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正好。霈少醒来走出船舱，却见满天星斗。顺手捞过一棵菱角，摘下藏在叶子下面的饱胀的菱角顺手又扔了回去。
“褔二，菱角。”
“嗯，谢谢少爷。少爷头疼吗？”褔二接过菱角握在手里把玩，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把菱角掰开取出白生生的肉扔进嘴里。
霈少摇摇头，一脸落寞地看着远方。一时间，只有蛙鸣的鼓噪。良久，终于感觉到褔二一直盯着自己没有移开过的目光，霈少转过头去：“怎么不吃？你不是最喜欢这玩意的么？以前不总是给你就吃的么？”
“少爷为何不开心？”褔二鼓着勇气问道。
“褔二，我不是不开心，只是……你家少爷的心没了。被自己忍着心痛送走了。”过了很久，霈少才终于幽幽到。
“少爷，少奶奶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是么？会么？如果是褔二，褔二会回来么？”
“会的少爷，会的。夜寒露重，少爷我们回舱里去吧。”褔二站起来道。
霈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夜晚。八月十五的满月在这河上洗开一条长练，与水波共荡漾。第一个不在家人身边的中秋，第一个，有了妻子，却只能期待在梦中能相见的中秋……
霈少和褔二又在水上走了三天，这才到了家。却早已有人在家里等着他们。
“你是……”霈少自是一脸陌生的样子，但这人的脸，褔二却是见过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了。
“我家少爷三日之前离开淮扬了，走之前让在下一定亲手将此信交给慕容少爷。”那人恭恭敬敬地说。
“啊！你就是……”褔二恍然大悟的样子，“少爷，这是那位公子的随从。”
霈少狐疑地展开信纸。皱着眉读完信，却是百感交集。半晌方郑重地朝着那人道：“就依你家公子所言。多谢了。”那人得到答复，便揖首作别。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假山池沼，花草树木都是她未进门之前的样子，可是他，已经不再是那时的他了。半年——泠儿，等着我！
淮扬城的北大城门口，衣衫楚楚的贵公子面带着和煦的笑容站在那里，引得进出城门的百姓纷纷侧目。
“劳巡抚大人起早了。其实大人本不必来送……本宫叨扰这几日，多谢巡抚大人费心招待了！”难得没人经过的时候，六殿下对薛巡抚作揖道。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六殿下来江浙是小人的荣幸，寒舍蓬荜生辉啊！”薛巡抚假意逢迎。加上六殿下在此等候的半个时辰，那封八百里加急快报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不知道皇帝陛下看了，眼前这位六殿下是否还能保持如此平易的样子呢。心下冷笑，端上脸面的，却是无与伦比的谦虚的笑意。
“啊，来了。那就不劳巡抚大人了，巡抚大人请回吧！”远远的一乘马车向这边跑过来。六殿下舒展开全部的笑意，“对了，我带着青儿走，这一路可能还会到处逛逛，巡抚大人可别那么早告诉父皇我已经离开了！再说，我还在此地的话，巡抚大人也还能拿朝廷招待我的补助啊！呵呵！”
上了马车。一句“薛大人后会有期”被拉得很长很长。“后会有期”？薛大人自然是相信他和六殿下“后会”“有期”，只是不知“后会”之时……哈哈哈哈哈！一阵狂笑之后，薛大人只觉气血两畅。“走，喝两杯去！”振臂一挥，似乎是要带走并没有跟来的三两随从。
北上的马车之内，却不似外间的阳光明媚。此去或许经年，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踏上江南那片熟悉的土地……
第21章 絮搅青冥
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八月十五，帝都。
整整一个月了。虽然早就知道殿下不会这么早就回来，可真真要她一个人空对亭月，到底还是寂寞难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小翠，你说这先人怎能邀得明月下来共饮，而我，却只觉得寂寞呢……”柳沐沂端着青瓷小酒杯，望着中天一轮孤寂的圆月道。
“夫人喝多了。”小翠道，“这也不早了，夫人还是回房去休息吧。说不定六殿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小翠，有暗报说六殿下流连花坊，你说这是真的么？”握紧了手中的酒杯，仿佛要把它前嵌进自己的手中一样。纤纤玉手骨节发白，她倒也不觉得疼。
“不会的，夫人想多了。六殿下不是那种人。已经很晚了，小翠扶夫人回房休息吧。”
“嗯……”嘴上这么说着，柳沐沂却还是望着那玉盘一动不动。是啊，他不是那种人，断不会流连花街，是自己想多了，是自己想多了。那些奏报，定是那些人想陷害于他，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官道上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中坐着的正是当今天子最让大臣们交口称赞的六殿下和淮扬风月场新晋的头牌红妓青栀。而在外面驾车的，则是六殿下的禁卫周霆和青栀的贴身丫鬟哑儿。
他们已从淮扬北城门出发走了半日，却是一路无言。周霆虽然一贯不苟言笑，这回却也暗自腹诽，怎的殿下就带了一个勾栏女子回去！他所认识的六殿下并不是一个沉湎风月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不通风月的，行为做派更是无可挑剔。这回朝，可有一番风波了！但是这一路却并没有从马车里听到任何声息，却也不免觉得奇怪。而哑儿却也在腹诽着青栀。这些天来，除了初见六殿下那一两个时辰，其他时候青栀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语都在哑儿的眼里。哑儿自然明白青栀是有夫之妇，自然也清楚这几日，由于那天那位公子的离开，青栀心中多有愁苦，但这位六殿下却也算得上是个君子，甚至称得上柳下惠，青栀却是怎么也不该如此不顾对方的感受……
“青儿在想夫君。”六殿下轻叹了一口气。
“……不。”青栀有些吃惊地抬头看着六殿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声回答了一个“不”字，便扭头看着窗外。
“我从来不知，我也有让人看着都厌烦的一天。”六殿下轻笑。这句话终于让她转过了脸来，“还是，青儿只是讨厌我答应了霈少将你带在身边？”
“六殿下若是有相爱之人，会把她交给旁的男人么？”盯着六殿下看了很久，青栀终于轻轻开口问了这么个问题。
“如此，青儿果然是在意和我一道回帝都了。”六殿下敛起了笑容，“会的。若是有一天，为了皇位我险遭不测，那我定会在别人对我下手之前，将沂儿交给值得信任也可以保护她的人，让她远离横祸。”
“……”青栀及其震惊地看着六殿下。
“怎么，不信？”六殿下浅笑，“若是这一天来的太早，恐怕就连青儿我也只能托别人代为照看再一路送回霈少那儿。我这么说，青儿可满意了？”
“我不明白……”
“青儿可还记得何日被劫持？又是何日到得淮扬？”六殿下问道，“一路上，你们可曾日夜兼程？你家夫君就是算上因我而伤昏迷不醒的那三日，从吴城到淮扬也才用了七日。”
确实不曾。可是……
“青儿一路可曾遇到官兵盘查？”
不曾……
“吴城慕容少夫人失踪难道不是大事？难道还不够让官府重重盘查？”
“殿下是说……”
“慕容家家世再大，却也终究只是一方大户。青儿料想看看，若是慕容家碰上了官府，会是谁处在优势？”
“可是，我的处境还能比在缘情雅叙更坏么？”她冷笑。
“难道青儿真愿意委身于霈少以外的男人身下？”六殿下嘲讽回去。
如一个霹雳在耳畔炸响，片刻的呆愣之后，却是眼泪莹莹而落。就像当时执意要帮霈少分担慕容家事，她绝不愿做一个处处要别人回护的人。但是直到此时，她才明白自己一直要的坚强，却也让自己那么轻易地误解别人的一番好意……
“青儿，此去你就当是一位普通的朋友在我府上做客，不会有人为难你，你也不要为难自己。我跟霈少约好了半年。半年时间，我一定让他能安全地接你回去。”看着青栀脸色有异，六殿下出言宽慰。
没想到青栀闻言却是跪在了他面前：“青儿连累六殿下了。此去但凭六殿下差遣。”
“青儿又何必。”他苦笑。这个女子身上，有太多他不曾见过的东西！不禁欣赏之意又增，可偏偏，为何她已嫁作人妇。“有件事我还须跟青儿商量……”
“六殿下但说无妨。”
“那位薛大人的奏报恐怕早已送往帝都，也不知我的书信能否赶在那之前送到父皇手里。到了帝都，纵使你我都知道事实如何，但为了不惊动别人，却也无从将这事实大白于众人面前。那旁人要是问起来，青儿可要我如何介绍你？”
“六殿下府上可有谋士？”
“自是有一些的，难道青儿……”
“那便这样吧。”
叹了口气，六殿下笑得有些许的苦涩：“那便辛苦青儿做得让众人相信你是本宫新带回的才女谋士吧。”
又是沉默。
赶了许久的路，虽然没有人提出要休息，六殿下却是极为周到地吩咐周霆，到下一个茶肆的时候停下来歇会儿，喝口茶吃点干粮。荒郊野外的，哪来的茶肆啊！可是没过多久，还真在路边的大梧桐树下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茶寮。
两人下了马车，才发现各自都准备了点心。只是哑儿前一晚准备的点心精致些，而薛大人替六殿下准备的点心则很实在。让人填饱肚子好赶路的那种。小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吃哑儿准备的那些精致却似放不长久的点心。
众人正吃着，六殿下却突然摇摇晃晃地趴到了桌上，把那三人吓了一跳。
“公子，公子！”
“这位小哥怎么了？”茶寮的老伯探上前来问道。周霆把六殿下扶起来，只见六殿下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一摸脉门，却发现他脉搏极快，却又细弱。
“周公子，他怎么了……”青栀自是担心的。
“无妨，只是中暑了。冷水一激便没事了。老伯这儿可有凉水？”细细思量了一会儿，周霆终于镇定下来了。
“这……倒是没有……”老伯眼珠转了两轮。
“我……无妨，上路。”却是六殿下转醒过来，声音虽细弱无力，却坚定。
“可是……”周霆正欲辩驳，怀中的病人却已闭上了眼。想了想，他转头问老伯：“老伯，这附近可有南北走向的河流？”
“这……倒是向西边马车走一炷香的时间就有一条冷水河。”老伯想了一会儿道。
“上马车。”周霆当机立断，把六殿下抱上马车，松开了他的衣带，转头对青栀道，“劳烦姑娘照看一会儿，把公子的头抬高。”跳上马车便扬鞭飞驰而去。
马车离开了官道，转到了从茶寮那里看不见的地方，六殿下坐起身喊道：“停车。”
“你……”青栀跟他大眼瞪小眼。
六殿下下车捡起一块小石子朝着头顶扑棱过去的一只鸽子扔去。鸽子一晃神躲闪掉下几尺来，却被高高跃起的周霆一把抓住。
——“两男两女去向河边，首已中药。”“哼哼！”六殿下冷笑。齐斩斩撕去了前四个字，六殿下把字条重新绑回鸽子腿上，放走了鸽子。
虽然大致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青栀还是觉得脑筋有些转不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殿下为何又把鸽子放了？”
六殿下没来由觉得兴致盎然：“我的才女军师来分析分析看，这却是怎么回事？”
“六殿下这却还难不倒我。”青栀眨了眨眼，颇有些狡黠的神色，“怕是六殿下装作中暑，反让那大伯以为是中了什么药。只是他和那可能下药的却不是一拨，只当下药人没告诉他。方才那只鸽子便他是通知了和他一拨的也和当时跟霈少激战过的人是一拨的杀手，六殿下这条路还真是不会太顺利。”说到最后，那股调皮劲早已泄去，反倒添了几分担心。
“所以，你和哑儿便在此处等我。我且再装会儿。周霆，驾马车。那些人怕是来得很快，咱们不快点可就来不及演一出好戏了。”
“六殿下……”还未待青栀反应过来，六殿下的马车已然跑出老远。
“小姐担心殿下？”哑儿道。
“哑儿，我要是会武的男子该多好。”总有几分怅然若失在心头萦绕。
“六殿下武艺高强，对方收到那张字条，却也难免麻痹大意。姑娘不必担心太多。倒是方才一番解释，才让哑儿茅塞顿开。这个‘才女谋士’小姐当得游刃有余就行了。”
青栀不语，只是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神情专注，仿佛能看见、正看着河边的那场打斗一样。
却说六殿下坐在马车里，心里却不像他对着青儿时那样镇定。不知道对方会有几人，若是像上回巷子里那样……六殿下剑眉紧锁。
周霆将马车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