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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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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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着了。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我问:“到了吗?”
  “放心,只有一条路,不会走错。”她答,“再下去一点。”声音二万分的镇静。
  这个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尴尬、动情,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铮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个人住那么远,太不方便,刚才散会,你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
  “我不爱求人。”
  “骄傲。”
  她不响。
  我以为她没听见,所以不反驳,于是乘胜追击——“有一天你要为这骄傲付出代价。”
  她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付还。”
  “什么?”我吓一跳。
  她长长太息。
  我不再开口。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树,转弯就是了。”
  我把车急转弯,再驶三分钟,她说:“往下步行三分钟就到,在这里停车好了。”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熄火。
  她诧异,“你可以原车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说。
  “不要紧,我们这里都养狗,并排有三间屋子,两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坚持。
  “看,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我天天都这样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来,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责任如此。”我说。
  “牛。”于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丽的洋房。单层,斜顶,白黑两色,下面就是沙滩。听到海浪打沙滩——“沙——沙——”
  我呆住。我说:“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龙不出声,黑暗中我都觉得她是美丽的。
  她用锁匙把门打开。“晚安。”她说。
  当然我没希望她请我进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马上说“再见”。忽然我想到她拒绝我送她下小路,也是为了想赶快叫我走,不禁又气起来。
  她这人真是不可救药,怕我会对她无礼?
  我本来要叫她小心点,也觉得多余费事,我也说:“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护自己。
  然后转头就走。
  我并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心中像是塞着一团东西,气得几乎哽咽。
  走到停车场,并没有进车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回头望,她屋子的灯已经亮起来,极大的窗门,可以看得见客厅里的情形,连窗帘都没有,白色的细木框围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这些玻璃离敲碎便可以进去把她扼死……施扬名!我悚然心惊,你想杀死谁?任思龙?
  我毕竟是恨她的,不论装得多么大方,不论我告诉自己一千次:原谅她。我恨她。
  我开动引擎,车子在死寂中发动像飞机般嘈吵,转个弯,我匆匆驶出石澳。
  我永远不会再回来。
  永
  不
  回
  来。
  发誓。
  那个星期六我早回家,带了一大叠剧本预备“审阅”。
  你知道,会写的人便写,不会写的人审阅。写得不好的人迟早升审阅,写得好的人一辈子写下去。
  我的牢骚甚多。社会已经对我太好,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承认这一点,看,身居要职,受着高薪。妻子爱我,儿子敬我,还有什么不满?
  可是社会对任思龙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觉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够讨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说:“你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房里干什么?”
  “给我一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是,主人。”
  “孩子们呢?”
  “在楼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来,像是有话跟我说。
  美眷真是单纯可爱。天下怎么会有两个这样的极端,美眷是1+1,任思龙是Pi’Pftan平方∮ti平方(1十2k )。
  “美眷,你有话要说?请说。”
  “主人,”她笑得贼兮兮,“我有事请求你。”
  “什么事?”我双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锅竹笋烧猪肉,请你带去给任思龙。”
  “什么?”
  “给任思龙,她喜欢这个菜,”美眷向我挤挤眼,“若要不瘦与不俗,天天竹笋烧猪肉,思龙说的。”
  “任思龙说的?苏东坡说的!”我说。
  “无论谁说的,你得把这锅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会在家的。”我说。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说,“我没有空,要不我自己开车去。”
  “你自己开车去!”我问:“为什么不?”
  “拜托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愿死也不去任思龙那里!”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又发神经了!”美眷说,“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头!”
  “你在发神经,你与任思龙要结拜做姊妹,你们俩到庙里烧香叩头去,与我有什么关系?别把我拉进水里去。”
  “扬名,这几个月来,你变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齿地说,“事情变得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还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为我做这件事。”
  “你会后悔的!”我跳起来。
  “你做不做?”美眷问。
  我闭上嘴巴。
  “扬名,你听我说,我发觉我们的方针错误,我们不应对任思龙时时提着表哥,我们应该比较含蓄,对她表示温情,等她欠下我们人情,那时候一一”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没她那么好气,“我的天!还在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与我一起去。”我说。
  “思龙又不是老虎。”
  “你与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说,“可是我约了表姨搓牌,怎么办?”
  “我非去不可?任思龙今天拿不到这锅猪肉会饿死是不是?”
  “你只要说一个字或是两个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里未的怒气,脸色铁青。
  我说:“我不去!”
  “好!我们把这件事宣布结束。”
  “美眷!”
  她怒气冲冲地进厨房,把门大力关上。
  我叹口气。
  做驼鸟也许快乐点,它们可以把头伸进沙里。
  我想哭。
  美眷把一个沙锅搁在我面前,头也不回的走去房间。
  我说:“你不必这样,我这就去!”
  我站起来,拿起这锅竹笋烧猪肉便出门。
  天晓得,为了任思龙与我吵架。
  我上车,把沙锅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恨恨的开车。
  我怎么能告诉美眷,我的确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龙,我怕她不是因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为,我想是因为,是因为,我想……我叹气。
  我驶入石澳。才发的誓说死也不来了。
  我希望任思龙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时,或是约会去了。
  我会把沙锅放在她门口,然后走开。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铃,她来开门。她的门外有一层纱门。朦朦地她站在纱门后。
  她的头发散下来,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条带子,松松的,风吹下去,现出她暖昧的身形,她仿佛在午睡。
  我说:“美眷叫我送这锅食物来。”
  她说:“请进来。”
  她推开纱门。
  我不该进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态度稍微好一点,我就屈服了。
  不要紧,我告诉自己,不到三分钟她就会故态复萌,然后我可以大吵一顿,于心无愧的离去。
  “是苏东坡的那锅。”我说。
  “谢谢美眷。”
  屋子里一片白色,窗外是沙滩与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几上一只水晶大瓶,瓶里一大束姜花,蝴蝶型的白花散着妖冶的香味。最最冶艳的颜色是白,你永远不知道纯情底下是什么,引人遐思。
  我坐下来。
  她坐我对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厅。
  惆怅旧欢如梦。
  谁是她的旧欢?数得清?无数个?
  生命是幻觉。
  任思龙,告诉我你心里想什么。
  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我呼吸几乎有点困难,濡湿阴凉的海滩空气。我当然要怪空气,怪香味,否则如何解释这种震撼感。
  我一直听到“喃喃”的低微声,原来屋角放着一缸银色的鲤鱼,屋外刚有只白色的鸽子飞过,LAPALOMABLANA,是中国的聊斋与毕加索的西班牙。
  我叹口气,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对面的任思龙一句话也不说,却又像说过一千句话。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喝杯饮料才走。”
  她站起来到厨房去。
  她的厨房没有油烟。这是可以肯定的。
  我扬声:“我要走了。”
  她匆匆转出来,手里拿着高高窄窄的杯子,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张大嘴,看着她,我如五雷轰顶般惊异。
  她记得,她居然记得。
  我心酸地取过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苏打又甜又香又清凉,我一口气就喝光了。
  “谢谢你。”
  她点点头。
  “我现在真要走了。”我回头就跑。
  转头看她站在纱门之后,我并不该回头看,当然我不怕变成盅柱,但是我不该回头看。
  到家。美眷与表婶正在搓麻将,那阵牌声第一次给我安全感,我混乱地倒在沙发上,小宙走过来,脏脏的手不住在我脸上摸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紧紧地搂在胸前,他吓哭了。
  美眷走出来,“咦,你回来啦,小宙,你这个傻瓜,哭什么?爹爹抱你有什么好哭的?有什么事就哭,长这么大了一句话都不会说。”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着我,住了哭。
  我说:“叫爹爹,争口气,叫爹爹。”
  但是他没有叫,笑起来,把脸藏在他妈妈的后面。
  我叹口气。小宇走过来,“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问:“扬名,你怎么了?不舒服?东西送到没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还在气?”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总是不肯为我做一点点事。”
  小宇说:“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说:“冰箱里有圣安娜蛋糕,饿就吃一点。”
  小宇说:“实在没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说什么?”我问小宇。
  “我想买一辆脚踏车。”他说,“妈妈叫我问爹爹。”
  “没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说,“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么有什么。”他不乐意。
  “小宙连话都不会说,你别把题目岔开去,无理取闹。”
  他蹬蹬的跑开,翘着嘴,倒挂着眉毛。
  做人永远不会快乐,永远不会满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着脸睡觉,和衣倒在沙发上。开头听到吆喝声、尖叫、欢笑,后来觉得热,发了一身汗,然后有人替我开了客厅冷气,我又冷得缩成一团。
  我没有做梦,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龙会记得我喜欢云尼拉冰淇淋苏打,除非她故意要记住。
  她故意要记住。
  醒来的时候,比没入睡时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东西,书房成了赌房,一屋子的烟,点心碗盏、杯子、零食包纸、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问:“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着。
  雪白的花,雪白的鸽子。惆怅旧欢如梦,冰淇淋苏打。
  “一一你听见我说吗?”美眷问。
  “没有。”
  “扬名,你是怎么了?”她瞪着我。
  “美眷,让我静一静。”
  “好。”
  过了几日,我听见美眷与她妈妈说起我。
  “扬名工作太辛苦,有点神经衰弱。”
  我没有神经衰弱,我只是静不下来。
  我到任思龙的写字楼坐下。
  开门见山,我说:“任思龙,我很疲倦。”
  “为了什么?”她问我。
  “疲倦伪装。”我说。
  任思龙垂低眼睛。
  我坐下来,很冷静的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一直都爱你,因为不能爱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龙抬起头来,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后合,用手撑着头,腰也直不起来,她说:“这……这简直跟创作组方薇写的故事大纲一样!”
  我看着她,异样的镇静。
  笑完之后她用手掩着脸,隔了很久很久,她问:“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看着窗外,“离婚,或许离了婚来追求你,然后你可以拒绝我。”
  “拒绝你?”她轻声问,“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认识你。”
  我的心疾跳。
  我们静默地对坐良久,像是十余岁孩子初次约会,互相找不到词句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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