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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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无树-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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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得,他也有过好奇:那么一个白面书生,他能让她感到满足?    
    “其实在对于权力的欲望上,你与我的丈夫竟是十分的相似。”不错,她是这样写的,她居然没有忘掉“她的丈夫”。在对于性的欲望和能力上,他们就不相似吗?    
    “只知道向上爬。”他知道,这是她最鄙视他的理由。天报应,找了个出身高贵的情夫,却也没有脱了窠臼。    
    她会对一个没有地位没有事业的男人产生性欲吗?其实她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一个被宠坏的女人!    
    她让他不好过,他让她不好过,他又让他们都不好过,一个连环套,一报还一报。最终又怎么样呢?现在他对她恨也好,爱也好,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报复了吗?不,是空虚,爱恨情仇都化为乌有后的空虚。    
    这是一个不大的幼儿园,离她家不远。她有时去附近的小公园散步,就要路过这个幼儿园。每次路过时,她并没有驻足,她并没有注意过它,差不多是视而不见。但是今天,她停下来了,她停在铁栅栏的外面,看着不大的院子里的滑梯、木马,心里好像有点什么东西。有点什么东西呢?又想不起来。    
    阳光有些昏黄,这天早晨。她就站在院子外面,站在院子外面看院子里面。然后铃声响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欢快地奔到院子里。他们很高兴,他们滑滑梯,骑木马,坐转椅。    
    她的童年是怎么样的呢?还有她的过去,她的过去是怎样生活的?她不明白她的脑子在哪里短了路,就是接通不了同过去的联系。    
    事实上她早就放弃了。原先以为,只要同萧旭彤生活在一起,她可以不要过去,她可以幸福。那个时候,还有希望,还有追求,那就是同萧旭彤在一起。人,必须要有希望和追求,那是活下去的理由。这是她现在认识到的。    
    现在呢?现在,她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越往里走越黑。她真恐惧走到了尽头,那时,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每天的生活就是看电视。一个人在家里,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调,从这个频道看到那个频道。她看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以至于在停下来的时候,她都不明白她到底是谁,是她自己,还是剧中人。    
    她不是,她什么也不是。什么叫做“她自己”呢?她无法回顾她的生命,所以就没有她自己。她几乎没有经验。    
    “旭彤是不会明白的,”她想,“他不会明白我感觉到的人生是多么的乏味,因为他不是我。”    
    因为他不是我。可是什么叫做“我”?什么又叫做“他”?    
    他们在一起生活已经一年多了。现在旭彤越来越不愿意呆在家里,晚上回来得越来越晚,而且常常是喝得醉醺醺的。    
    她知道她不应该常常同他吵架,可是她控制不了。他几乎是她生命中唯一交往的人,她没有办法不向他发泄。“他不明白我的人生是多么贫瘠啊!”她想。    
    那就像关在笼子里一样!有时候在家里。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要疯狂,她会有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烂的冲动。    
    其实他们交流不了。他们真的交流不了。她不明白,那海边的日子怎么就不能再现了?那个时候,她也知道自己失忆了,可是她的心里怎么就没有悲伤呢?    
    她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后来的日子他们就是这样。他们没有什么说的。    
    他教给她的东西收效甚微。包括在海边时教给她的东西,除了弹钢琴。她会弹钢琴,就像她原本就会,别人教她只是复习一下。可是别的东西就不行,比如说认字,认识词语什么的,她会的,不用教,她也就会了。她不会的,总是学了就忘,甚至理解不了,要反反复复学许多许多遍才能记住一些。旭彤早就不耐烦教她什么了,“其实你也可以不再学什么。反正读书看报你都凑合,这就够了。”    
    这怎么能够呢?


第五部分她迷恋于“爱情”这个词

    就连做爱也再找不回在海边时的感觉。没了那时候的激情,也就没了那时候的美好。有的时候她有种奇怪的感觉,现在他们做这事有点像某种程式。比如她洗衣服,要先把上下水管接好,把电源插上,然后再按选择键,那就是一种程式,做某件事的程式。    
    她的母亲(或者说前杜鹃的母亲)已在半年前去世。她也没太难过,并不是她不想难过,实在是找不到感觉——与她过去的亲人们一直没有找到亲人的感觉。也许这事也让旭彤困惑,但是她没有办法,他不了解她的难堪。如果他能设身处地,他该试想想如果一些素昧平生的人突然一起来找他,告诉他他们是他的至爱亲朋,面对着不期而至的直接就插入他的生活的亲人般的关怀和行动,他会怎样想?难道他不会感到紧张和不知所措吗?更何况她还有一层伤痛和沮丧在里面——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她就是没有办法回应,她回不到过去,她的脑子短路了,过去的她与现在的她已经是两个人。    
    偏偏谁都没有真正接受这个想法——过去的她与现在的她已经是两个人,即便他们嘴上说接受了,在意识中,谁都没有真正接受,包括萧旭彤。他们还是把过去的杜鹃和今天的杜鹃视为同一人。这也是令她的生活和思想混沌而混乱的原因。这也是令她更加痛苦的原因。如果他们真正接受了这个事实,按这个事实来对待她,她也许能更快地获得一份正常的生活。    
    事实上,他们小心翼翼地但却还是按亲人的要求和习惯来对待她。也许在他们的理解或感觉中她有些像混交的怪物,非牛非马那样的。    
    匀匀已经不来找她了。她一共只来过三次,是同乔安一起来的。那孩子一定是不习惯她面对孩子时的那份紧张和陌生。孩子会感觉到压迫。既然她自己都感觉到压迫,那么小的孩子又怎能不感觉到压迫?但也可能是孩子的父亲不愿意她来,他有理由让尚未成年的孩子生活得更单纯更明朗。    
    还时常来的就只有乔安。她们像是比较熟悉了,但是那是表面的,在一起时她们还是紧张和不自在。并且她们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倒是有时候旭彤加入进来的时候,乔安同他就能谈起来,他们通常谈得挺高兴,这时候,她就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但是乔安走后,她就更容易向旭彤发脾气。    
    不,她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她必须找到一个生活的立足点。    
    那么她就必须首先确定,她是谁?对于生活她到底能付出什么又需要什么?    
    她要找到她自己。    
    其实这半年多来,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她是谁?她思考,她一直在思考,以她的遭遇,以她的立场和经历。    
    人们都以为过去的杜鹃同现在的杜鹃是一个人,是一个“我”。但是她,现在的杜鹃,人们称为杜鹃的那个人,却分明不认识过去的那个“我”,在感觉上过去的杜鹃和现在的是两个人,两个“我”。    
    那么,是人们对还是她——人们仍称为杜鹃的她对呢?或者问题就出在“我”这个字上?    
    “我”,人们在说这个字的时候,指的是自己。那么自己又是什么?自己自然是“自己”这具躯体,但显然还有意识,这具躯体内的意识。那就是说,“我”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为躯体,一为意识。    
    那么。世界上真的有“我”这个东西吗?人们在说“我”,或意识到“我”的时候,板上钉钉地认为“我”是天地间独立的个体,是生下来就存在的。但是,当人们说“我的思想”“我的身体”的时候,他们是否意识到了,“我的身体”与“我的思想”的主人,“我”,到底是什么呢?    
    “我”是生下来就存在的吗?难道“我的思想”不是由教养我的人,由我生存的环境,由我所受的教育,由我有缘接受的书籍和结交的人所决定的吗?难道“我”不是在我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的时候就已由这些客观的东西塑造成型吗?难道“我”不是时常在变化甚至变成另一个“我”吗?    
    就像她这样。    
    那么“我”是什么?    
    不管“我”是什么,人们仍然固执于“我”。就像她自己。    
    事实上,她是认同了现在的“我”而排斥过去的“我”。她认同现在的“我”是我,而过去的“我”非我。    
    这荒诞吗?但是她只知道现在的“我”的感觉,她不知道过去的“我”的感觉。    
    也许问题就在这里。    
    现在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个无根无凭的东西,但是她想要一个凭借,于是她就把她需求的全部重量都压到了萧旭彤的身上。当她压上去的时候,她迷恋于“爱情”这个词,她以为爱情能承载所有的重量。可是事实告诉她,爱情承载不了这么多。    
    也是萧旭彤一开始给她太多了。那个时候,他全心全意地陪着她,他满心眼里就是她。他教给了她爱情多么美好。可是现在,他有工作,有家人,有朋友,还有他自己的许多习惯,休息和娱乐的习惯。当她满心委屈的时候,当她感觉到可怕的孤独和可怕的空虚的时候,她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困惑,甚至是不耐。    
    萧旭彤的改变让她失重了。那种无着无落的恐惧。她原本就是无着无落的,如果失去这唯一的凭借——她用整个身心抓着的凭借,那她就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了。


第五部分看到了“我”的虚幻

    也吵过,也闹过。一些她原来根本想象不出会发生在她与萧旭彤之间的情景,如同电视剧中的一些情景。吵闹本身其实更令她恐惧。    
    在经历过那么多内心的煎熬后,她终于看清楚了,她要想不失去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凭借,她必须自己先掌握重心,她必须把重量从萧旭彤的身上移开,她必须自己站起来。    
    她也许可以靠着他,适当地靠着他,但是她不可以压在他身上。    
    这几乎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她没有别的选择。有点像哈姆雷特说的话: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为什么不能接纳过去的“我”呢?如果能接纳过去的“我”,就能接纳其他人。    
    因为她明明知道过去的杜鹃就是她这个“我”的过去。    
    当然她没有能力去接通她的过去和现在,这是命运。过去对于她确实形同于另外一个人。但是她可以不去回避,不因困惑和痛苦去回避。如果她能那么投入地去看电视剧,如果她能跟着电视剧中的人物喜怒哀乐,那么,她又为什么不能投入地去了解她的过去,跟着她的过去,跟着那一个杜鹃一起喜怒哀乐呢?    
    如果她能进入过去那个杜鹃,她也应该能进入别人,这几乎是一样的道理。这是否就是人们说的沟通?她既然能把那么多的“沟通”用到小说电影电视上,用到虚拟的人物身上,那么,又为什么不能给予周围的人群呢?    
    人们认为过去的杜鹃就是“我”。而我如果能接纳过去的杜鹃为“我”,我差不多也能接纳别人为“我”,这几乎是一样的道理。但是过去的杜鹃确实是我。如果过去的杜鹃是“我”,别的人怎么就不可以是“我”?归根结底,“我”,不过是一个人的躯体加上一个人的意识。    
    如果我是虚幻,这世界岂非虚幻?    
    这世界怎会是虚幻?这阳光,这幼儿园,这些孩子,还有,“我”。    
    然而她确实觉得虚幻。纠缠着她的思想把她绕晕了。像匀匀说过的一个词——晕菜。    
    在虚幻的感觉中,她分明看到了“我”的虚幻。    
    可是,在虚幻的感觉中,她却觉得很沉的心在慢慢放松起来,尖锐的痛也在缓缓地减轻下去。    
    不用那么固执于自己的感觉,那是可以改变的东西。    
    不用那么固执于自己的痛苦,那是可以改变的东西。    
    也不用那么固执于“我”。这世上原有无数的“我”,一样有不自由不自在之处,一样有生老病死,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希望在这世上找到位子和凭借。    
    不那么固执于“我”,也许就能接近和了解更多的“我”,那会让我们的生命更加宽大和松快吗?那就是人们说的“设身处地”吗?那就是人们说的同情心吗?    
    但是这个世界有好人,也有坏人。    
    好人?坏人?    
    不,不,这些都不是主要的问题。不论她怎样接纳过去的杜鹃,她也只能是尽量地去熟悉她,她不可能把她当作自己的过去,就是当作也没有用——事实上已经不是。她现在能够支配的,要负责任的,是现在的杜鹃——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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