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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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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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使狗为之退避,使得旁观的屠格涅夫为之赞叹。我还读过一篇外国猎人的随笔,说他严冬之际,在一个结冰的野外小湖旁边,正在伺机狩猎,突然一群大雁从半空降了下来,它们是下来饮水的,但是冰层隔断了水源。这时,只见为首的大雁勇敢地腾身飞起,又像飞机一样向下俯冲,腹部出力地撞击冰层,磅磅作声,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猛烈行动,终于使薄冰断裂,露出一个窟窿来,群雁能够就着那个冰洞饮水了。那位猎人说,当他看到这番景象,他被感动得目瞪口呆,忘记开枪,终于茫然地伫立着,望着这群征雁饮罢了水,飞去为止。
  和这类事情异曲同工的,是日本有一位旅行家说他在喜马拉雅山谷地,发现许多蝴蝶扑打着翅膀向高空冲去,一次又一次,尽管屡次失败,它们仍然奋斗不懈,雪地上终于覆盖着大量蝴蝶的黄翅膀……有一个青年告诉我说,当他读到这段描写的时候,不禁哭泣起来了。
  我相信,为这一类现象所激动的,决不只是一个屠格涅夫,一个猎人,一个青年。我们自己不是也常常有类似的感受吗!当我们听到:一只燕子,为了越冬,常常飞行几千公里;一条鳗鲡,为了产卵,常常从内河游向远洋,征程一两千海里;一只蚂蚁,能够搬动比它的体重重10倍以上的东西;一只蜜蜂,敢于不惜牺牲去螫一匹马或一头熊的时候,不是也常常为之激动不已吗!至于好些蜘蛛,为了织好一张网,不管风吹雨打,艰苦从事,百折不挠的坚毅表现,人们看了受到感动,因而奋发图强的事例,在史书里,也是屡有记载的。
  也许有人说,一只鸟,一条鱼,一只昆虫或其它节肢动物,生命有这么大的韧性,不过是它的本能罢了。是的,普通的生物的行为,谈不上是什么它们信念的执著和理性的选择,大抵总是出诸本能罢了。但即使仅仅是出诸本能,也仍然令人赞叹不已。为什么比它们巨大千倍万倍的生物,有不少,生命的韧性看起来倒反而不如它们呢?
  人类所以会被这类现象所感动,探索起来我想是饶有趣昧的。一个人和一条狗或一匹马之间,有时还谈得上感情沟通,但是对于野外素昧平生的一只鸟、一条鱼,一只昆虫……根本谈不上存在什么情愫,但人有时却被它们的行为所震惊,甚至感极泣下,其秘密何在呢?我以为:这是由于它们使我们想起作为同类的人的某些勇敢坚韧的行为,因而也就受到感动了。
  有人说,古代神话的存在,是人类渴望战胜自然的心理错综曲折的表现。人能够被某些小小动物的生命现象所激动,我想,正是人对于同类中某类行为的崇敬心理错综曲折的表现。
  人们平时对于某些人的坚毅、刻苦、勇敢或者智慧存在敬爱之心,看到动物也表现了类似的现象的时候,心里潜藏的东西被掀动了,翻腾到上面来,于是对动物也仿佛有一种重爱之情了。一个对于某种品德丝毫不存在向往之心的人,看到那类现象,却是漠然无动于中的。一个习于懒惰,丝毫不知道勤奋可贵,或者一个懦弱成性,完全不想培养勇敢品格的人,即使知道一只燕子,正在从事千里壮飞,或者看到一只大雁,居然以胸脯猛烈撞击冰层的时候,哪里会有什么感动可言呢?
  因此,人对生物的这种奇特感情,说穿了,不过是人对人的感情的升华而已。
  如果我们不斤斤纠缠于虫鱼鸟兽这些形象之中,‘就可以透过动物看到人,领会不少人对于坚毅、刻苦、勇敢、智慧这类美德的由衷敬仰。
  如果说,虫、鱼、鸟、兽有时竟出现了那么令人瞩目的行为,有思想,有感情以至具有信仰的人所能够发挥的作用,所能够使人受到的震撼也就可想而知。读历史,有时固然令人十分痛苦,但是那些志士仁者,名将学人的事迹,却一直使我们的心弦为之颤动,这可以说是学习生活中最愉快的享受。
  对个人的作用,作出过分夸大的估价,谁都知道是不当的。因为历史归根到底是劳动群众集体所创造的。但是个人的行为只要是顺应历史的潮流,合乎人群的需要,却的确可以发挥异常巨大的作用。我们只要举出几件普通的事情就足够说明了,试想:爱迪生的发明,怎样改变了全世界人类的生活面貌;巴斯德发现了细菌,怎样拯救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琴纳医生发明了种牛痘,竟使猖獗流行于地球上的天花到了当代终归全部趋于消灭;达尔文的发现,怎样使人类认识了自己并使生物学跨进了新的境域……
  这还仅仅是就自然科学家而言罢了,革命家、政治家、社会科学家、艺术家、大匠,他们所能够发挥的作用,也都不是可以简单估计出来的。
  历史上常常出现过一些害死了千千万万人的“杀人魔王”,也常常出现过一些拯救了千千万万人的革命家和科学家,把这些简单地归结为“历史规律”在起作用而对个人因素的作用不作充分的估计,是有欠公允的。
  一个鲁莽者的一根火柴可以烧毁数千亩山林,一个科学家的毕生辛勤又可以创造数万亩山林。从这样的事情当中,我们可以见到个人能够对整个社会发挥多么坏或者多么好的作用,而且并不是注定非如此不可的。
  从前面提到的生物现象,使我想到人类社会中的现象,生命,有的像一个泡沫,有的却可以谱一阕壮歌。对于好些人,只能碌碌无为的生命,在某些人身上,却能够发挥多么巨大的潜能,绽放多么美丽的花朵啊!
  1987年2月·广州 


国 子 监 
作者:汪曾祺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作家。有短篇小说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蒲桥集》、《晚饭花集》等。
  
  为了写国子监,我到国子监去逛了一趟,不得要领。从首都图书馆抱了几十本书回来,看了几天,看得眼花气闷,而所得不多。后来,我去找了一个“老”朋友聊了两个晚上,倒像是明白了不少事情。我这朋友世代在国子监当差,“侍候”过翁同和、陆润庠、王等祭酒,给新科状元打过“状元及第”的旗,国子监生人,今年七十三岁,姓董。
  
  国子监,就是从前的大学。
  这个地方原先是什么样子,没法知道了(也许是一片荒郊)。立为国子监,是在元代迁都大都以后,至元二十四年(1288年),距今约已七百年。
  元代的遗迹,已经难于查考。给这段时间作证的,有两棵老树:一棵槐树,一棵柏树。一在彝伦堂前,一在大成殿阶下。据说,这都是元朝的第一任国立大学校长——国子监祭酒许衡手植的。柏树至今仍颇顽健,老干横枝,婆娑弄碧,看样子还能再活个几百年。那棵槐树,约有北方常用二号洗衣绿盆粗细,稀稀疏疏地披着几根细瘦的枝条,干枯僵直,全无一点生气,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很难断定它是否还活着。传说它老早就已经死过一次,死了几十年,有一年不知道怎么又活了。这是乾隆年间的事,这年正赶上是慈宁太后的六十“万寿”,嗬,这是大喜事!于是皇上、大臣赋诗作记,还给老槐树画了像,全都刻在石头上,着实热闹了一通。这些石碑,至今犹在。
  国子监是学校,除了一些大树和石碑之外,主要的是一些作为大学校舍的建筑。这些建筑的规模大概是明朝的永乐所创建的(大体依据洪武帝在南京所创立的国子监,而规模似不如原来之大),清朝又改建或修改过。其中修建最多的,是那位站在大清帝国极盛的峰顶,喜武功亦好文事的乾隆。
  一进国子监的大门——集贤门,是一个黄色琉璃牌楼。牌楼之里是一座十分庞大华丽的建筑。这就是辟雍。这是国子监最中心,最突出的一个建筑。这就是乾隆所创建的。辟雍者,天子之学也。天子之学,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从汉朝以来就众说纷纭,谁也闹不清楚。照现在看起来,是在平地上开出一个正圆的池子,当中留出一块四方的陆地,上面盖起一座十分宏大的四方的大殿,重檐,有两层廊柱,盖黄色琉璃瓦,安一个巨大的镏金顶子,梁柱檐饰,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看起来像一顶大花轿子似的。辟雍殿四面开门,可以洞启。池上围以白石栏杆,四面有石桥通达。这样的格局是有许多讲究的,这里不必说它。辟雍,是乾隆以前的皇帝就想到要建筑的,但都因为没有水而作罢了(据说天子之学必得有水)。到了乾隆,气魄果然要大些,认为“北京为天下都会,教化所先也,大典缺如,非所以崇儒重道,古与稽而今与居也”(《御制国学新建辟雍圜水工成碑记》)。没有水,那有什么关系!下令打了四口井,从井里把水汲上来,从暗道里注入,通过四个龙头(螭首),喷到白石砌就的水池里,于是石池中涵空照影,泛着潋滟的波光了。二、八月里,祀孔释奠之后,乾隆来了。前面钟楼里撞钟,鼓楼里擂鼓,殿前四个大香炉里烧着檀香,他走入讲台,坐上宝座,讲《大学》或《孝经》一章,叫王公大臣和国子监的学生跪在石池的桥边听着,这个盛典,叫做“临雍”。
  这“临雍”的盛典,道光、嘉庆年间,似乎还举行过,到了光绪,据我那朋友老董说,就根本没有这档子事了。大殿里一年难得打扫两回,月牙河(老董管辟雍殿四边的池子叫做四个“月牙河”)里整年是干的,只有在夏天大雨之后,各处的雨水一齐奔到这里面来。这水是死水,那光景是不难想像的。
  然而辟雍殿确实是个美丽的、独特的建筑。北京有名的建筑,除了天安门、天坛祈年殿那个蓝色的圆顶、九梁十八柱的故宫角楼,应该数到这顶四方的大花轿。
  辟雍之后,正面一间大厅,是彝伦堂,是校长——祭酒和教务长——司业办公的地方。此外有“四厅六堂”,敬一亭,东厢西厢。四厅是教职员办公室。六堂本来应该是教室,但清朝另于国子监斜对门盖了一些房子作为学生住宿进修之所,叫做“南学”(北方戏文动辄说“一到南学去攻书”,指的即是这个地方),六堂作为考场时似更多些。学生的月考、季考在此举行,每科的乡会试也要先在这里考一天,然后才能到贡院下场。
  六堂之中原来排列着一套世界上最重的书,这书一页有三四尺宽,七八尺长,一尺许厚,重不知几千斤。这是一套石刻的十三经,是一个老书生蒋衡一手写出来的。据老董说,这是他默出来的!他把这套书献给皇帝,皇帝接受了,刻在国子监中,作为重要的装点。这皇帝,就是高宗纯皇帝乾隆陛下。
  国子监碑刻甚多,数量最多的,便是蒋衡所写的经。著名的,旧称有赵松雪临写的“黄庭”、“乐毅”,“兰亭定武本”;颜鲁公“争座位”,这几块碑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我这回未暇查考。不过我觉得最有意思、最值得一看的是明太祖训示太学生的一通敕谕:
  
  恁学生每听着:先前那宗讷做祭酒呵,学规好生严肃,秀才每循规蹈矩,都肯向学,所以教出来的个个中用,朝廷好生得人。后来他善终了,以礼送他回乡安葬,沿路上著有司官祭他。
  近年著那老秀才每做祭酒呵,他每都怀着异心,不肯教诲,把宗讷的学规都改坏了,所以生徒全不务学,用著他呵,好生坏事。
  如今著那年纪小的秀才官人每来署学事,他定的学规,恁每当依著行。敢有抗拒不服,撒泼皮,违犯学规的,若祭酒来奏著恁呵,都不饶!全家发向烟瘴地面去,或充军,或充吏,或做首领官。
  今后学规严谨,若有无籍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票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将来呵,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发往烟瘴地面。钦此!
  
  这里面有一个血淋淋的故事:明太祖为了要“人才”,对于办学校非常热心。他的办学的政策只有一个字:严。他所委任的第一任国子监祭酒宗讷,就秉承他的意旨,订出许多规条。待学生非常的残酷,学生曾有饿死吊死的。学生受不了这样的迫害和饥饿,曾经闹过两次学潮。第二次学潮起事的是学生赵麟,出了一张壁报(没头贴子)。太祖闻之,龙颜大怒,把赵麟杀了,并在国子监立一长竿,把他的脑袋挂在上面示众(照明太祖的语言,是“枭令”)。隔了十年,他还忘不了这件事,有一天又召集全体教职员和学生训话。碑上所刻,就是训话的原文。
  这些本来是发生在南京国子监的事,怎么北京的国子监也有这么一块碑呢?想必是永乐皇帝觉得他老大人的这通话训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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