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烟- 第1部分

　　　　　　　　烟是可爱的！
　　　　　　　　祀神的时候。炉烟袅袅，可爱；祭祖的时候，三支香，三缕烟，也可爱，盘香之烟可爱，丝香之烟也可爱，中国香之烟可爱，日本香之烟也可爱，蚊香之烟可爱，百花香之烟也可爱。工厂烟囱之烟，轮船火车之烟，无一不是可爱。
　　　　　　　　天下没有第二样东西有烟一样的美，我敢干脆地这样说。她的多变化，多曲线，以及静时的静，动时的动，表示温柔时候的温柔，表示坚强时候的坚强，……没有一样东西可同它相比的。
　　　　　　　　天下没有像烟般炯娜媳婶的美人，也没有像烟般坚强有力的英雄；没有像烟般奇曲多致的风景，也没有像烟般险峻巍峨的山岳，更没像烟一般的曲折的河流。一切画家所要采求的，诗人要搜寻的，人人所要鉴赏的美，都可以在烟中去捉摸，想象。最美丽的花朵，常常是最短促的生命；烟花之生命也可以证明其美丽之程度。美丽的花朵常有带刺的茎干，美人也常有难以接近的姿态；如果这样说起来，烟之不容易亲近，与烟之不容易占有，更是其美丽之证明。烟不像花刺般使你痛，不像美人般使你苦，她像太阳一样，使你不能够开眼，使你惭愧，使你流下泪来。
　　　　　　　　从历史方面讲，神权时代的文化就在宗教仪式上所用的烟氛。佛教，道教不用说，天主教做弥撒时，神父也拿着出烟的东西在念的；许多印度传说里的术士，中国巫士之类是从不离开烟的。氏族社会的文化，乃在家庭炉灶的烟囱上面，在中国旧社会不开火煮饭是不能算自成一家的，大家庭的分家即是以煮饭的烟囱为标，等到炊烟衰落到电灶，或者是上海般的，在一个六尺的灶间，安放四家各别的小风炉时代，文化的象征就在火车与工厂的烟头上面了。这就是资本主义的社会。
　　　　　　　　烟是文化的标识，已如上述，所以凡发明烟头的人，是最大的哲学家，思想家，科学家，这是毫无可疑的问题。恕我无知，连在佛教里弥撤里发明用烟的人都不晓得，但是我晓得发明近代烟头的人名，这就是一般人只知道其为发明蒸汽机者的瓦持（Ｗａｔｔ）。此外社会习惯中，婚嫁死生的大事中用烟的发明，如薰死尸与嫁时的礼服的薰烟，与现在还流行的江南年底祭神时所用的香烟，以及老婆婆房中《金刚经》前面的，同闺房中床前茶几的炉烟，……，凡发明这些的人，都是值得我们来赞扬。先以中国咏闺情的诗词来说，一百首里有一百首是直接或间接讲到炉烟与炉香，这已经足证明发明者的伟大了；此外烟雾对于性欲，房事，爱情，以优生学影响的事实，是正需要科学家来研究的。话虽这样说，这班不同烟头的发明者已够值得我们敬佩，但这些到底与人都不是直接的。最直接影响于人类的烟，我要特别演出来的，就是吸“烟”了。吸的烟类，有“旱烟”“潮烟”纸烟”“雪茄”“板烟”……等，这些，我都喜爱。我爱在冬天太阳里听江南父老们喷着旱烟讲长毛的故事，我爱在田滕旁，在农夫仰潮烟气雾间听田事的讲究，至于房间中纸烟，雪茄，斗烟的烟雾里，同师友们与爱人谈些无系统的感想，当然是我喜爱的事，而在雅片烟榻旁听些或谈些深奥的问题，也是我所喜爱的事情。上面早谈过烟的美，如果要把烟的美从外面的鉴赏，到内心的享受，吸烟是最最能收此效之事了。
　　　　　　　　烟以外的东西，有种种不便；赌博必需对手，喝酒品茶则携带麻烦，且需要一定姿势；惟有烟，多至十万个人与少至一个人，都有意义；斗室里旷野中，都可以享受；坐也好，立也好，走也好，卧也好，真是无往而不便当，而意味之长则更非他物所能代替。
　　　　　　　　假如把文明史与吸烟发明之日期相较，立刻可以看出人类文明的进步，在吸烟是何等迟缓，而在史后是何等的迅速呢。假如自卑一点，或者可以说客观一点来说，人类不过是一部像钢琴一般的乐器，而烟草乃是音乐家，谁能够证明，所有人类文化不是烟草在人的乐器里奏出来的曲调？
　　　　　　　　用功一点的人可以去算计，科学家、哲学家、文学家、政治家、夕咬家等；凡是有才干有能力的人，不吸烟者要是有千分之一，那才是咄咄怪事。女子在文化上少供献，我不相信会不是少吸烟之故，女诗人李清照如果肯多多吸烟，那她的诗词必能更光耀万丈，不会只取材于香炉之烟雾上面的。
　　　　　　　　时至今日，烟之好处，人人皆知，中外人士，无一不吸；所有牧师与道德会会员等的宣传，为要宣传吸烟之害的真理，预先多吸几根雪茄是必然之事。我亲记得，小学里给我出“说吸烟之害”作文题的先生，自己就是个必需吸烟的人。
　　　　　　　　烟之姿态最丰富，我在上面已讲过；而烟之效用之丰富，也正如其姿态，工人，乞丐，商人，律师，文人，科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与反革命家无一不以此助其头脑之绝对不同的运用的。这还不够，烟在一方面是助人以进取的精神，他方面则是给人以疲倦的安慰，它在一方面起科学的作用，在另一方面是收艺术的功效的。凡名利情场上的失意者，可借此以为慰，而得意者也可以借助其得意。
　　　　　　　　交际家常能以他的烟来联络人，外交家以烟来缓和自己的回答，这且不说，一个吸烟的人，常有一种魔力使对方在自己主意下屈服的；假如科学发达，烟能传达自己感情与思想，则烟对于波化上的关系又是如何？
　　　　　　　　人类中有瞎眼者，他们以触觉接触文化，聋哑的人以姿态传达意见，这些是不健全的。其实健全的人又何尝健全呢？假如人可以用烟宣传意见，则对于不能运用烟的人，就等于瞎眼与聋哑的不健全了。假如利用别人嗅觉可以宣传思想，则烟之关系文化就更不能想象了。
　　　　　　　　记得有一篇笔记里记载过一个奇客能吸许多许多烟，而吐成蜃楼一般的各种奇景。其实这是每个人都可能有的经验，我个人就是能在夜的斗室里，将烟吐成我远地的故友与爱人，以及旧游的景色的人。而且我相信，每个文人都只能将烟喷出自己的经验，方才能够下笔的。如果现在有一个禁止的吸烟命令，保管全国十分之九的刊物先要停版，所有的事业都要停顿。
　　　　　　　　吸烟是艺术的事情，但能享受这项艺术，必需讲究吸的艺术。有许多人，烟必到瘾极时方才抽，抽必嘶嘶不断，尽量吸入肺中，一直抽至没有，这等于喝茶之　
　　　　　　“牛饮”，是最不艺术的事情。我常记得那位讲长毛故事的父老，一次旱烟，常有十分之七是让他自烧掉的，他抽到嘴里不过是十分之三，而这十分之三里，三分之二是吐在外面，只有三分之一是腹里去的。这真是员艺术的吸法。所以以百简烟一天来算，即使烟有害的，到肚也不过十次。
　　　　　　　　我们吸纸烟或雪茄，仿此法是最好。就算一支烟连抛掉之屁股，共白烧掉二分之一，则吸到嘴里是只二分之一，此二分之一，吐出的是整支烟的十分之三，则吸进腹内只有十分之二了。其次，吸烟不当专吸某一类的烟，应当在适当时候吸各类烟的才好；照普通生活来分配，早晨当吸水烟，出门当吸纸烟，中饭后当吸雪茄，晚饭后当吸旱烟，星期日当吸一次板烟，到田野去玩时该吸潮烟。这些好处，是只有亲身经历的人会知道的。只有一个无用的人，才会被吸所累，上瘾一类事情，那是一个懂得吸道的人所不取的。
　　　　　　　　所谓生活的艺术，乃是将自然收为人用，不是将人身为外物所奴役。我也爱女人们衣服的装饰，但我讨厌女人们为保住衣服的某种美丽，而失去举动上的自由。所以这种要以人的自由来保住的某种美丽，我是主张取消的。吸烟也是一样，我们是为特殊的安慰与情趣才去吸他，但如果—方面不能不吸，一方面却是痛苦地熬着，这就失去吸烟的意义，而为烟所奴役了。有许多不能吸，或吸也无味的特殊的工作里，有烟瘾之人常能被一种纸烟所颠倒的，这就是不懂烟道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