一张青色的圆脸;最令人惊讶的是那双圆圆的黑白分明力可穿壁的眼睛的神光。开头所写的十万人里也未必能找到这样犀利的一双眼睛的印象;就是我第一眼看见柳青时有感而出的。柳青还留着黑色整齐的短髭;和善而又严谨……他在不过一个小时的讲话过程中;有三次从黑色对襟棉袄里掏出一个带着尖头的圆形橡皮喷雾器;张大嘴巴;把尖头伸进嘴里对准喉眼;用手一捏一放那个橡皮圆球;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整个会场里鸦雀无声;一声咳嗽都没有;空寂的会场里就响着哧啦哧啦的喷气声。百余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心中偶像的右手一捏一放的动作。他大约已经不足七十斤体重了;我记得我只看了他第一次往喉咙喷雾剂;到第二次第三次;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圆环尖头的器具时;我就低下头去了……那哧啦哧啦的声音无法躲避;一直到现在还清晰在耳。 
再见到柳青是两三年后;还是文艺界的一次会议;那时候不称会议称“学习班”。又有新的政治口号指示下来;“文革”又掀起一个新的浪潮;叫做“反潮流”;反“复旧复辟”的潮流;据猜测是针对复出不久的邓小平的。柳青被请到场讲话;还是青布褂子;对门襟;不过是单衣;还是整齐的短髭;还是锐可透壁的眼光。借着时兴的“反潮流”的话题;柳青有几句话震响:在我看来;反潮流有两层意义;首先要有辨认正确潮流和错误潮流的能力;其次是反与不反的问题。认识不到错误潮流不反;是认识水平的问题;认识到错误潮流不反或不敢反;是一个人的品质问题…… 
语惊四座。会场里又是鸦雀无息的静寂。所有眼睛都紧紧盯着更频繁地从口袋里掏取喷雾剂的那只手;所有耳朵都接受着那哧啦哧啦的响声的折磨…… 
直到现在我才肯定;这惊人的论述绝对不会来自中外古今的哲学经典;也不会来自古代人和现代人的修身修养的规范;当是从抠指甲和上批斗台的纯个性体验中获得;跨越过生活体验;进入更深一层的生命体验。 
2005—5—21 
二府庄——雍村 
'责任编辑 宁小龄' 
摘自:《人民文学》2005年11期 作者:陈忠实




红沙发




我的书房是个不规则的五边形;冲东南那边是扇窗子;其他四边;三边排满了书柜;一边则放了张大红的布艺沙发。 
四花便被安顿在这张沙发上。 
四花已经在这沙发上被安顿了两个月了。 
这沙发的靠背、坐垫、扶手全是大红;靠背挪开;宽度能赶得上一张小床;长度呢;四花伸直了腿躺上去;脚头还能宽宽绰绰坐下个屁股。 
当然;四花的个头是矮了些;一米五五。这尺寸既不像她爸;也不像她妈;倒跟她的姑姑有些相近;她姑姑的身高是一米五六。 
四花的姑姑就是我。四花是我弟弟的女儿;弟弟、弟媳和我一样;都是在离这七八十里的南秀村长大的;他们和我的区别;是我靠自个儿的努力终于从南秀村挣扎了出来;而他们;却把挣扎的希望寄托在了下一代四花身上。 
我居住的城市是座省城;省城的有钱人很多;下岗工人也很多;我在一所中学教书;生活状况在这两者之间偏下;出租车是不敢随便打的;美容院也从没去过;身上的衣服只敢在两百元以内挑选。但在弟弟、弟媳的眼里;我就是这城市的一盏明灯;城市有钱人再多;穷苦人再多;都与他们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只有这个姐姐。他们企盼着;我这盏明灯能将他们的女儿照亮;不仅照亮;有朝一日自个儿还能发出光来。自个儿发光;跟借别人的光到底是不一样的。 
但两个月以来;我却看不出四花有什么发光的希望。我已先后为她介绍了三份工作;但三份工作都因她的不努力给弄丢了。一份是在一家机关单位收发报纸;由于她总是占用收发室的电话跟同学聊天;两星期不到人家就又找来个退休的老头儿代替了她。一份是在一家理发店做学徒工;她嫌钱给得少;每天到点就走人;不肯在店里多呆一分钟。老板娘说她几句;她还一递一句地跟人家顶嘴。也就一星期吧;理发店的工作也没了。第三份工作倒干得长了些;但不是因她的努力;而是她刚去不久那美容店老板就有了将店转让他人的打算;由打算到正式转让;足足经历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老板忙碌着另一个店的开张;对这店的事很少过问;多半时间店里只有四花和另一个叫兰兰的女孩。这对两个女孩;真是难逢的良机;天赐的自由;她们简直要快乐死了;她们先是一个守在店里;另一个到街上闲逛;顾客来多了;就以人手不够打发掉。几天下来;省城所有热闹的街道都被她们逛遍了。很快地;她们又由白天的逛街转到了晚上的上网。晚上出门;再不必一个人留下来守店;她们早早地关了门;胡乱吃点什么;便双双地奔了网吧。网吧里没有时间限制;时间上的自由也令她们欢欣不已;她们一玩儿就是半宿;有时甚至借口住在店里;整宿整宿地泡在网吧。第二天;店门开得倒是不晚;但一个躺在床上睡觉;一个歪在沙发上打盹儿;上门的顾客见此情景;话都不说一句就走开了。好好的一个店;由于她们对自由的享受;一天一天地开始变得冷清。但她们执迷不悟;在自由的路上愈走愈远;后来;网吧不去了;又招引了些男孩子来到店里;玩儿扑克;唱“老鼠爱大米”;谈天说地;甚至谈情说爱。男孩多是附近小区的保安;与四花她们一样从农村来到城市;但绝没有四花她们天堂一般的环境;彩色的墙壁;柔和的灯光;一尘不染的床位;让人想入非非的巨幅美人照;犹如在耳边低语一般的音响;以及角角落落都充溢着的浓郁的甜腻腻的香气……男孩们有些受宠若惊地讨好着这两个女孩;仿佛她们就是这店里的主人。愈是这样;两个女孩就愈每天每天地邀请着他们;哪天他们没到;她们便顿感无聊;你望了我我望了你的;连句话都想不出了。更糟糕的是;这段时间里她们还恋上了同一个男孩子;而那男孩又只爱她们其中的一个。失恋的一个;是爱也不能;恨也不妥;只能痛苦万端地看这一对恋人相亲相爱。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实在出乎失恋女孩的意料;她想;与其忍受这样的折磨;倒不如没有这样的自由了。但回头是不可能了;老板仍是一天一天地不露面;她们就仿佛是被丢弃的孩子;最初的无拘无束;正一天一天地被失落和不安所代替。失落和不安主要来自失恋的女孩;那恋爱的一个;正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偶有失落和不安;也是因了幸福引起;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失恋的一个;一天到晚都是沉郁的脸色;面对顾客都难挤出一丝笑来。有两次;手没了准头;弄疼了顾客还不肯道歉;顾客当下就打电话找了老板。女孩却对这电话无动于衷;她想;有什么比林强更重要呢。林强是那男孩的名字;女孩每天在心里一千遍地念着它;有时候;还会不知不觉地溜到嘴上。溜到嘴上时;那另一个女孩便不悦地激她到大街上去喊。喊就喊;有一回她还真就打开店门跑到大街上去了;她喊;林强;我爱你!街上的行人纷纷停下来;看疯子一样看她;而她像是一发而不可收;以尖厉的嗓音;以全部的力气;将这话切切实实地喊了十遍!可想而知;两个女孩的关系已是如何地尴尬;如何地紧张。好在这时;老板的另一个店开张了;这店的转让也已谈妥;两个女孩当即被他双双地辞退;使她们从此再不必有任何的关系。后来她们得知;老板原本是有过续用她们的打算的;他对这边店里不大过问;忙是一层原因;对她们的考验其实也是一层;结果她们选择了自由;他只好就让她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两个女孩在美容店的所为;我是后来从美容店老板嘴里得知的;老板看似不闻不问;店里的事却桩桩件件都瞒不过他。我还吃惊地得知;那失恋的女孩竟是四花!我不由连连地摇头;怀疑老板在信口编造辞退的理由。老板说;你不信;自己去问四花嘛。 
我当然要问四花;我是四花的姑姑;发生这些事时四花还每天睡在我书房里大红的沙发上;我怎么能不问呢? 
可是;从四花吞吞吐吐的回答里;老板说的那些;竟是都一一得到了证实。 
我听着;真正是目瞪口呆。 
我想;逛街;泡网吧;疯疯癫癫地喊“我爱你”;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四花呢? 
所有的事;我最相信些的是四花的失恋。四花的个子虽与她的姑姑相近;但绝没有姑姑的聪明和毅力;姑姑懂得节食;能够在最饥饿的时候抑制住吃的欲望;姑姑懂得立身之本;能够在最艰苦的时候也不放弃专业的学习;姑姑懂得生存之道;能够在大家失去耐心的时候做最后的坚持。因此姑姑个子不高;体形是匀称的;职业不引人注目;成绩是突出的;性格不那么张扬;却是从不言败的。可是四花她;这三点都不懂;她的自制力太差;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得眼睛都小了;屁股都撅起来了;手上的坑一个挨一个的;脚面厚得呀;就如同孕妇的浮肿一样。她还没耐心坐下来读书;我的书房里有多少书供她来读;但她一本也不肯动;至多翻一翻报架上的几份报纸;报纸也只看有明星照片的那一版。至于竞争意识;她更是少有自觉;仿佛搁在哪里都行;仿佛不搁在哪里也行;一副有一天算一天的样子。我当然一遍一遍地为她讲过我奋斗的历史;不指望她和我一样;至少要比她的过去有所进步。我讲话时她总是低了脑袋;为自 
己感到惭愧似的。因此我觉得她也是想进步的;只是不能很好地约束自己罢了。就好比恋爱这种事情;她其实太应该有自知之明;收敛住自己的欲望;选择在工作上将那女孩打败;若是一比一地人家恋她也跟了去恋;不落个失恋的下场才怪。 
在我的书房里;在那张大红的长沙发上;我久久地和四花对坐着。 
四花还是如同以往;低了脑袋;为自己感到惭愧似的。 
她这个样子;其实并不能给我多少好感。她的脑袋圆乎乎的;一头超短发又黑又硬;看上去就像只圆滚滚的刺猬。这总让我想起我们学校的一位女老师;女老师也是圆脑袋;也是又黑又硬的短发;也是一双让赘肉挤小的眼睛。只是她已经五十多岁了。有一次洗澡;她脱掉衣服;让我见到了她堆满赘肉的肚子。那肚子可真是肥胖;赘肉一块一块地挂在上面;就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一样。肚脐周围;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如同一堆抢着往肚脐眼儿钻的蚂蚁。黑斑下面;是一道红色的蚯蚓一样的疤痕。我本能地移开了目光;从此对那女老师的反感再也无法改变。女老师曾求我替她挠背上的痒痒;走路要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要我看她新买的漂亮的内衣等等;我都一概拒绝。我坚持不让她的肉体近我一步。她曾一脸无辜地问我为什么;我自是回答不出;我怎么能对她说;是因为她那衰老的丑陋的肚子呢。 
我也不明白;一个一切都可以自觉地清醒地约束自己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个老女人的丑陋?我甚至还不可抑制地把年轻的四花和那女老师扯在了一起;四花若是知道了;该会怎样地难过?因此在四花睡觉的时候;我尽量地不走进书房;在四花洗澡的时候;我决不看她一眼;在四花换衣服的时候;我一定远远地走开。这样做自是为了避免想到女老师;但事实上愈是这样;女老师的影子就愈是紧紧缠绕。有时候我真想;认认真真地看一回四花;以将她和那老师彻底地区分开;她年轻的身体和女老师一定是不一样的。但事到临头又有点害怕;万一呢;万一有一点相同;就还不如不看的好了。 
但有一次;我还是意外地看到了。那时四花正在卫生间;裤子将提未提的样子;她背对了我;就那么裸露了屁股一步一步地朝了壁橱挪;像是要去拿里面的卫生纸。将近壁橱时;她忽然弯下腰来;将脑袋贴近了腿间。我不知她要干什么;猜想她也许是不舒服了;刚想询问;发现她两手扯出内裤的裆部;鼻子贴近它;像狗一样地嗅起来……我立刻转身走了出去。虽说没看到她的肚子;虽说看到的只是她的屁股;但她的表现比那女老师的肚子还要叫人恶心。后来;我不由得大发雷霆;责问她在卫生间为什么不插门?她不知原由;但还是委屈万端地向我保证;今后去卫生间再不敢不插门了。 
四花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听话的样子。我便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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