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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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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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也醒不过来。婆婆叫醒了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在做梦。婆婆说什么梦值
当得又哭又笑?她不愿把那梦告诉婆婆。
    不久婆婆又打起了呼噜。

    不久眉眉很想撒尿。

    眉眉在黑暗里伸脚找到自己的鞋,趿拉着、试探着往前走,去找她和婆婆共
用的那个搪瓷尿盆。

    眉眉晚上一向不用盆。她越是不用它,这时就越觉得自己不光明,好像在偷
别人的东西。她格外谨慎格外小心,越小心越像小偷小摸。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盆
盖,小心翼翼地把盖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选择个姿势,小心翼翼地不让盆里的
声音嘹亮起来,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只是当她完成了这“小偷小摸”盖盖子时,
手下还是出现了闪失:盆盖狠狠撞了盆边,那声音终于碰醒了司猗纹。

    司猗纹没说话,只翻了一个身。

    眉眉摸回自己的床上躺下,但她不敢再睡着,便大睁着眼想梦里的一切。当
她想到那老太太对她的哕唣时,两肋立刻又是一阵搔痒,于是一阵要下床的急迫
感立刻又在一个地方汹涌起来。这次她想憋住自己不再下床,但憋了一阵之后终
于憋不住了,她又一次用自己的脚找到自己的鞋,又一次摸黑走到她和婆婆共用
的盆边又一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谁知这次刚一掀盖,盖子便碰了盆,声音清脆嘹
亮。司猗纹终于被彻底惊醒了。眉眉刚坐上盆司猗纹便拽开了灯,眉眉立刻被照
耀在刺眼的灯光下了。

    司猗纹这突然的举动使眉眉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忽然间成了一个展览晶。
她正在供人参观,参观她的还不仅婆婆一人,四周仿佛都有眼睛。她不知婆婆为
什么非用开灯的办法来证实她的行为,她不敢站起,她在盆上向下鞘着身子就像
要把自己韌到盆里去。

    “你今天怎么了?‘’婆婆用胳膊肘支着身子问她。

    “我……我也不知道。”眉眉说。

    “平时你没这个毛病,是哪儿不舒服?”婆婆又问。

    “不,没有。”眉眉说。

    “这一趟趟的。”婆婆不满着。

    眉眉弯着腰从盆上站起来,又弯着腰跑回床上,连忙用被子盖起自己闭上眼。

    司猗纹却睡不着了,开始抽烟。

    灯光很亮,眉眉闭着眼,觉得眼前很红,红得她的眼皮止不住地跳。她想睡
睡不着,想起爸说过一种能使人尽快人睡的办法。那办法说,你轻轻闭上眼,假
定眼前有一群羊,羊正从圈里往外走,栅栏门里每次只能跳出一只羊。这时你就
假想着那羊的模样,看它们是怎么跳出羊圈的,每跳出一只你就数一个数。你观
察得越具体越好——黑羊、白羊、公羊、母羊;你数得越仔细越好——一只、两
只、三只……你就能睡着。

    过去眉眉总想用爸的办法做试验,她闭上眼真的见过那羊群、羊圈、栅栏门,
但每次都是来不及数数儿她就睡着了。早晨醒来爸问她,“数过羊吗?”她总说
没有。爸说:“现在你用不着,也许有一天你会数。”

    现在眉眉闭起眼,拼命在找自己的羊群、羊圈、栅栏门。她找到了,羊开始
一只跟着一只往外跳。一只没犄角的母山羊,一跳耳朵一忽闪;一只尖犄角、长
胡子、短尾巴的黑山羊,跳得很高;一只卷犄角的白绵羊,跳得很笨……她接着
往下数但是她失败了,该第几只了?她问自己但她自己不知道。于是从头数,于
是她眼前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是明亮的灯光,还是自己的红眼皮,眼皮还在跳。

    婆婆闭了灯。这就好了,刚才数断了就因为眼前有灯光。进入黑暗她一定会
数着她的羊群睡着。于是又是羊和羊的跳跃……但一个声音又打断了她的数。是
什么声音?是婆婆打开了床头柜。

    这种深棕色的有一扇小门的老床头柜,眉眉床头也有一个,它和属于婆婆的
那个并排放在一起,眉眉的小床和婆婆的大床就是用它们隔开。刚来北京时,眉
眉一躺上床就觉得是在住医院,她觉得只有医院里才有这种带门的小柜。那年妈
生小玮,她和爸去医院看妈,妈的床头就有一个。刚生完小玮的妈翻过身打开柜
门给她拿桃子吃(妈生小玮时街上有桃子,妈的桃子还是头天她和爸买的)。她
觉得妈翻身很费劲,她想这一定是因为小玮从妈肚子里钻出来的那个口子还没有
长上。她听同学说女人肚子上都有一条直线,生孩子时那条线得裂开,孩子才能
出来。后来她没有吃妈给她的桃子,趁妈不备又把桃子放回了柜门。她想妈应该
多吃桃子,吃桃子那口子才能长得快。

    现在她和婆婆都有这样一个小柜门。

    刚来婆婆家时,她不知道那个床头柜是属于她的,她把带来的书包、红领巾
和几件衣服都放在枕头边,小帆布箱放在床底下。婆婆说她像个乡下人,什么东
西都往枕头边上放。眉眉脸很红,她不知道在婆婆眼里乡下人到底有多么不好,
反正她知道东西堆在枕边总不是个好习惯。那么她应该放在哪儿?她的小箱子又
太小。她不知所措,后来幸亏婆婆指给了她这个小柜。

    婆婆开柜门,眉眉习以为常。她知道那是婆婆要吃东西了。晚上,婆婆常常
开柜门拿东西吃。婆婆最爱吃的点心是蜜供,有时也吃酥皮、萨其玛。她的点心
都是自己买,买了就放起来。放在哪儿?就放进这个床头柜。对于婆婆的点心,
开始眉眉只见婆婆买不见婆婆吃,可婆婆还是不断地买。后来眉眉终于发现了那
秘密,原来婆婆吃点心的时间在晚上。每逢婆婆一开柜门一摸纸包,眉眉就先感
到一阵羞惭,接着便是婆婆的咀嚼声。她知道什么声音表示着在嚼什么。

    现在婆婆正吃酥皮儿,声音柔软;

    现在换了蜜供,声音很艮。

    现在婆婆的咀嚼结束了,她把手伸到床外拍了几拍,她在拍掉沾在手上的点
心渣。拍完手她喝了几口凉茶才躺下,不久又打起了呼噜。“呼……伏……”
“呼……伏……”

    这呼噜使眉眉胸前发紧,仿佛那打呼噜的不是婆婆而是她自己。如果在白天
她听着那呼噜还会看见婆婆的胸前不住地哆嗦,她觉得婆婆一定在难受。她想叫
醒她,可她不敢近前。她常想,一个人能无拘无束地叫醒一个人并不容易,你敢
叫醒谁,谁一定是你的亲人。在家里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叫醒妈,她叫着妈把妈推
醒,妈醒过来还说为什么不早叫她。她说什么也不敢叫婆婆,她觉得阻碍她不敢
向前的是婆婆那个床头柜,是它把近在咫尺的婆婆和她隔得十分遥远。

    婆婆打呼噜,眉眉闭眼数羊,羊群还是乱糟糟的一团。羊群一乱眉眉又想下
床了……

    眉眉一夜没睡好。早晨醒来她想忘掉晚上的一切:那哕唣她的老太太,她那
一次次的下床,婆婆那醒来的咀嚼和睡下的呼噜。也许这一切并不曾发生?可是
当她梳洗完毕又整理房间时,她还是摸到了婆婆的床头柜,看见了地上的点心渣,
那个她们共用的搪瓷盆比以往也重了许多。那么,一切还是有过。

    上午,眉眉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一封信,是妈写给婆婆的。婆婆打开信,信里
有给眉眉的一封。眉眉很高兴,信才使她忘掉了昨晚的一切,她兴奋地把信展开。
眉眉很愿意读妈的信,每次她还能凭着自己的语文水平从妈的信中找出不少语病
和点错了的标点符号,这语病这错了的标点符号使她觉得妈的信格外亲切。她知
道那不是妈的不会,那是妈的疏忽。大人都爱说“提笔忘字”,妈有时也说。

    “亲爱的眉眉:你好。”

    眉眉想,“你好”应该另起一行,妈给女儿写信也不一定非用“你好”不可。

    “我们在农场还是割谷子摘棉花。每次干活儿我都是带小玮一块儿去,我在
前边摘她就和别的小朋友在垄沟边上玩,有一次她穿着鞋下水陷在了泥里,一步
也走不动了别的小朋友吓跑

    了,小玮也不哭,后来她自己爬出垄沟,满身都是水和泥。“

    这段,妈丢了两个标点,点错了一个,用了一个老拼音她不认识,她猜那应
该是个xiàn ,那个字她也不会写。

    “还有一次小玮和一个五岁男孩两个人一气走了二十里,去找长途汽车站,
找到了汽车站却不认识回家的路了吃饭时我找不到小玮全农场都出动了,许多人
骑自行车去找后来终于找到了那个男孩正坐在汽车站哭小玮不哭就是脸成了个小
花脸回来我打了她她才哭起来。”

    这一段妈的错误更多,最后连标点符号也不要了。但这时眉眉已经不再做发
现妈的错误的工作,她眼前只是一个跑了小玮和小玮的归来。

    最后,妈像往常一样才提到她和爸不常见面,爸离她们很远。小玮的归来怎
么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昨晚的一切真的在眉眉脑子里烟消云散了,她一边乱七八糟地做着事,一边
哼起了那首歌颂大寨的歌:

    一道道清泉水,
    一座座虎头山,
    大寨(那个)就在山下边。
    ……

    婆婆也看完了信,她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她只告诉眉眉,宝妹该大便
了。
罗大妈锁住了姑爸的门,像锁死了她和司猗纹这个院子。

    北屋看这院子是一片空。

    南屋看这院子是一片白。

    司猗纹和罗大妈如两个对弈的棋手,这方砖墁地的院子便是棋盘。原来一直
居于守势的司猗纹,此刻由于眼前的空白,像是第一次看见了平局。

    她决心守住这平局。棋手要守住平局不能只靠进攻,有时还得“让一步”。
司猗纹要让,必然还要在她和罗大妈之间加些你来我往。关于油盐酱醋,关于米
面水煤和关于蒸窝头。她一边坐在厨房门口择粗菜,一边向罗大妈请教蒸窝头的
要领。

    “好学。”罗大妈站在司猗纹跟前说。

    司猗纹择完菜,把玉米面倒进面盆。

    “也不是没蒸过,就是不如您蒸得好吃。”司猗纹没蒸过窝头,更没吃过罗
大妈的窝头。

    “面里放碱了吗?”罗大妈问。

    “放了。”司猗纹没放,她也不知道蒸窝头面里还得放碱。

    “开水泼面,水得大开。”罗大妈又说。

    司猗纹诚实地守着炉子上的水壶,壶中水沸腾得顶起壶盖,她才提下壶拿起
筷子往盆里注水,边倒边搅。

    “可别连倒带搅和,把水倒够再搅。”罗大妈纠正着司猗纹。

    司猗纹按罗大妈的方法把足量的开水倒进面盆,然后用筷子把面搅起,再用
双手蘸着凉水把面和成团。她尽量表现得情愿、自如,她用这情愿、自如证实她
的虚心,但又不笨手笨脚——她不是没蒸过,是不常蒸。

    “粗茶淡饭的,没学头。”这是罗大妈对司猗纹手下的评价,也像是对窝头
的“自贬”。

    “手艺可有个高低。”司猗纹谦逊自己,不贬窝头。

    她在炉子上坐好蒸锅就开始用手捏窝头,随捏随往锅里码。但她对窝头的大
小、高矮仍然把握不稳,可她不愿意再去请教罗大妈,她不想使自己一再露“怯”,
只希望罗大妈尽快离去。后来北屋廊上一只开着的锅终于引走了罗大妈,罗大妈
也回廊上忙起午饭。

    司猗纹一边暗笑这手艺的没名堂,一边暗笑罗大妈的傻认真。什么不能边倒
边搅和,不就是开水和面,面和开水。想到这种成分的单调,她倒打算赋予这大
众化食品以新鲜了。她决定对它加以改良,让它既保持大众化的面貌,又尽量和
自己的饮食习惯接近。于是翻翻碗橱,她一眼就看见了半罐红糖。她把它倒进面
盆,又放了一把罗大妈提醒她的碱面。一锅窝头经过开锅、上汽,熟了。司猗纹
以饱满的热情把它们揭开,但它们已改变了原有属性和面貌。它们那混合了碱面
和红糖的颜色,它们那歪而矮的姿态它们那散发出的怪味儿,一切都告诉司猗纹,
她是失败的。这是一锅失败的窝头,一次不得体的实验。面对正在廊上做饭的罗
大妈,她必须做一些必要的掩饰。她把它们捡出来,找块屉布遮掩住,让眉眉悄
悄端进了屋。

    罗大妈还是闻见了一种原不该由窝头发出的怪味儿。她站在廊上高声问司猗
纹:“怎么这儿不是味儿?”

    “大概是我放碱放多了。要不说做什么事都得有经验呢。”司猗纹炒着菜,
把刚才的事归结为自己经验不足。

    罗大妈不会怪司猗纹的经验不足。

    司猗纹炒好菜端回南屋,和眉眉对坐在桌前吃午饭。庄坦和竹西中午大都不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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