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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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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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三个人都戴著『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卍字坠子,刚巧像个$字样,足有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向前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完。许多人都说是银娣,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二奶奶,人家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是软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让人见过,不然更叫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年他们亲戚特别多,许多人从内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事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    
    〃跑反〃虽然是一劫,太普遍了,反而不大觉得,年轻的媳妇们当然更不放在心上。银娣倒是有点觉得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做。大爷做过一任道台,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宧海风波险恶。银娣总以为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追来追去。一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    
    〃打地!打地!〃她打了石板地两巴掌。〃都是地不好。〃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仿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陈发没用……〃    
    〃又找我们三爷了,〃银娣说。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二奶奶就笑她,〃已经想三爷了?〃    
    〃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开,好得合穿一条子。〃    
    〃我们真不了,天天吵架。〃    
    〃吵架谁不吵?〃    
    〃你跟三爷相敬如宾。〃    
    〃我们三奶奶出名的贤慧,〃银娣说。难得出门一趟,再加上这么许多年貌相当的女伴聚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爷欺负她。〃    
    〃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什么办法?〃    
    〃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卜二奶奶说。    
    〃所以我情愿他出去,〃三奶奶说。〃难得有天在家吃饭,我吃了饭回到老太太房里,头发毛了点都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青天白日,谁这么下流?〃


第二部分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

    〃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卜二奶奶说。    
    〃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你这话谁相信?〃    
    三奶奶马上还她一句话,〃我们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提二爷,马上她没资格发言了。    
    〃我们才真是难得。〃她红了脸,仿佛大家同时看见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那两个女人脸上也确是顿时现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赌咒,你敢赌么?三奶奶你敢赌咒?〃    
    卜二奶奶笑。〃你刚生了个儿子,还赌什么咒?〃    
    〃老实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了,看见那两个女人一面笑,眼睛里露出奇异的盘算的神气,已经预备当做笑话告诉别人。她们彼此开玩笑向来总是这一套,今天似乎太过分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但是仍旧在等着,希望她还会说下去,再泄漏些二爷的缺陷。刚巧有个没出嫁的表妹来了,这才换了话题。    
    〃老太太叫,〃一个老妈子说。    
    两个媳妇连忙进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亲打麻将。    
    〃三爷呢?怎么叫了这半天还不来?亲家太太惦记着呢。〃    
    〃三爷打麻将赢了,他们不放他走,〃三奶奶说。    
    〃别叫他,让他多赢两个,〃她母亲说。    
    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边,老太太给了他一块戳着牙签的梨,说:    
    〃到外边去找姐夫,姐夫赢钱了,叫他给你吃红。〃    
    〃姐夫不在那儿。〃    
    〃在那儿。你找他去。〃    
    〃我去找他,他们说还没来。〃    
    老太太马上掉过脸来向三奶奶说:〃什么打麻将,你们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三奶奶的母亲连忙说,〃他小孩子懂得什么,外头人多,横是闹糊涂了。〃    
    〃到这时候还不来,自己老子的生日,叫亲家太太看着像什么样子?你也是的,还替他瞒着,怎么怪他胆子越来越大。〃    
    三奶奶不敢开口,站在那里,连银娣和丫头老妈子们都站着一动也不动,唯恐引起注意,把气出在她们身上。三奶奶母亲因为自己女儿有了不是,她不便劝,麻将继续打下去,不过谁也不叫出牌的名字。直到七姑太太摊下牌来,大家算胡子,这才照常说话。老太太是下不来台,当着许多亲戚,如果马虎过去,更叫人家说三爷都是她惯的。    
    一圈打下来,大奶奶走上来低声说,〃三爷先在这儿,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沉先生回苏州去。〃    
    她们用老沉先生作借口,已经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边有个姨奶奶,但是姨奶奶们不出门拜客,所以她们无论说他什么,不会被拆穿。他这时候也许就在这庙里,老太太反正无从知道。她正看牌,头也不抬。大奶奶在亲家太太椅子背后站着,也被吸引进桌子四周的魔术圈内,成为另一根矗立的棍子。    
    〃吃!〃老太太抓住一张好久没出现的五条。    
    空气松懈了下来。连另外几张牌桌上说话都响亮得多。大奶奶三奶奶尝试着走动几步,当点小差使。银娣看见她房里的奶妈抱着孩子,在门口踱来踱去。    
    〃你吃了面没有?〃她走出去问。〃去吃面。〃她把孩子接过来。〃叫夏妈抱着他。夏妈呢?小和尚,我们去找夏妈。〃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经在这庙里记名收做徒弟,像他父亲和叔伯小时候一样,骗佛爷特别照顾他们。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里,斜阳照在那橙黄的墙上,鲜艳得奇怪,有点可怕。沿着旧红栏杆栽的花树,叶子都黄了。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阶上去,雕花排门静悄悄大开着。没有人,她不带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吓了他。月亮倒已经出来了,白色的,半圆形,高挂在淡青色下午的天上。今天这一天可惜已经快完了,白过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像乳房里奶胀一样。她把孩子抱紧点,恨不得他是个猫或是小狗,或者光是个枕头,可以让她狠狠的挤一下。    
    廊上来了个挑子的,系着围裙,一个跟着一个,侧身垂着眼睛走过,看都不看她。扁担上都挑着白木盒子,上面写着菜馆名字,是外面叫来的荤席。不早了,开饭她要去照应。    
    院心有一座大铁香炉,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炉上刻着一行行蚂蚁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炉的施主,〃陈王氏,吴赵氏,许李氏,吴何氏,冯陈氏……〃都是故意叫人记不得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队,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的女人。要是仔细看,也许会发现她自己的名字,已经牢铸在这里,铁打的。也许已经看见了,自己不认识。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卍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户没有尽头。他的瓜皮帽上镶着披霞帽正,穿着骑马的褂子,赤铜色缎子上起寿字绒花,长齐膝盖,用一个珍珠扣子束着腰带,下面露出沉香色扎脚。他走得很快,两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头,缩在紧窄的袖子里,仿佛随时遇见长辈可以请个安。他看见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许多里路。她有点窘,只好跟孩子说话。    
    〃小和尚,看谁来了。看见吗?看见三叔吗?〃    
    〃二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走到跟前才说话。〃在等我?〃    
    〃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兴,这儿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第二部分神案底下叙恩情

    〃怎么找我?不是算在外边陪客?〃    
    〃还说呢,又让你那宝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发脾气。〃    
    他伸了伸舌头。〃不进去了,讨骂。〃    
    〃你反正不管,一跑,气都出在我们头上,又是我们倒楣。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学三叔。〃    
    〃二嫂老是教训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    
    〃谁说的?〃    
    〃你不比我小一岁?〃    
    〃你倒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低下头来逗孩子。孩子舞手舞脚,心神不定起来。她颠着他哄着他,〃噢,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要三叔抱?〃    
    她把孩子交给他,他的手碰着她胸前,其实隔着皮袄和一层层内衣、小背心,也不能确定,但是她突然掉过身去走了。他怔了怔,连忙跟着走进偏殿,里面点着香烛,在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许多偶像,乍看使人不放心,总像是有人,随时可以从壁角里走出个香伙来。上首的佛像是个半裸的金色巨人,当空坐着。    
    〃二嫂拜佛?〃    
    〃拜有什么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萨收我回去。〃她绕到朱漆描金蜡烛架子那边,低下头去看了看孩子。〃现在有了他,我算对得起你们姚家了,可以让我死了。〃她眼睛水汪汪的,隔着一排排的红蜡烛望着他。    
    他望着她笑。〃好好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因为今天在佛爷跟前,我晓得今生没缘,结个来世的缘吧。〃    
    〃没缘你怎么会到我家来?〃    
    〃还说呢,自从到你们家受了多少罪,别的不说,碰见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没处躲,牵肠挂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当着佛爷,你给我句真话,我死也甘心。〃    
    〃怎么老是说死?你死了叫我怎么办?〃    
    〃你从来没句真话。〃    
    〃你反正不相信我。〃他到了架子那边,把孩子接过来,放在地下蒲团上,他马上大哭起来。他不让她去抱他,一只手臂勒得她透不过气来,手插在太紧的衣服里,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这时候倒又不情愿起来,完全给他错会了意思。衬衫与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极小而薄的罗钿钮子,排得太密,非常难解开,暗中摸索更解不开。也只有他,对女人衣服实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有点心神不属。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道剖开胸膛里面有什么,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    
    〃冤家,〃她轻声说。    
    孩子嚎哭的声音在寂静中震荡,狭长的殿堂石板砌地,回声特别大,庙前庙后一定都听见了,简直叫人受不了,把那一刹那拉得非常长,仿佛他哭了半天,而他们俩魇住了,拿它毫无办法。只有最原始的欲望,想躲到山洞里去,爬到褪色的杏子红桌围背后,挂着尘灰吊子的黑暗中,就在那蒲团上的孩子旁边。两个人同时想起〃玉堂春〃,〃神案底下叙恩情。〃她就是怕他也想到了,她迟疑着没敢蹲下来抱孩子,这也是一个原因。    
    〃有人来了,〃他预言。    
    〃我不怕,反正就这一条命,要就拿去。〃    
    她马上知道说错了话,两个人靠得这样近,可以听见他里面敲了声警钟,感到那一阵阵的震动。他们这情形本来已经够险的,无论怎样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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