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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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严歌苓-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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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停的?
  史冬喜到了史六妗子家。老婆儿还没等他进屋就大声叫唤:“共产党有你这样的保长呀?挨家挨户逼人哩!谁搬我也不搬,我那口材还停在堂屋呢!我今晚就挺里头睡,窑洞塌了正好!”
  史冬喜看了看她家窑洞的拱顶,一滩水印在顶上画了个大地图,几片土皮已落下来了。史六妗子从土改分到那口楠木棺材就常常在里面躺躺。她把自己几件银首饰,一个玉镯子都藏在棺材里。后来把一点白面也藏在里面。
  冬喜知道要史六妗子搬上窑洞去是不可能的,除非把她的楠木棺材一块抬到小学校去。
  晚上雨小了,到入夜时云裂出一条缝,露出半个月牙儿来。原先在小学校教室里打地铺的人把报纸、席片卷卷,都回家去了。史冬喜在学校门口又堵又截又骂街,没人理他,一窝蜂往校门外跑。第二天他叫来民兵连长,让他集合队伍去各家把人押出来。民兵们带着枪跑到社委,一查人数还不够半。连长报告史社长任说,蔡书记把民兵带到河滩上抢修河堤去了。
  冬喜说:“造的那些田泡也泡了,修她奶奶河堤弄啥?!”
  他跑到河滩上,头一眼看见的就是敲锣打钗的小学生们。几面彩旗上的标语让雨淋糟了,墨汁淌成一道一道黑泪滴。蔡支书自己把裤腿挽到大腿根,红花裤衩的边儿也露了出来。她拿着铁皮喇叭又喊又唱,修河堤成办社火了。一个洛城来的报社记者正在拍相片,高兴得满脸红亮。
  史冬喜这两年常常想,革命怎么越来越象唱大戏?到处都是搭台,到处见人登场。连报上的词也成了戏词儿。他去县里参加过“反右”大会,见一个县反出上千右派来。听听他们的右派言论倒是挺实在。从军队上回来的春喜听了哥哥的牢骚告诉他,他的牢骚话能让他当个合格右派。
  他在孩子群里找到自己五岁的女儿,她背着弟弟跟在小学生后面瞎欢实。他对她女儿大吼一声:“给我滚回家去!人家搭台唱戏,你跟着跑啥龙套?!你也想往那报上的相片里挤?!”
  正在拍照的记者瞪他一眼,小声问蔡琥珀这个满口落后话丑汉子是谁。蔡支书说:“哦,他呀。咱社的史社长。”
  冬喜站在到石头堆上,猛一吹哨。
  人们都定住,“咣啷”一声,哪个小学生把锣掉在了地上。
  冬喜说:“民兵跟我走!”
  那个热哄哄的笑容(4)
  蔡琥珀说:“这儿正抢修河堤,保卫良田!……”
  冬喜不等她说完,就说:“修个卵!这还是田吗?老早泡了,再来一场雨,这儿就是老河道了!所有人都跟我去帮着搬家,雨再下一天,窑洞准把人塌里头!”
  蔡支书吼道:“都别走!这是公社的田,社员们花了几年的心血围造的!”
  冬喜:“我是民兵连老连长,民兵都跟我走。哟,都不想走?都等着把你那脸挤到他相片里去?”他指指记者的相机。
  蔡支书说:“老史,你要注意了……”
  “书记想搞我运动呀?”
  “史冬喜同志!”
  “你在这儿唱刀马旦吧,蔡琥珀。塌了窑洞死了人,咱上县委对公堂去!”
  冬喜扯着自己的女儿,抱着自己的儿子走去。没一个人跟上他。走了几步,后面锣、钗又响了。等他走到让雨浇坏的谷子地边上时,蔡支书又唱了起来。这个英雄寡妇嗓音又亮又左,给喇叭传送到厚厚的云里。冬喜苦笑,他是唱不过她的。
  他把孩子们送回家后,雨果真来了。来得凶恶,几步外看不见人,看不见物。他跑出家门,雨点扫射在他胸口上。他带着民兵们强行把人从窑洞里拉出来。谁都舍不下家里的那点东西,有的顶着方桌,有的扛着板凳,孩子们头上扣着锅,拎着鸡下的蛋,媳妇闺女们抱着纺好的线和没纺的花,到了天黑,才算完成了一场搬迁。
  冬喜带着两三个人一个窑洞一个窑洞地查看,被拴在院子里的狗在空了的村里叫,叫得直起回音。
  快天亮时冬喜在小学校里按花名册一家一定查点人数。查到一个叫宝石的媳妇面前,他问:“你婆子呢?”
  宝石看看周围,说:“谁知道。”
  冬喜明白她们婆媳常打架,宝石的丈夫又在外当兵。他什么话也不再问,拔腿就往村里跑。天已经明了,雨还在扫射。他跑到宝石家,钻进漆黑瘟臭的窑洞就听见老婆儿口齿不清地说:“你巴不得我砸里头,你回来弄啥?”
  冬喜上去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这才明白宝石为什么把她丢下;老婆儿一身屎尿,早就半身不随了。他把老婆往背上一甩,万幸她病得只剩了一把骨头。他刚走两步,老婆儿说:“我的钱!我儿子寄给我的!”
  他从她枕头里摸出一些钞票,让她紧紧攥在手里,正要往外摸,顶塌了。最后一刻,他想,要是能和葡萄一块砸在窑洞里就美了。
  正在死去的冬喜当然不知道葡萄最后一次见到他想告诉他的秘密。他渐渐停止住的脑子里还记有她最后一个歹歹的眼神,和她使那眼神时说的话:“今夜到小学校后面的教堂来。”教堂里只剩了一个嬷嬷,又老又聋,她屋外有个小棚,棚里堆的是嬷嬷们多年前装钉的圣经。圣经没人要了,全堆在那里头,让虫子吃虫子住。她想和他在那里头好一回。然后她要把一件事告诉他。冬喜到永远闭上眼也没想到葡萄胆大到什么程度,在众人鼻子尖下面把恶霸公爹藏了。他也没想到葡萄看透了他,看透他是那种值得她交托秘密的人。他躺在厚厚的土底下,身上压着一个死老婆儿和一整座窑洞,他再没了和葡萄偷欢的福份,再没了为她分担那个生死秘密的机会。他闷声不响地一趴,省了县委把他当成右倾来斗争。更省了大家的事,在几年后把他打成“走资派”,给他糊纸帽子,剃阴阳头,拉他上街批斗。
  冬喜给挖出来,给停放在戏台上,身边放满他最讨厌的纸花。他渐渐泡浮起来,变味变色的肉体上,还留有葡萄最后的温存抚摸。他省得和媳妇罗嗦了,不然他这时说不准正和媳妇在说离婚的事。他在追悼会堂里给拍了不少照,这也是他讨厌的事。他的照片给登上了报纸,他一死就从“右倾”转变成了“榜样”,“优秀共产党员”,“英雄社长”。
  冬喜给抬到那个他和葡萄常去花好月圆的坟院。他也没法子反对他坟墓的位置了。他的坟离他俩的林子太远,在坟院最高最孤的地位。他和葡萄做露水夫妻的林子远得他看不见葡萄又去了那里。他躺在沉重的墓碑下,无法看见葡萄一个人走进了林子,每次的欢喜她都记得起,每一次欢喜的姿势她也都记着。他每次讲的很不成体统话的话她也都记着,那些话可不是“榜样”,“英雄社长”讲的。
  冬喜的血肉在变成泥土,他当然不再有机会听葡萄说她的挺。不然她打算在嬷嬷的圣经库房把挺是怎么来的讲给他听。他永远也没法子知道葡萄的心有几瓣了。葡萄的心有一瓣是少勇的,有一瓣是琴师的,有一瓣老是留给铁脑,最大一瓣上有他冬喜和她的挺。
  冬喜的血肉滋养了黄土,黄土发出狗尾草,锅盔菜,野牵牛花。他不必对正在开始的大炼钢铁,办大食堂发牢骚了。他不知道葡萄为了煮猪食的那口大锅干下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兄弟春喜和少年时完全不是一个人。省得他去告诉春喜:嗬,你嘴皮子长进可大哩!
  总之史冬喜什么也不用知道了。
  社里没钱买猪食,蔡书记叫葡萄把两头母猪下的二十四个猪娃卖掉。葡萄在猪场呆坐了一天,看猪娃们啥事不懂地在母猪肚下拱奶。它们知道啥哩?这就要和它们娘分开了。挺也不知道那一回是他最后一回咂娘的奶头。没了他之后的几天,他的娘让奶胀得泪汪汪的,只要在村里逮住两三岁的孩子,把他(她)引到背人的地方,敞开怀叫他(她)咂。后来她和冬喜好上,奶才一夜之间回去了。猪娃们贪嘴呀,刚咂完,又回来,母猪都快叫它们咂扁了。
  葡萄想,我能养活母猪,就能养活猪娃。她把这心事告诉了二大。二大叫她去拉酒糟子。
  离史屯二十里路的地方有个酒厂,把做蒸了酒的高粱米扔出来给人当肥料。葡萄用架子车把高粱拉回来,和上打回的猪草,拾回的红薯根红薯藤、菜邦子一块煮。不几天母猪就习惯了新饲料。
  二大又叫葡萄去火车站拉泔水。
  史屯离火车站十来里,她拉架子车不到一个钟头就走到了。站上只有五、六个职工,伙食开得不大,泔水不多,她和扫站台的人说好,叫他把车上扔的垃圾给她留着,她每天晚上来拉。扔的东西里有苹果皮梨皮,有臭鸡蛋、黄菜叶子、偶然还有半盒半盒的剩饭菜。
  那个热哄哄的笑容(5)
  猪娃子们断奶时,二大叫葡萄种一季红萝卜。
  葡萄明白他的意思。眼下是九月,在猪场垦块地出来,种的萝卜连秧子带根都能喂猪。
  这天葡萄正在灶上煮饲料,一群孩子们跑进来,说要把大锅起走。葡萄见他们脖子上都拴一块红布条子,心想这也得不少红洋布呢。她用木棍搅和一大锅煮泔水加高粱酒糟子,问孩子们他们借大锅干啥去。
  “炼钢你都不知道?”孩子们说
  “小学校操场上盖了个高炉,炼钢都炼了好几天了!”孩子们咋唬。
  葡萄知道社里不叫大家下地了,一打钟就出去找铁,然后去炼钢。她参加大会,鞋底子纳了一双又一双,也没弄懂为啥要炼恁多的钢。她想起去年死了的冬喜,他常说反正干啥都图个热闹。她不烦热闹,人人喜洋洋的比打这个打那个好。葡萄一勺一勺把猪食盛进大木桶,腾出锅来。
  学生们催葡萄了,说:“你磨蹭啥呢?快把锅给我们!”
  葡萄赶紧加快动作。学生们还嫌她磨蹭,都上来帮她。他们是干惯活儿的孩子,眨眼工夫就把大锅舀空了。葡萄看他们七手八脚起大锅,问道:“钢就在这里头炼呀?那不成炼猪油渣儿了?”
  学生们全笑起来,笑得手脚发软。他们说葡萄咋这么不懂科学,钢比铁结实多了,怎么能在铁锅里炼钢呢?葡萄眉毛一挑,问那他们借她锅去做啥?孩子说炼出钢来,还她一个钢锅。他们用绳子把锅攀起来,都是行家似的。一个学生找了根粗木杠子,和另外一个学生把锅给抬起来。
  葡萄说:“等等!你们可不敢把这锅砸砸去熬炼!”
  “那咋不敢?社员把私人的锅都砸了砸,扔小高炉里了!”学生们说。
  葡萄说:“把锅给我搁下!”
  学生们说:“这不是你自家的锅!”
  葡萄说:“我自家的锅你敢碰我撅了你胳膊!”
  学生们说:“这还模范呢?连史六奶奶都懂:国家没钢,说话不响!不支持炼钢,就是不爱国!”
  葡萄不和他们罗嗦,上去就夺抬锅的木杠。
  学生们依仗人多,抽出木杠来和葡萄干仗。葡萄大声喊:“来人呐!遭土匪啦!……”
  “叫她喊去吧!”学生们说,“喊烂了嗓子也没人听见,全在炼钢呢!”
  其中有个年长的学生,十五岁刚上二年级,以他的老成持重当了学生干部。他上来劝葡萄说:“葡萄姐!都办大食堂了,家家都不开火,要锅没用了!”
  “谁是你姐呀?我还没听说过谁敢把锅砸砸去爱国的!你们今天甭想动我的锅,不然甭打算好胳膊好腿的出这院子!”
  “叫她试试!”
  “我不用试,我只管打!”葡萄抄起热腾腾臭哄哄的猪食桶,抢成一个圆圈,然后那桶连带滚烫的泔水、高粱酒糟泼出个大花儿来,一个学生躲闪不及,脚上溅了一滩稠乎的汤水,单腿蹦起老高。
  她拎着满满一桶猪食一般得歇一回,才能到猪栏边。此刻她把两个大桶提在手上,就象舞绣球。她把桶舞到台阶上,背后是猪场的大门。
  “谁也出不了这门!”
  一个心眼好使的学生对其他学生叽咕几句。他们突然不和她对阵了,全跑到猪栏边,拉开门,把二十四只猪娃和母猪全轰出来。然后又是石子又是土块地追打满院子瞎跑的猪。
  葡萄把一桶泔水照准一个学生泼下去。学生一身挂着粘乎的烂菜叶馊饭粒臭高粱米,指着葡萄泼口大骂:“你是美蒋派来的特务!破坏大跃进!……”
  其他学生还在满院子打猪,一边象猪一样尖声嚎叫,所以葡萄一点听不见那学生的骂词儿。
  葡萄从台阶上下去,拾起他们扔下的粗木杠子,横扫竖扫。她太恼了,所以胳膊腿没准头,都打在了地上。学生们高兴疯了,越发追着猪打。
  一只猪娃落进了粪坑,葡萄跳下去把它捞起来。她看猪娃支着一条前腿,闭着眼猛嚎,她轻轻碰碰那腿,猪娃蹬她两下,叫得更吵闹。她明白它那条前腿跌折了。再抬起脸,学生已把猪们轰出了大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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