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思中国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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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丽思中国游记-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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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定是见我来就跑了。”
  “是啊,我也这样想。”
  “那得好妹的找它一阵,不能尽它使小聪明藏过!”
  她为找这匹公羊,就各处走去。
  这是一带树林。树不知是什么名字,但是那么绿,绿到太阳光也变成同样颜色,阿丽思以为或者这是热带地方——然而,这或者是“绿带”。她不能说明热带寒带以外有绿带的理由,但若是一个地方应当给它一个顶恰当名词,那为这地方取名的人,无论如何总不会在“绿带”以外找寻另外名字了。
  “我问你,我的朋友。”
  “你说吧。”
  那一个为这地方取名字的阿丽思,就把为这地方取名“绿带”的理由提出与另一阿丽思商量。自然暂时又把找公羊的事情放下了。
  她在树林子里走,走得不知道有多远。不知有多远则好比不走,这个思想使她觉得自己尽走不稍稍休息真好笑。
  “嘿,你这是怎么罗?我看你真忙!”这一个她嘲笑那一 个她,那一个她就告她说,“也正想到是尽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则与不走一样。”
  阿丽思小姐就坐下。坐的是草地,又绿又软和,如同坐在厚海虎绒毯子上一样。
  “我真要打一个滚了。”她同另一个她商量,又觉得叫朋友不及叫姐姐亲热,她就说,“姐姐,你瞧,这草地上翻个筋斗多好!”
  这被叫作姐姐的阿丽思,便作成一个姐姐模样,对妹妹的幼稚思想加以纠正。她以为这草地上虽是这样软这样平,可是“坐”同“翻筋斗”究是两回事。她们坐在这个地方不妨事,若翻一个筋斗就不成话了。
  “姐姐,我希望你告给我为什么不行的理由。”
  “这理由就是不行。”姐姐的话几乎象是要在语气的重量上把理由补足的。
  “不行是不行,理由是理由,是两码事。姐姐,请你想想。”
  听到说“请想”,那作姐姐的阿丽思就也不好意思不“想”了。她用许多方法来证明,可是总不能证明出这不行便是理由。到后她只好说实在你想玩,乘到无其他人见及,就随随便便玩一下也成。
  “可是又不愿意翻筋斗了,因为昨晚上睡眠时失枕,脖子现在摸着还有点儿疼。”
  “脖子疼就不该说翻一个筋斗!”
  “那么脖子痛该说什么?”
  那个作姐姐的阿丽思懒得作这种谈话,就说“我可理不得许多”。她还好笑,笑这个阿丽思妹妹说的话没道理。脖子疼就应该说脖子疼,难道脖子疼应该说翻筋斗么?
  阿丽思小姐就又走路了。
  她只顾气呼呼的走,忘记了看眼前路上的东西。到听及如一个兔的蹿跃时,才忙注意那从身边蹿过的是什么。她看到离身五步远近一只大青头蚱蜢,对她用很不妹的脸色相向。
  这是凡为一匹蚱蜢对小孩子都有的不好脸色,可是这是中国的事,阿丽思不懂。
  “对不起,是我妹妹惊了你。”
  “是你妹妹?多会说!”
  阿丽思小姐又用妹妹的口吻,说:“不,那个说的是我姐姐,我瞧你是在生气,同谁拌嘴?”
  那蚱蜢弄得莫名其妙,它说“… ”
  那姐姐的阿丽思又用抱歉的语调同蚱蜢解释,且对于一 个阿丽思的问语加一种回答,她说,“我很明白这是我们的过错,因为我们俩正在讨论一种问题,才扰动了阁下。”
  “‘我们俩’,你同谁是我们俩?你这人说话真周到!”
  “姐姐,那蚱蜢说的话是一种害脑病蚱蜢说的话!”作妹妹的阿丽思轻轻的说。
  “您别乱批评!”姐也说得很轻,不让蚱蜢听到。
  那蚱蜢见到这个小女孩子话总说得不清楚,又觉得有趣,就不忙着飞去。它为了要明白这疑问,不得不把样子作得和气一点。它问阿丽思,说:“到底你是哪块的人?”
  “我说你也不明白— ”
  那姐姐的又接着说:“先生,我是外国来的。”
  蚱蜢听到是外国来的,记起在先老蚱蜢的教训,说是外国人来中国,专收小孩魂魄,又得挖眼睛去熬膏药,就胆战心惊的一翅飞去。连头也不敢回的飞去了。
  “都是你,要说是外国来的!”
  “那你又说‘我说你也不明白’,若不明白它怎么又一翅飞去那么远?”
  “但是我仍然说它不明白。若是明白它就不慌到逃走。”
  “我可不这样想。”
  这一次,是作妹妹的阿丽思不愿再继续谈话了。她想起蚱蜢究竟是糊涂,不然纵飞也不必飞得这样快。因为她知道跑快了腿就会酸,说话急了就喘不过气来,咽东西快了就打嗝,… 她说(自言自语的),“我断定它回头就悔,悔不该飞得太快!”
  在绿树林子里走着的阿丽思小姐,为猜想一匹蚱蜢飞倦了的情形以及在疲倦后如何腰痛口渴,如何容易生气,如何懒同别个说话,想着想着自己也疲倦起来,就倒在草地上睡了。
  这一睡就把世界全睡变了。
  她醒来既见不到“绿带”的树木,也不曾回到与傩喜先生在一处的旅馆大白铁床上。
  她呆在一个不相识的中国人家里了。如何知是中国人的家,先还不明白。到后听到有两个女人说话(一个是老太太,年纪老到同自己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不相上下;一个是女孩,同自己年龄似乎不差多少),就了然这是一个中国人的家里了。
  她虽然知道这是一个中国人家,可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听说话声仿佛从上面来的,她就以为是自己在地窖子里;听到说话声从下面来的,她又以为是自己原来在人家屋顶上。她忽而在屋顶又忽而入地窖子,弄得她莫名其妙!
  “阿丽思,”姐姐喊着妹妹的名字,“你不要心焦,一件事情光心焦可不行,经过一些时间,总可以水落石出。”
  妹妹说,“水落石出不是我们要知道的事——我只要明白我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睡。”
  “我说水落石出是比譬呀!”
  “比譬能不能使我们知道究竟是呆在什么地方?”
  “可是我说你总得忍耐!在上午一点钟你希望天亮,那是白希望的。时间一到太阳自然出现到地面上来。我从不曾听说有人心急望到天明,日头就出来得早一点。”
  “那你意思是,凡是天黑就应当闭了眼睛睡吧。万一天黑是为什么遮着光明的结果,那你要等到几时?”
  “但是,既然能遮掩到光明,这也就可想而知不是你一手掀得去的手巾之类,想掀是不能,可非常清楚!”
  “可是总得试试看,到试了以后我再睡。”
  试过了,那是没有结果的一种试验。于是她安心睡到这黑暗中,过着长长的夜。
  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 第三章沈从文
  她自己把话谈厌了才安然睡在抽屉匣子里“阿丽思,我实在睡不着了。”
  这是作妹妹的阿丽思说的。其实大一点的阿丽思也不至于就睡得很好。但说这话的是小阿丽思。
  那个同样也难睡着的阿丽思就告给妹妹,她告她纵不能睡也得闭了眼睛,因为除了癫子,其余的人都总能明白在黑暗中开眼等于闭眼的事实。
  她听姐姐的话,不过闭了眼仍然无聊之至。
  这不是眼闭不闭的问题,是别的。
  若是她的的确确能证实自己是躺身在茯苓旅馆原有房间中,则天究竟应在什么时候才光明,她或许不一定去想它。
  “我应当明白我在什么地方!”
  “不忙,终究会知道!”
  “我担心这黑暗会要有一年两年。”
  “那不会。凡是黑暗中还有人说话,有人的声音,或活动东西的声音,不论是哭是笑,我猜想,这黑暗总不会长远的。
  你听吧,还不止是一个人,一个人决不能用两种声音谈话。“
  这个作姐姐的阿丽思小姐,就不想到自己原本也只是一 个人,却也能分成两人来说话,分辩,争论,吵嘴以及生气后的劝慰!
  妹妹本来想驳一句话,又想,不听这人劝诫还多口,便是“废话”,所以就不“废话”
  了。
  另一个地方,又象远,又象近,确是有人在谈话。话语很轻,又很明,不过阿丽思除了听得出是两个人在很亲爱的谈话(不象自己同自己那么意见分歧)外,别的一点也不明白了。作妹妹的阿丽思,不想在这些事上找到什么的人,所以如大阿丽思所命,去听也只听听而已。
  在这世界上,我们是知道,有许多人自己能永远哑口,把耳朵拉得多长——如傩喜先生差不多——专听听别人发挥过日子的。我们又能相信,有些人在自己房中,偷听隔壁人谈话,也可以把一个长长的白天混过的。作姐姐的阿丽思,虽缺少这种兴趣,但到底年长一点,明白在无聊中找出有意义一点的办法,所以主张听听那在另一黑暗处所的谈论。
  听着了。正因为听着了声音,小阿丽思就在姐姐先一句话上又来提起疑问。她以为谈话的只是一个人,如自己一样,虽然在精神上处处有相反的气质。
  大的阿丽思却不能同意这估计。她说,“这是估计的。”
  “那我们到底是两个阿丽思还是——?”
  “这不能拿自己作譬喻。”
  “凡事用自己来作譬喻,则事情就都有标准可找。”
  “自己做的事别人不一定都这样,就因为‘他们’不是‘我们’。”
  “但是为什么我们这样了,却不许他们也这样?”
  “话不能这样说!我只说‘他们’不是‘我们’,并不说我们这样他们不这样。”
  “阿丽思,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我糊涂了。”不消说,小阿丽思说到这样话时节,是略略生了点气的。一个人生气也是不得已,她就并不是想时时刻刻生气埃其实作姐姐的阿丽思,说来说去就也常常容易把自己说的话弄得糊糊涂涂的。她见到妹妹生了气,就不能把这生气理由找出。
  “阿丽思,”那大姐说,“你又生气了吗?生气是一件不好的事。一个人容易生气就容易患头风,咳嗽,生鸡皮疙瘩,……唉,我这人,真是!我想起一个顶爱生气的人来了。
  我们的姑妈。不,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五十岁的人,长年就都不过生一次气,但是头痛膏可是也长年不离太阳穴,这个事情古怪!“
  小阿丽思说,“那有什么古怪?头痛膏并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
  说头痛膏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这话当然是在攻击“生气不是一件好事”而出。
  但要小阿丽思镇日象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那么贴上三张或四张头痛膏,当然也不是欢喜的事了。并且她也并不“爱”生气。说爱生气不如说爱反抗大姐意见为好。在反抗的不承认的神气中,那大一点的阿丽思,便以为妹子是生了大气了。
  大姐听到小阿丽思说“头痛膏并不是为爱生气的人预备”的话,就不再作声了。她心想,“那么为谁预备的?(想起就笑。)说不定就是为有了头痛膏姑妈才头痛——类乎有了医院才有人住医院,有了… ”那妹妹无事可作,同姐姐谈话又总象很少意见一致,她呆了一会,便自己轻轻唱起歌来了。
  她轻轻的唱着,象一只在梦中唱歌的画眉一样。她并没有见到梦中唱歌的画眉,可是自己很相信,如果一只画眉懂得在梦中唱歌,则这声音总同自己的神气相差不远。
  她用上回在灰鹳家中时对谈的一个韵律,唱:神,请你告我,我目下是在何方?
  我得明白,去茯苓旅馆的路究有多长。
  你怪天气,这样黑干吗?
  你黑暗若有耳朵可听——我阿丽思说你“手心该打”。
  大的阿丽思,对这个歌不加批评,也不加赞许。照例黑暗这东西就无“耳朵”,自然也不会有“手心”!说“该打”不能使黑暗成光明,正如用别种说法不能使黑暗更黑暗一样。
  她的意思以为黑暗如是能够答话,必定这样说:阿丽思,你别这样,对我诅咒原准不得什么账。
  你仍然希望光明的来到,有希望事情总还可靠。
  小的阿丽思,既不见黑暗中有回声,于是又唱:你这样黑,于你也不见益处,凡是黑暗人人都很苦,你若把光明放回,哪怕是放回一线,我回头同傩喜先生商量酬神还愿。
  如小阿丽思所希望,在她才说到“我回头”时,果然有一线光明从黑暗深处出来了。
  “光呀,光呀,你看我欢迎你呵!”
  小阿丽思把手抱去,所抱到的又是黑暗。一线光先是在远处一闪,随即就消失了,不见了。
  这光的倏然来去给了作妹妹的阿丽思吃惊不校她自言自语说,“凡是好的总有两回。”
  大姐则以为,“凡是好的只一回——有两回也就算不得好的了。”岂止“以为”而已,大阿丽思且居然说了。这使妹妹不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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