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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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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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四也像他的祖辈一样走向了毁灭,但他的死亡却促动了蜜三郎的转变。蜜三郎终于意识到,鹰四是坚忍地承受心灵地狱的磨练、顽强探索超越心灵地狱、走向新途的人;于是,他勇敢地接回自己的白痴儿子,收养了鹰四的孩子;从鹰四的人生终点,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峡谷村庄〃就这样成为提供〃再生〃可能的理想空间。
  ①大江健三郎:《在北欧谈日本文学》。据作家说,这一姓氏是根据冲绳语里的一个词汇确定的。
  在大江的文学世界里,〃森林〃与〃峡谷村庄〃几乎是可以相互置换的意象。作家曾说,他所理想的乌托邦,就是〃我的故乡那里的森林〃,〃森林峡谷里的村庄〃。①和〃峡谷村庄〃一样,〃森林〃在大江的作品里,常常作为人物的〃再生〃之地(如《同时代的游戏》,1979年),或者核时代的隐蔽所(《核时代的森林隐遁者》1968年)而出现。在〃森林〃的延长线上,无疑还矗立着〃树〃的意象。大江的作品里关于树的描述俯拾皆是,几乎达到偏爱程度。他的〃雨树〃系列之所以把〃树〃作为〃死与再生〃的象征,他的最后一部小说之所以仍然以树为题(《燃烧的绿树》),都不是偶然的。大江说,树是帮助他跃入想象领域的旅行器械,是他〃接近圣洁的地理学意义上的故乡的媒介。〃②
  ①大江健三郎:《寻访乌托邦寻访故事》。
  ②大江健三郎:《作为旅行器的树木》。
  应该说,如果仅仅把〃森林-峡谷村庄〃作为理解大江作品文本的关键符码,那是不够的。森林-峡谷村庄与大江的文学世界有着更深刻的联系,它对于大江的独特认知方式及小说方法的形成,起到过相当重要的作用。大江回忆说:
  〃30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访问冲绳和美国,并在那里短暂停留。冲绳固有文化超越近代而直接接通古代的特质,以及其与日本本土上天皇中心纵向垂直的秩序相并行的……异文化共存结构,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此为媒介,我得以重新发见森林里的村庄的文化结构。〃①
  相对于天皇中心的主流文化的绝对性和单一封闭性,大江看到了位于边缘的森林村庄文化的多样、丰富、开放的生动形态。这一发见直接促成了《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的创作,作家说:〃促使我创作这部小说的最大动机,即是我渐次意识到的与以东京为中心的日本文化非常不同的地方文化,亦即边缘文化。〃②而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大江则明确提出了〃边缘-中心'对立图式,并将其作为小说的基本方法来讨论。他认为,〃从边缘出发〃,是小说整体地表现现代世界、把握现代危机本质的根本所在,〃必须站在'边缘性'的一边,而不能顺应'中心指向'的思路。〃③
  ①大江健三郎:《为日美新的文化关系而写》,1992年5月。
  ②大江健三郎:《在北欧谈日本文学》,1992年10月。
  ③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1978年,岩波书店。
  据该书〃后记〃,大江〃边缘-中心〃模式的提出,与阅读山口昌男的《文化与两义性》(1975),接触结构主义文化人类学理论有关。
  大江所说的〃中心指向〃,主要是指占据社会支配位置的主流意识形态。他清醒地看到,在现实中的日本社会,即使是偏远的山村,主流文化和主流意识形态也起着支配作用。他认为,最重要的对抗手段是作家的想象力,是通过文学语言,创造出真正立于边缘的人的模型(model),从而使人们的认知结构化,获取认识世界的新方式的可能。①
  ①参见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走向边缘,从边缘出发〃章。
  〃边缘人〃当然不能简单从地理学意义上理解,大江主要是从社会-文化结构的视角为〃边缘〃定位。他认为,在社会-文化结构中处于劣势,被主流文化和意识形态支配的一方,基本处于边缘位置;而其中受灾致残者,更处于边缘的边缘。在主流文化支配的结构里,边缘人的声音无疑被压抑着。如果通过作家的想象和创造,使边缘人的形象凸现出来,自然为既成的稳定的社会-文化秩序引人异质因素,使人们习以为常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从而引发出对既成社会-文化结构的质疑与新认识。①
  ①参见大江健三郎《小说的方法》〃走向边缘,从边缘出发〃章。
  从上述意义上说,《广岛札记》(1964)、《个人的体验》
  (1964)无疑都属于〃从边缘出发〃的创作。尽管大江提出〃边缘〃概念远在这两部作品发表之后。这或许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大江用〃边缘-中心〃图式讨论小说方法,固然不无结构主义理论的影响,但同时也是他自我体认、探索思考的结晶。《广岛札记》汇集了作家六十年代初数访广岛的所见、所思,明晰显示出其〃从边缘出发〃的指向,是透视现代社会乃至现代文明,探索人类的未来命运。在这样的视野里,广岛原爆的受害者们的位置与意义即发生变动,他们不仅让人触目惊心地感到近代文明的痼疾,其自身还蕴藏着治愈核时代社会疾病的力量。
  《个人的体验》与《广岛札记》的题材、文类绝然不同,但作家却常常把这两部作品相提并论。这当然不仅仅因为两部作品的创作时间几乎重合,更主要的在于两者间确有许多内在的相同。原爆与畸形诞生,可以说都是人力无法抗拒的灾难,面对这样的巨大打击,人该怎样生存?广岛原爆受难者和残疾儿的父亲鸟面临的是同样的课题。残疾儿童的出生,作为一个严酷的参照物,照射出现代人心灵的残疾,最后促成鸟走过心灵炼狱,获得精神上的新生。
  《个人的体验》常被视为关于人的〃再生〃的故事,但关于小说结局鸟和残疾儿共获新生的处理,却不无异议。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即对这一结局提出过批评,这一事情后来甚至被大江写进另一部小说里(《写给那令人眷念的年代》)。据作家笠井洁分析,三岛的不满,主要在于大江把人物认识与行为二律背反式命题,通过鸟的突然转变,变魔术似的突然解消了。而这一命题,恰是三岛苦苦探索不得解脱的。①如果确如笠井所说,那么,三岛的批评可谓击中要害,但纵观大江的全部创作,也可以看到,《个人的体验》的结局,并不是大江关于〃再生〃问题思考的终点。毋宁说,自《个人的体验》起,一直到目前正在写作中的最后一部长篇,大江都在苦苦探寻人类〃拯救〃〃再生〃的途径。在〃雨树〃和《新人呵,醒来吧》(由《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等构成)两个系列作品里,清晰留下了大江探寻的轨迹。不过,《个人的体验》作为一个独立的文本被普遍接受,被新闻媒体广泛传播,而大江后来的探索则很少被一般读者注意,确是不必讳言的事实。书有书的命运,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①参见笠井洁、柄谷行人的对谈:《关于〃结局〃的想象力》,《国文学》杂志第35卷第8号。
  大江是一位方法意识极强的作家。他不仅认真研读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以至巴赫金的文学理论,而且,自己还专门写作了《小说的方法》等理论著作。但是,大江并不沿着内容/形式的思路去考虑文学的方法问题,他所说的〃方法〃,并不限于形式、技巧层面,而是贯注着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小说精神〃,与〃小说精神〃融为一体、互为表里。作为小说方法的〃边缘意识〃,既与大江的小说构成方式密切相关,又体现了他认知世界的方式,甚至凝结着他的人格追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大江一时成为世人瞩目的人物,成为新闻报道的中心,日本政府也按惯例拟议授予他文化勋章。但大江表示拒绝。他说:那勋章对我来说,会像寅次郎穿上礼服一样不般配。①寅次郎是一部系列电影里,一个幽默风趣的小人物形象。大江提到他,表明了自己的平民情趣和立场,也体现了他一贯坚持的〃边缘意识〃。他拒绝主流文化意识形态的同化,〃走向边缘〃;当然,是为了〃从边缘出发〃。
  ①参见大江健三郎在〃大江光的音乐〃演奏会上的讲演。《朝日新闻》1994年10月16日。
□ 作者:大江健三郎
个人的体验
第一章
  鸟俯视着野鹿般昂然而优雅地摆在陈列架上的精美的非洲地图,很有克制地发出轻微的叹息。书店店员们从制服外衣里探出来的脖颈和手腕,星星点点凸起了鸡皮疙瘩。对于鸟的叹息,她们没有给予特别注意。暮色已深,初夏的暑热,犹如一个死去的巨人的体温,从覆盖地表的大气里全然脱落。人们都在幽暗的潜意识里摸摸索索地追寻白天残存在皮肤上的温暖记忆,最终只能无奈地吐出含混暧昧的叹息。六月,午后六时半,街市上已经没有流汗的行人;但鸟的妻子,可能正裸着身子躺在橡胶台布上,像一只被击落的野鸡,眼皮硬硬地阖着,身体所有的毛孔都不停地沁出数量惊人的汗珠,同时发出痛苦、不安而又含着期待的呻吟。
  鸟瑟瑟战栗,凝神注视着地图的细部。环绕着非洲的海宛如冬日黎明时分的晴空,那天蓝色令人感动不已。经度和纬度,也没有用规尺刻画的机械线条表示,粗粗的笔道,使人感觉到画家个人内心的不安与从容。笔道都呈浅淡的黑色。非洲大陆很像是一位低眉垂首的男人的头盖骨。这位头颅巨大的男人,忧伤地俯望活动着考拉、鸭嘴兽、袋鼠的澳大利亚大地。地图下角那幅显示人口分布的微缩非洲图,颇似刚刚开始腐烂的人头;另一幅表示交通关系的微缩非洲,则是一个剥掉皮肤、露出了全部毛细血管的受伤的头颅。而这一切,都唤起一种血淋淋的暴死于非命的印象。
  〃从架上拿下来给您看看吧。〃
  〃不,我要的不是这个。我想要米雪兰公司的西亚地图和中亚、南亚地图。〃鸟说。
  店员弯着腰,忙乱地在摆满了各种各样米雪兰公司汽车旅行用图的书架上寻找。鸟以一个非洲通的口吻说:〃顺序编号是182和155。〃
  他刚才叹息着凝视的是一部世界全图里的一页。这部世界全图,皮面精装,沉甸厚重,像一件装饰品。几周以前,他已经询问过这部豪华精装本的价格,大体相当于他这个预备学校教员五个月的工资。如果加上当临时翻译的所得,鸟用三个月的收入,似乎是可以买得起的。但是鸟必须养活自己和妻子,还有那个将要成为真实的存在的东西。他是一家之主。
  书店店员选出两种红色封面的地图,放在陈列架上。她的手掌小而且脏,手指像缠绕在灌木丛里的变色蜥蜴的四肢一样粗鄙。鸟的目光停留在女店员手指触及的地图标签,标签上一个青蛙似的橡皮人推着(米雪兰出产的)橡胶轮胎奔跑,鸟感到自己买了件毫无价值的东西,但这是非常重要的实用地图。鸟现在并不打算买那部摆在陈列架中央的华贵的地图,但却留恋不舍地问:
  〃那部世界全图,为什么总是翻到非洲这页呢?〃
  书店店员不由得警惕起来,默然不语。
  为什么总是翻到非洲这页呢?鸟开始自问自答。可能是书店店主认为这本书里非洲这一页最美吧。然而,像非洲这样变幻缭乱的大陆,它的地图陈旧过时得也快;而陈旧又由这里侵蚀蔓延到世界全图整体。因此,大概可以说,展开非洲这一页,是为了明显显示这部世界全图的古旧吧。那么,如果说到政治关系固定而又决不会陈旧的大陆图,应该选择哪里呢?美洲大陆,还是北美大陆?鸟中途结束了自己的自问自答,买下那两份红色封面的非洲地图,然后,低头穿过肥胖的裸妇铜像和巨大的盆栽花木夹峙的通道,走下楼阶。铜像的下腹部,沾满那些欲望无法满足的家伙们的手掌油垢,像狗的鼻子似的闪着湿润的光。学生时代,鸟也是向那里染指的家伙,但现在,他连直视铜像的勇气都没有。他曾经在医院里窥视到,在自己妻子赤裸的躯体旁,医生和护士们袖口挽到肘部,一个个用消毒液唰唰地洗着手臂。那医生的手臂上,长满了浓密的毛。
  通过一层嘈杂的杂志贩卖处,鸟把包着地图的纸包插入西装外面的口袋里,很小心地用手腕按住。这是鸟第一次买的实用非洲地图。可是,我实实在在地踏上非洲大地,戴着太阳镜仰望非洲长空的日子真的会来吗?鸟惶惑不安地思索着。此刻这一瞬间,难道不可以说,我向非洲出发的可能正在决定性地丧失吗?难道不可以说,我现在正无可奈何地与自己青春时代唯一的最后一个充满激动、紧张的机会告别吗?倘若果真如此,那也……但这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
  鸟愤然而粗暴地推开外文书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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