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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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无树-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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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她记得一些自己前身的事,因为在投胎喝迷魂汤的时候她碗里的汤洒了一些。自从那天起,她心里就一直想着关于前身和来生的事,想不到在梦里倒把心里一直混混沌沌的想法澄清楚了。    
    做这个梦跟白艾艾奶奶讲的故事有没有关系呢?白艾艾的奶奶说,她的前身是一个大家小姐,她家的房子可大了,一进一进的院子,像迷宫一样。她说,她还有好几个丫鬟,贴身丫鬟就有两个。可是,那个小姐的面容分明是她的母亲,她醒来后立刻就想起来了,那个小姐的面容就是她的母亲。妈妈有一张穿格子旗袍照的相,样子同那个小姐一样。醒来后,她哭了,把被头哭湿了一大片。    
    也许那个小姐是母亲的前身?唉,如果能见到母亲,跟她说几句话,就是在梦里,也是好的。    
    不过,那个丫鬟是她的前生也好,或者其他什么是她的前生也好,跟她真是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要说那个丫鬟是她的前身,倒不如说那本让她喜欢让她感动的小说人物是她的前身,因为当她沉浸在故事中时,那些人物的喜怒哀乐倒真跟她自己的一样呢。    
    小说?    
    小说都是编的故事。她眯着眼睛看着田地里影影绰绰的人影。每一个人的一生都会是一本厚厚的小说。比如这些在田里劳作的人,他们不是也在过他们自己的日子吗?而他们的日子,就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如同我的前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他们可以是“我”吗?就当他们是一部小说,而我完全沉浸在这部小说里面,我跟着他们生活,跟着他们喜怒哀乐,他们可不就是“我”了吗?    
    当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时候,在我生前和在我死后,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我。不是吗?每一个人都有切实的喜怒哀乐,就跟我一样,真真切切。假设世界上没有我的时候,我是一个影子,我附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能看到能体验到他所经历的一切,那么他不就是我了吗?或者说,我在看一个人的一辈子的电影,这个人不就是我了?    
    我是人人?人人是我?别人可是我?我可是别人?我到底是什么?    
    月桂。月桂现在会不会正在田里劳作呢?菊花她们会不会正在田里劳作呢?就在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她们肯定正在做着一个具体的动作。在地球的另一个地方,离我很远的一个地方,我在做着一件事的时候,她们也在做着一件事。她们正在做着什么,但是与我没关系;我正在做着什么,与她们也不相干;她们正在每分每秒每时每刻地生活着,在我每分每秒每时每刻生活着的时候,这种感觉真是很奇怪。如果我现在睡着了,我的感觉附在月桂的身上,就同她的感觉一样,月桂是不是就是我呢?    
    “乔安!”是胡老师的声音,“你开小差了,学习毛主席的红宝书,精力要集中。”    
    乔安看着胡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唇,有些恍恍惚惚。胡老师是谁?我是谁?    
    


第四部分谭府有柄剑,剑名唤谭三

    谭三小姐端详着镜子里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再往耳垂戴上了两只滴溜溜的翡翠耳坠。她摇摇头,晃得脸颊和脖颈绿光闪闪。    
    每天在这张梳妆台前,她总要费上一两个小时。其实也不是都在梳妆,她就愿意在镜子里这么端详自己。    
    她站了起来,丫头绣云蹲下为她抻了抻裙子。“绣云,你把那对翡翠手镯给我拿出来。”    
    她戴上绣云从首饰盒里找出的翡翠手镯。    
    她低头打量自己这一身装扮,轻轻地走了两步。    
    “小姐,这对耳坠和手镯配这一套衣裙真漂亮。”    
    “是吗?”她愉快地问。    
    她当然知道真漂亮。    
    上身是淡绿色春绸小袄,滚着墨绿色缎子边,前襟上绣着两枝金黄色花墨绿色枝叶的雏菊,袖口绣着一圈金黄色的小蝴蝶。这些绣活,都是她自己的手艺。下身系一条淡绿色春绸百褶裙,裙下摆滚着墨绿色的元宝边。    
    在裙子下面忽隐忽现的是一双绣鞋。虽然她是半大不大的解放脚,绣鞋可决不含糊:鞋帮两边绣着四只小蝴蝶,鞋尖正中是一只展翅飞翔的大蝴蝶,栩栩如生。    
    看到小姐如此精心打扮,绣云暗笑。她明白,许可成少爷今天准又会来拜访二少爷,而且会“顺便”给小姐带几本书。    
    谭府三小姐谭宜兰的美貌在临城是出了名的。    
    “谭府有柄剑,剑名唤谭三。专斩男儿魂,魂飞魄亦丧。一有幸见过谭三小姐的纨绔子弟戏作的一首打油诗不胫而走,临城的适龄富家公子们因此想入非非。    
    谭府在当地是望族。谭三小姐的太爷爷曾做过一省巡抚。1911年,统治中国二百六十七年的清王朝覆灭,孙文就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大总统;1912年,年仅六岁的末代皇帝溥仪退位;从此谭府彻底退出官场,成为当地的大财主。    
    谭府现在的老太爷有四子。谭三小姐在孙辈中排行虽靠后,却是大老爷元配夫人的女儿。谭府大老爷有一子一女,宜兰的哥哥,谭二少爷是庶出。谭三小姐从小就是谭府的宠儿,不仅母亲视为掌上明珠,老太爷对她也宠爱有加。    
    虽然时下女子去学堂读书已不是稀罕事,曾中过清末举人的老太爷却决不许可谭家小姐走出家门上新学堂。谭大小姐和谭二小姐都是标准的三寸金莲,三小姐忍不住缠脚的非人折磨,常常在疼不可耐的时候偷偷地把缠脚布扯下来,出落得一双半大不大的解放脚。虽说大太太对女儿的任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爱女心切,但是动荡而变化的时代也是三小姐可以稍微任性的缘由。三小姐就出生于1911年——封建帝制在中国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刻。当谭三小姐应该缠足的时候,正是军阀混战的开始。    
    也许是在家庭中的特殊地位,也许获得了更多的爱的滋养,三小姐不像大小姐那般低眉顺目,也不像二小姐那般尖刻沉闷,三小姐自小伶俐活泼,且任性倔强。大小姐二小姐已经出嫁,三小姐也过了及笄之年。就在今年正月十五刚过,三小姐十六岁生日的时候,老太爷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母亲说,那是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老太爷千挑万选才定下的。三小姐将在明年出嫁。    
    许可成与谭二少爷谭启中同就读于北平清华大学。因同乡而结为契友。谭启中对许可成的聪慧许可成学识上的出类拔萃几近崇拜。许可成则因谭启中不以富贵骄人,对家道中落家境贫寒的自己丝毫没有轻视之心而诚心接纳。    
    临近毕业的时候,谭二少爷已经定了去向,他将远赴重洋留学英国。许可成则去意徘徊。出国留洋不是他所能想望的。他家祖上也曾做过官。如今家道式微,可仍然四世同堂。他对那个死气沉沉鸡争狗咬的家已厌烦透了。他希望能在外地谋得一个薪金高一些的职位,把母亲接出来过几天舒心的日子,然后再谋发展。无奈母亲却不这样想。母亲坚执要他回去。母亲希望他在当地谋一个职位,担当起他对这个家族的责任,也让她在家族中终能扬眉吐气。    
    许可成的父亲有弟兄三人,他排行老二。许可成的母亲虽识字不多,却是出身书香门第,只是家境寒微。当许可成的母亲嫁到许家的时候,她以她的美貌,她的贤淑识礼引来出身商家的大嫂的嫉妒,也因她微薄的妆奁受到婆婆和大嫂的鄙视。也许果然红颜薄命,许可成三岁的时候,父亲撒手人寰。从此许王氏就被这个家庭视为灾星。因为公公对她稍有袒护,婆婆和两个姿色平平的妯娌对她更添嫉恨。在许可成长大成人的岁月里,他从未见母亲脸上有过由衷的放松的笑容。母亲低眉顺目,逆来顺受,像只耗子一样在家里轻悄悄地走动。父亲才去世时家里还颇有资产,还请得起丫鬟佣人。后来爷爷和大伯先后抽起了鸦片,家资渐渐耗尽,到他十岁的时候,全家只剩下了一个老佣人陈妈和一个丫头葵花,而她的母亲,就几乎成了这个家的丫头。


第四部分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他同情他的母亲。但是内心里,他也惧怕他的母亲。母亲对他的关心照顾无微不至,但是,母亲总要他呆在她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她要看着他读书,看着他写字,看着他玩耍,看着他睡觉。甚至到他十四五岁的时候,他那短短的男孩子头发,母亲仍坚持要替他洗,任他抗议也没有用。有时他想溜出去找同龄的孩子玩,只要母亲发现了,就会马上把他找回来。那个家对他来说是一个阴森的牢笼,而母亲对于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个牢笼。压抑让他郁郁寡欢,少年老成。    
    在大家的面前,母亲总是面带温和的笑,好像那已成了她的面具。但是母子独处的时候,他更多地看到的是母亲恍惚的神情和易变的性情。他能时时感受到母亲内心的痛苦,因而他更憎恨这痛苦并且刻意地去忽视这痛苦。他经常对母亲失望的责备甚至绝望的神情视而不见,虽然那让他内心比被鞭笞般难受。    
    来北平上大学他是逃脱牢笼一样的心情。这几年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如此的宝贵。他内心将永远感谢他的姨妈,没有她的资助,他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他明白姨妈的苦心,姨妈之所以以她并不宽裕的经济条件勉为其难地支持他上大学,不过是希望他在社会上有一个立足之地,让她可怜的姐姐的后半生稍有生机。    
    但是母亲现在让他回去担当起对家族的责任。母亲这是怎么了?那个家难道还是扶得起来的吗?爷爷早就去世(他若不死,这个家更撑不下去),大伯虽被强制断了鸦片,却也像个痨病秧子一样死了半个。堂哥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终日在外面鬼混,一点安身立命的本事都没有。还有一个未嫁的堂姐和两个待嫁的堂妹。全家就靠祖上留下还未变卖完的那点地,靠着小叔每年下去收些租子过活。而这些年天灾人祸,能收到的租子越来越少了。    
    想起他那沉重的童年,想起母亲在这个家里受到的歧视和欺负,他至今心中怒气难平。他们并不欠这个家的什么。母亲已经在这个家里搭进去一生,莫非还要他来做一个殉道者吗?但是他还是打算这个假期回去一趟。    
    谭启中推门进去,许可成正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看书。“启中,你来了。”许可成推开椅子站起来,一袭长衫,如玉树临风。    
    “真奇怪,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凝重中自有一种洒脱和优雅,那对于他,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谭启中看着他暗自思忖。他在一瞬间突然想到了他的妹妹,“宜兰得婿若能如可成,倒也配得上她了。不知爷爷为她选中的夫婿,又是何等样人?”    
    “可成,听说过我妹妹吗?”谭启中拉一把椅子坐下,看着许可成笑嘻嘻地问。    
    “你怎么了?突然来就问这个?”许可成诧异。继而又笑起来,“你妹妹么,谭三小姐,临城一柄剑么,当然听说过。”    
    “我妹妹名不虚传呢。你见到她就知道了。”    
    “我相信令妹一定名不虚传。”许可成笑道,“只是我对女人一向没有心得。”    
    这倒是真的,许可成对女人这两个字好像向来无动于衷。    
    “回去我介绍你们认识。”谭启中像是自言自语,“再不见,就怕见不着了。我妹妹明年就出嫁了。”    
    “是吗?”许可成淡淡地问。    
    “若说小说,我想我还是最喜欢《红楼梦》。它真是写尽人心人性,写尽世态人情。别的书,看过一遍也就算了,但是这本书,什么时候拿来翻一翻,你都可以再看下去,都会有一种优美的感觉。最妙的是,拿来随便一翻,你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看。”对着可成,宜兰说得兴致勃勃。    
    “我也喜欢《红楼梦》,但是我却看到了些另外的东西。我看到的是它在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封建道德封建文化的抨击和反叛。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其实他要说的是,女儿因没有功名利禄的负担,没有文死谏武死战之类的俗套而更趋向于自然。但是,即便是养在深闺,女儿也不可能不受社会道德文化的沁浸。所以他深敬黛玉。在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身上,作者寄托的是一种新的人生价值观念,是对封建道德的反叛和对更自然的更率真的更合乎人性的人生态度的嘉扬。”


第四部分永得不着美满的姻缘

    宜兰睁着明澈的大眼睛,她思虑良久,“我想你说的有道理。我过去从未想过这些。我看《红楼梦》,就是主主仆仆一个大家族过日子:吃穿用度、起居闲话、亲疏交往、闲暇娱乐、人情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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