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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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嘹亮-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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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

  我们看钱钟书写得多么好啊,简直是层层递进,使你感到几乎要跟不上他的思维。刚才我所念的这第三段是比较长的,全文的核心一段,也可以说是“起承转合”中的“转”,“转”就是要深入一层。我不知道你们在高考作文的复习中,老师给你们什么秘诀,我也当过中学老师,我跟学生说,高考作文的第三段最为重要,第三段一定要写得深刻,因为“起承转”么,第三段是“转”,第三段是要把你全部的智慧才华发挥出来的地方。第三段还写不好,那文章没戏了。第三段一般要能写得别有洞天、出人意料为上。我们首先会佩服作者的旁征博引。你看,他随手就引来一些和他的论题有关的材料,说明“笑”是不可人为的。而林语堂等人,他们以为提倡幽默就可以使中国人变得聪明智慧。到底中国人是不是笨,这首先就是个问题。是不是中国人就真不如外国人?笨?或者中国人就没有幽默,只有外国人才幽默?我们先假定他说的这个有点道理,那么是不是提倡幽默就可以使中国人变得聪明智慧了?钱钟书一针见血地指出,“经提倡产生的幽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我觉得这话可以说是全文的文眼。因为真正的“笑”,是像闪电一样,是流动的、是迅速的、是个人的,一下子就过去了;而提倡的“笑”,是僵化的、是刻板的、是群体的。我们可以号召大家一起唱歌,我们可以号召大家一起做某个工作,但是我们很难号召大家一起产生某种感情,这是不能号召的。同学们想象一下,“大家现在仇恨起来”,这是不可能的;“请大家互相爱起来”,这是不可能的。感情是没有办法提倡的,你只能指挥一个动作,感情没有办法提倡。有一个美国教授,到中国来演讲,他讲了一个很幽默的小故事,然后让翻译给他翻译,这个翻译简单地说了几句,然后全场的听众哈哈哈哈地大笑。然后这个美国教授特别高兴,对翻译说,“你这翻译的水平真高啊!你怎么翻译我的话他们就笑了呢?”这个翻译说,“很简单啊,我刚才就说,‘这位先生讲了一个很可笑的笑话,请大家笑一笑’,于是大家就哈哈大笑。”




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7)




  笑其实是不能提倡的。钱钟书这样层层深入地解剖,他写出,真正的笑是一种非常高雅的境界。也许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会有人理解。这就像佛经上所说的迦叶的“拈花一笑”。再推理下去,提倡起来的“幽默”是什么呢?提倡起来的“幽默”就变成滑稽的小花脸表演。小花脸与幽默有什么不同呢?如果你有疑问的话,钱钟书一个字就道破了它们的区别:“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一个“对”、一个“跟”,两个普普通通的词在钱钟书笔下就点铁成金了。最后钱钟书有力地说,“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通过小花脸的反面对比,使读者对“幽默”的理解又深化一层。我们对于“幽默文学”的理解也深化了一层,使得那些自以为是幽默大师的人看上去成了戏台上的小丑。你看有谁封自己为“幽默大师”吗?这是很难封的。

  现在电视里经常有很多无聊的相声、小品,还有港台式的闹剧,其中的确有一些真有幽默才华的人。甚至达到艺术大师级的人,可能也有。但是很多的人,或者越来越多的人,在那里自以为“幽默”,而观众常常被他们搞得很难受。有时候我们笑了,不是因为他们演得好,而是因为他们演得很拙劣,我们发出了嘲笑。现在从港台、新加坡南洋等地传来一个词,叫做“搞笑”。现在经常用“搞笑”这个词来代替幽默、滑稽。什么叫“搞笑”?你想啊,就是说本来没有笑,去搞出一个笑来,去搞一搞,搞个笑。“搞”这个字的功能真是厉害,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宿舍有一个南方同学,什么都是“搞”。比如我们一起去吃饭,就是“搞个饭来吃吃”;我们去看书,他说“搞本书来看看”;然后他晚上睡觉了,我说,“你搞个觉来睡睡”,他说,“这不行”。什么都可以搞,那么“笑”也是可以搞的吗?搞出来的笑一定就不好笑。现在很多人以为自己很幽默,不知道他们的“幽默”是以什么做标准。在大家还没有入学的时候,你们也许听说过,北京大学曾经请著名影星周星驰来讲座。据说当时盛况空前,人山人海。大家把周星驰当作“幽默大师”。还有一次,北大某社团请中央电视台著名主持王小丫同志前来讲座,也是盛况空前。很多北大同学认为,哎呀,王小丫真了不起呀,学问多渊博呀,你看人什么问题都会!我在这里没有贬低王小丫和周星驰的意思,我认为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都做得很好,不愧是劳动模范。我对他们没有任何的不尊重。我只是想说,假如北京大学的学生认为王小丫是学识渊博的人、认为周星驰是幽默大师,那,这就是北京大学的耻辱,也就是中华民族的耻辱。也就是说,我们中华民族的幽默水平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所以我们今天看看六十多年前的人写的这个“搞笑”,写的这个“幽默文学”这样的文章,仍然可以促使我们深省,仍然可以发人深省。我们今天社会上有多少笑是真正从心灵中流露出来的呢?有多少是制造出来的?你可以心里有一个谱。

  下面我们看第四段。钱钟书《说笑》的第四段说:“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决不能标为主张,更不能当作职业。”我开头说,有人命令我写这个“幽默文学”,几乎要把这个当成我的职业,真是使人痛苦。“我们不要忘掉幽默(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像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当为一贯的主义或一生的衣食饭碗,那便是液体凝为固体,生物制成标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卖笑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马克·吐温(Mark Twain)。”我们这里可以看到钱钟书先生对马克·吐温的评价,一句话就可以看出他对马克·吐温评价并不高。我也在一些讲座场合回答过我与马克·吐温的关系,当我表示我也不太看重马克·吐温的时候,很多人表示“你算什么呀?你敢看不起美国人?”令我无话可说。




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8)




  “自十八世纪末叶以来,德国人好讲幽默,然而愈讲愈不相干,就因为德国人是做香肠的民族,错认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扎得停停当当,作为现成的精神食料。”每个民族的人可能都给世界上其他国家的人留下某些特性、某些主要的精神气质。比如一般我们都认为德国人是最严肃的人,英国人是幽默的,说什么法国人是浪漫的,什么俄国人是懒惰的之类,只有中国人是深不可测的。只有中国人不知道中国人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比如有人说在路上丢了一块钱,掉了一块钱的硬币,这美国人马上就会去打电话,“报告警察,我丢了一块钱,马上来给我找,我是纳税人,必须为我服务”,这是美国人的态度;要是英国人呢,耸耸肩膀就走了,“这算什么?没什么”;如果是德国人呢,就会把他丢钱的这个范围,纵横各划上100道,划成一万多个小方格,拿着放大镜,挨个去一个格一个格地找,以非常严肃认真的科学态度,一定要找到这一块钱,而且往往能够找到;如果是日本人呢,假装表面上没事,回到家里拼命地自我忏悔,自我谴责;如果是中国人会怎么办呢?中国人会说,“算了吧,谁捡到就当他是买棺材去吧”,这是中国人的态度。而这里钱钟书对德国人的评价那显然是认为德国人是没有幽默的,认为德国人是比较偏重于严肃的。而我们在大量的西方文学作品特别是影视作品中,都看到德国人往往被塑造成没有情趣的。但是我也看到德国有很好的幽默文学,包括有很好的漫画。德国有一个布劳恩的《父与子》,不知你们看过没有,非常好的漫画。其实德国人的情趣是特别高傲的,英法他们的幽默是比较世俗的幽默。钱钟书接着说,“幽默减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要注意这一点,幽默的人首先要能够反躬自省。“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任何一种命题,要上升到对自己的一个反躬的评价上来,你才能够最后完成。“提倡幽默作为一个口号,一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一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我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听来声音倒是笑,只是马脸全无笑容,还是拉得长长的,像追悼会上后死的朋友,又像讲学台上的先进的大师。”

  这个第四段就是文章中“起承转合”的“合”,是做结论的部分。但是钱钟书做结论也依然是,我们看,旁逸斜出,挥洒自如。他首先指出,幽默不能成为主张和职业。幽默成为主张和职业,就坏了。其实不光是幽默,很多事情都不能成为主张和职业,一旦成为主张和职业,就严重地损害了这个事情本身。在座的大多数,我想,是抱着对文学的某种希望、梦想,来到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我也是这样,当年我的很多同学、朋友都是这样。大家本来是因为爱好文学而考入中文系的,没有想到,中文系误我终身啊。因为一旦你把它当成职业之后,马上就减少了很多乐趣。首先是减少乐趣了,你跟别人就不一样了。别人看小说、别人看电影,是非常轻松的欣赏,你不一样,你看小说、你看电影的时候,总是心怀鬼胎,老想啊这是主题、这是结构、这是倒叙,你老想着这些东西,你跟别人就不一样了。你首先是一个职业变态者,就是说,任何东西变成职业之后,都有损害。啊,那怎么办?没办法,你已经上了贼船了,你已经被我们骗到中文系这条船上来了。是吧,你现在就只有意识到这一点,首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想办法减少职业化的危害。我们还有很多人,在中文系很长时间,当了教授、当了学者,可能学问做得不错,但他慢慢地就把这个东西当成一个职业了,他已经缺少了那颗文学的心。他的脑子里已经没有梦想了,他看到任何文学作品,没有喜怒哀乐了,他看到的都是那个庖丁解牛之后的部件,看到的都是骨头,看到的都是筋,啊,这是结构、这是反讽、这是什么什么东西。他看文学作品跟做数学题是一样的,最后呢,就容易泯灭天良。这一点不是夸张。在我们文学研究界,有大量的没有天良的人,而他并不是生来这样的,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职业化所导致的。我觉得一个人从事任何职业,都要小心自己这个职业本身给自己带来的危害,就像发明原子弹的那些科学家一样,我们不要等原子弹爆炸了之后,我们再去忏悔,其实人文科学界照样有一颗一颗的“原子弹”,害起人来也是绵绵无穷的。幽默不能成为主张和职业这一点,我觉得钱钟书指出得非常及时。如果说鲁迅那样的批判呢,可能对方不容易接受,就讲“啊,你就把问题上纲上线提得特别高”,但钱钟书完全是从哲理的、从美学的角度来谈这个问题,我觉得他这样的讲法更能被人所理解、被人所接受。因为你成了职业之后,就变成了与幽默的本质相矛盾的。




沉重的幽默:钱钟书的《说笑》(9)




  我最近在网上看一篇围棋大师吴清源谈围棋的感受。围棋也是这样,围棋本来是一种艺术,一种高级的智慧,但是它变成了一种比赛,比赛后面有奖金,有广告,很多人是为了得冠军而比赛,那么这种职业化就减少了下棋本身的乐趣。有的时候就为了比赛赢,就不择手段。比如说一个年轻的棋手和一个老年棋手比赛,那首先是要把他的身体拖垮,拖垮他的身体,“乱拳打死老师傅”,是吧?这其实从比赛角度讲是合理的,教练甚至可能会故意这样安排他,但是,它是不符合围棋美学的。你想很多像大竹英雄那样的棋手,看到对手把棋下得很乱、很糟糕,他就不跟你好好下了,他就输了你算了,你不就是要赢么?那就让你赢算了。好的围棋像好的文学作品一样,应该留下来是一盘佳作,是能够传世的。而近些年来,比赛虽然非常多,你看有几盘棋可以真正传下去呢?这都可以让我们思考这个职业化的问题。

  钱钟书说,“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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