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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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比尔-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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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悯地看着她蹒跚的背影,说:祝你好运。
  这时候,她听见耳边有一个男声用英语说:劳驾,小姐。起先她不以为是对她
说,可是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逅:劳驾,小姐。她这才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一位
亚洲脸形的先生,系在长裤里的T恤衫上印着“纽约”的字样。他面色白净,头发剪
得很整齐,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你是在叫我吗?阿三用英语问。那先生点点
头,阿三就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呢?他微笑着说:我能否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阿三头一偏,说:你猜。日本,那人猜。阿三摇头。香港,那人又猜。阿三还是摇
头。那么,美国,那人再一次猜道。阿三就说:保密。那位先生笑了,他绕到沙发
前来在阿三旁边坐下,阿三嗅到他嘴里口香糖的薄荷气味,十分清爽。
  阿三已经断定他是一个亚裔的外籍人,中国男孩很少有这样清明的脸色,干净
整洁的发型,和文雅的笑容。并且,她注意到他长得十分端正清秀。阿三等着他提
出邀请,邀请她去那边咖啡座坐坐。在她看来,这是起码的礼节,当一个男人主动
搭识一个女人。他却好像忘了有咖啡这回事,而是和她一个劲地攀谈下去。他和她
说上海这城市的美丽,外滩有些像纽约,人也很开放,很国际化。阿三则故意反着
他来,说这城市又脏又挤,人也粗鲁,踩了你的脚还要骂你不长眼。他则很具历史
态度地说:那是因为十年“文化大革命”破坏了文明的缘故。阿三却反问:“文化
大革命”顾名思义不是应当对文明有益,建设新文明吗?那先生耐心地向她解释
“文化大革命”的实质,阿三便想:这一位倒是听了不少中国的政治宣传。她知道
有这么一类外国人,比中国人更理解中国。就装作有兴趣的样子听着。她有意对他
亲切而稔熟,好使柜台那边的小姐认为,她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一个老朋友。

  等他终于说完,阿三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听起来,你就像个中国人。他谦虚地
说:我就是个中国人,阿三等着他的下一句,“不过是出生在国外”,好再去讥讽
他的中国心,可那下一句却是:我出生在上海。阿三倒是一怔,再看那人的微笑,
便觉带着些诡诈的意思。她沉下了脸,正过身子,往后一靠,说:我也是中国人,
出生在上海。他站起身,依然以温和礼貌的态度微笑着,说了声“再见”,便不见
了。阿三想着:难为他有这样的仪表,却不会请小姐喝一杯咖啡。而她忽然一转念,
想到他也许正期待阿三提出邀请,请他去喝咖啡呢!阿三实在觉得荒唐,并且愚蠢。
两个人还一句去一句来地说了一大通英语,直到最后一句“再见”,也是用的英语,
真好像两个外籍人似的。阿三这会儿才有些丧气,觉出了这大半天的不顺利。她恼
火地站起身,将放长带子的小皮包一甩,走出了大门。她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有
人叫:劳驾,小姐!这可是真正的美式英语,有些混沌的,她不由站住了脚步。
 
 
                                 我爱比尔
                  

                                   08

  一个外国人疾步向她走来,是那类面色慈祥的老外国人,你既可以叫他一声
“父亲”,又可以与他谈爱。这就是外国人的好处,他们那种希腊种的长相,就像
是一层浪漫的底色,无论何种身分,都可兼谈爱情。阿三等着他走近前来,准备问
他:我能帮你什么。结果却是,他对阿三说:我能帮你什么?阿三想都没想,脱口
而出道:请我喝杯咖啡。说这话时,她带了股怒气,将方才遇上的倒霉事,全怪罪
到这个老头身上,谁让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呢!老外国人说:很好。然后又问阿三,
去什么地方。阿三沉吟一会儿,想这酒店她是不愿再回去了,还是换一个好。于是
就带他进了邻近的一家老宾馆,上了二楼,在咖啡座就座了。
  这宾馆的规模要小得多,客人也少,咖啡座只他们两个。阿三要了一客蛋糕,
眼睛一眨就下了肚,又要了一客。不动声色的,三客蛋糕下了肚。老外国人笑眯眯
地望着她,说她吃这么多甜食,为什么一点都不胖,简直是魔术。阿三并不回答。
她一直受理不理,方才的气还没有出完。老人又称赞阿三长得美,尤其是她的头发,
真是飘柔如丝啊!说着就伸手去抚摸她披在肩上的散发。阿三却将头一甩,头发滑
向了另一边。老外国人摸了个空,却并不生气,笑得更慈祥了。这时,阿三才觉得
气出得差不多了,心情开始恢复。她将餐巾纸铺开,摸出一支墨水笔,三笔两笔替
老外国人画了幅速写。她几乎没有看他,在她眼睛里,所有的外国人都彼此相像,
当然,除了比尔,还有马丁。她将画着速写的餐巾纸提起来,对着老外国人的脸。
老外国人很孩子气地叫起好来,说,简直是魔术。阿三说:我有许多这样的魔术,
你要不要,我们可以谈谈价钱。老外国人说:这样出色的魔术,应当由大都会博物
馆来收藏。阿三听出老外国人的滑头,就顺着他话说:那就请你把这个转交给大都
会博物馆。说着把餐巾纸叠起来,郑重地交到他手上。两人都笑了。
  这时候,老外国人说:我叫乔伊斯,是美国人。阿三说:我叫苏珊,是中国人。
因为这是不必说的,于是两人又笑。这样他们就算是认识了。乔伊斯接着告诉她,
他住在美国的洛杉矶,开了一个加油站;儿女都大了,有的住在东,有的住在西,
妻子去年死了;本来他们约好等将来老了,把加油站卖了,就来中国旅行,可是没
想到,死神比将来先到一步,妻子走了,他这才明白,将来其实是永远到不了,又
是永远在昨天的;过了一年,他便卖了加油站,到了中国,可是,他的妻子却永远
不会来中国了。阿三听出了神,她开始怜悯这个老乔伊斯,并且开始消除他们这种
邂逅方式里的天生的敌意。乔伊斯将领口里一个鸡心坠子掏出来,揭开盖,让阿三
看他妻子的照片。阿三将脸凑近去,并没有看照片,而是眼睛溜了过去,看见老头
领口里的脖颈上面长着斑点,起着皱,真是一个老人了。阿三退回身子,表示了她
的同情。老人接着说他的妻子,是个老派女人,一生都在勤恳地劳动,抚育儿女,
协助丈夫,料理家务,她生前很想来中国,是因为中国熊猫的缘故,她是一个爱护
动物的女人,天性博爱。
  阿三听着他的唠叨,心里有些不耐,惴惴的,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然而,
事情立刻结束了。老人忽然把话头打住,招手让小姐来买单,然后笑盈盈地对阿三
说,下午旅游团是去买东西,他对买东西向来没有兴趣,看见阿三之后就想,也许
这位小姐会有兴趣听他谈谈,真是非常感激,上海真是个好地方,上海人那么友善,
到处可以看见他们的笑脸,现在,他要赶回去和大家一起晚餐,然后去看杂技,那
里有熊猫。阿三有些发懵,不知该回答什么,乔伊斯又加了一句:可是苏珊你真能
吃甜食啊!阿三甚至没明白“苏珊”指的是谁,就跟着他一同站起,走出了咖啡座。

  这一天的最后一件事,是去找评论家,向他讨来彼此都已忘却的一笔拖欠的画
款,从此便两清了。
  这一次酒店大堂的经验,很难说是成功还是失败。重要的是,阿三自己必须搞
清楚,她期待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与外国人同饮咖啡?阿三当然回答:不是。可
是,喝咖啡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接下来的,谁又能预料呢?也不排斥会是乔伊斯的
那种。天晓得他是不是叫乔伊斯,就好比天晓得阿三叫不叫苏珊。不管怎么说,和
乔伊斯的事情至少证明了事情的开头是可能的,只要事情开了头,总要往下走,总
会有结果。这样一想,阿三就安心了。
  下一日,阿三直睡到日上三竿,下午三点才过江到浦西。这一回,她坦然地走
进咖啡座,要了一杯饮料,然后,怀着新鲜的兴致望着四周。此时此刻,正是酒店
大堂活跃的时分。咖啡座里几乎满了一半,三三两两,有的高谈,有的低语。惟有
阿三是独自一人,但她沉着而愉快的表情,使人以为立即有人去赴她的约。这是幽
暗的一角,从这里望过去,明亮的大堂就像戏剧开幕前的喧哗的观众席,而这里是
舞台。大幕还未拉开,灯光还未亮起,演出正在酝酿之中。阿三心里很宁静。有人
从她身边走过,不是她期待的那类人,所以她无动于衷。周围的人与她无关,都在
说着自己的事,喝着自己的饮料,可就是这些人,这些低语,杯子里的饮料,咖啡
的香,还有那一点点光,组成了一种类似家的温馨气氛,排遣了阿三的孤独和寂寞。
这样有多好啊!她忘记了她的画,也忘记了比尔和马丁。因为这里除了有温馨的气
氛之外,还有着一种矜持的礼节性的表情,它将私人性质的记忆隔离了。
  有外国人走过来,眼光扫过她,向她微笑。阿三及时做了反应,可是没有抓住。
那人走了过去,在角落里坐下,不一会儿,又来了他的中国男朋友。阿三就想:那
是个同性恋。
  阿三高兴她对这里感到稔熟,不像那边的一个中年女人,带着拘谨和瑟缩的神
情,又穿得那么不合适,一件真丝的连衣裙,疲软地裹在她厚实且又下榻的肩背上。
她喝咖啡是用小匙一下一下舀着喝的,也犯了错误。有了她的衬托,阿三更感自信
了。她才是真正适合于此的。又有人来了,看上去像个德国人,严肃,呆板,且又
傲慢,阿三做着判断。他是单身一人,在隔了走廊的邻桌坐下了。小姐走过去,送
上饮料单,他看都不看就说了声“咖啡”,然后从烟盒里取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阿三站起来,向他走过去,问:对不起,先生,能给我一支烟吗?当然,他说,将
烟盒递到她面前。阿三抽出一支,他用他的打火机点上,阿三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两人隔了一条走廊吸着烟,谁也不再看谁。然后,他的咖啡送来了。小姐放下咖啡,
从他们之间的走廊走过。似乎是,事情的一些成因在慢慢地积累着,这体现在他们
两人看上去,都有些,僵。
  当阿三抽完一支烟,在烟缸里揿灭烟头的时候,“德国人”又向她递过烟盒:
再来一支?阿三谢绝了。两人相视而笑,神情放松下来。
  先生从哪里来,德国吗?阿三问。美国,他回答。阿三就说:我错了。他问:
为什么以为是德国?阿三戏谑他说:因为你看上去很严肃。美国人哈哈大笑起来。
阿三心想:这就对了,一点小事就能逗乐他们美国人。美国人笑罢了说:你认识许
多德国人?不,阿三慢慢地回答道,我有过一个美国朋友,他和你非常不同,所以,
我以为你不是。美国人说:你的朋友到哪里去了?阿三将手指撮起来,然后一张开,
嘴里“嘟”的一声,表示飞了。美国人就表示同情。阿三却说不,她微微扬起眉毛,
表示出另外的见解,她说:中国人有句古话,筳席总有散的时候。美国人便不同意
了,说:假如不是筳席,而是爱情。这回轮到阿三笑了,说:爱情?什么是爱情?

  他们这样隔着一条走廊聊天,竟也聊到了爱情。两人都有些兴奋,都有许多话
要说,可想了一会儿,却又都说不出什么来,就停住了。
  停了一会儿,阿三问:先生到上海来观光吗?美国人回答说是工作,在某大学
里教语言,趁今天星期日,到银行来兑钱,然后就到了这里,又问阿三是做什么的,
阿三说是画家。问她在哪里学习,回说已经退学了,为什么,他问,不为什么,阿
三回答,又说,知道吗?贵国的明星史泰龙,在他十三年的求学生涯中,被开除过
十四次。美国人就笑了。
  阿三很得意这样的对话,有着一些特别的意义,接近于创作的快感。这不是追
求真实的,这和真实无关,倒相反是近似做梦的。这是和比尔在一起时初时获得的。
当她能够熟练灵活地操纵英语,使对话越来越精彩的时候,这感觉越发加强了。这
个异国的,与她隔着一层膜的,必须要留意它的发音和句法的语言,是供她制造梦
境的材料,它使梦境有了实体。她真是饶舌啊,人家说一句,她要说三句。不久,
便是她一个人说,美国人则含笑听着了。他显然没有她有那么多要说的。他看上去
就是那种头脑简单的人,因为一个人在外工作,便更感寂寞,有人与他说话,自然
很欢迎。
  时间过去了,吧台那边亮了灯,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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