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9-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文革年代饮食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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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29-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文革年代饮食男女-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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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臭啊啧啧啧啧!”小二抓起工作帽在鼻头前左右扇动,跳起来,朝军代表大声道,“打屁吧是你?”    
    2    
    小二从革委会办公楼台级上下来,望到有个黑大汉在平房前的土坪上给一条大狼狗喂肉吃。小二走拢去想看看,黑大汉抬起脸来望到小二,呵斥道:“走开!走开!”    
    “看都看不得啊你?”小二觉得此人好凶,心下颇不服气,脑壳仰起来。    
    “这里不准东张西望,走开!”黑大汉再一叫,狼狗也跟着叫起来,吓得小二一闪,到了一棵树底下。    
    小二怏怏地迈着外八字脚朝坡下走去。陈干部不在他屁股后头跟着了,陈干部留在了办公楼里。“你妈妈的,逼样子!”小二在心里头骂了陈干部一句,弯腰拣块石子,正准备射一棵停满了麻雀的梧桐树,却看到有个人朝他肉颤颤地走过来。小二认得,来人姓何叫何翠,小名何仙姑,又矮又胖,五官倒还生得好,是肉联厂革委会红太阳广播站的广播员,每天厂里上下班的时候,高音喇叭里就是她的碎玻璃一样尖厉的声音满天飞:“革命的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然后是拍话筒试音的“嘭嘭”声,然后是“向前向前向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再然后是“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跟着是每天一条的毛主席语录,再再然后,才是肉联厂抓革命促生产新闻。有一回广播完了,可能何仙姑以为话筒关上了,隔了半分钟,高音喇叭里忽然是她尖厉一叫:“吓我一跳咧!”然后是拍打胸脯的一片肉响,“啊呀啊呀脔心都冲到喉咙里来啦!”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想死你啦小妖精!”    
    男人是山东口音。    
    全肉联厂的革命同志们皆晓得,操山东口音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军代表老莫。    
    接下来的声音很复杂,很神秘,响动很大,小二搞不明白,只看到师傅王胖子夹着南桔烟咧开嘴巴哑哑地笑。“笑什么,王师傅?”王师傅扬了扬手:“莫吵莫吵,听!”脑壳歪到一边。小二就说“哦——”,听到广播里的山东口音说:“哎,小妖精,关了开关没有啊?”接着就是何仙姑一声巨大的惨叫:    
    “还亮着红灯咧!”    
    然后,“嘭”的一声,天空无限安静。    
    从那以后,肉联厂的革命同志们皆晓得了何仙姑同军代表是什么关系——当然,小二除外。小二那时候混沌未凿,什么皆不明白。    
    小二想起这桩事来时,何仙姑已与他擦肩而过,望都没望他一眼。小二倒是站住了,回头一瞥,见何仙姑走路一扭一扭,屁股磨盘大。小二脱口而出:“啊呀!”显是奇怪一个女人的屁股何以有如此规模。小二想,哪张凳子给她坐,哪张凳子可就遭殃啦。    
    小二又继续朝坡下走,回他的制药车间去。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老子就是不讲老子,老子又不是甫志高老子。”小二是想起了刚才的情形。“把老子喊到这里来问这问那,态度好点老子还想得通。你妈妈的,把老子当阶级敌人一样!”


《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第一部分第一章 反标(3)

    小二想起军代表同陈干部的模样,想起革委会办公楼里的那股肃杀之气,心里头就来火。    
    这两日,因为出了一桩事,把肉联厂上上下下搞得很紧张。事情是这样的:大前天的晚上,冷冻车间压缩机房有位值夜班的工人上厕所,尿没拉完,一声“啊呀”,端着那条肉虫就冲出了厕所门。简单地说,该人在斑斑驳驳的墙上发现了蓝色粉笔写的反动标语。简单地说,这就是老莫后来说的反标事件。简单地说,反标写的是一句话:“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谁写的?我们请他自己自觉地承认。中国有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奉劝这位喜欢沉默的人自己站出来。爆发也好,死亡也好,,你跟我站出来!”    
    出现反标的第二天上午,肉联厂紧急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毛泽东思想军宣队的代表老莫一边咳嗽一边在台上作了两个钟头的报告。上面就是报告中的一段话。说这话的时候,军代表老莫咳过嗽、吐过痰、考察过痰的颜色,之后就是将目光如探照灯一般朝整个礼堂里黑压压的人头横扫了一遍。仿佛这一扫,就像照妖镜一般把妖怪照出来了。会场里先是一静,接着是一动,三千来张嘴巴发出了乱糟糟的声音,谁也不晓得谁在说些什么,礼堂成了个被人捅了一竹竿的巨大马蜂窝。    
    军代表老莫咳嗽一句,拍桌子吼道:“安静!安静!安静安静安静!”    
    军代表老莫对安静下来的会场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军代表号召有高度政治觉悟的广大工人阶级揭发隐藏在肉联厂某个阴暗角落拿粉笔书写反标的沉默的阶级敌人。“我们一定要查它个水落石出!让一小撮阶级敌人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厉害!”然后军代表老莫对站在主席台一侧的政工科陈干部丢了个眼色,陈干部又对旁边站着的何仙姑丢了个同样的眼色,何仙姑就撅着磨盘大的屁股扭到台前,踮起脚,举起手,领头呼喊革命口号:    
    “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撼山易,撼无产阶级红色江山难!”    
    “打倒帝修反!”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    
    …………    
    礼堂里回音嗡嗡,振聋发聩,仿佛屋顶要塌下来。    
    小二坐在人群里,听到身旁师傅王胖子呼口号呼得怪里怪气,他于是跟着怪里怪气,大有一种课堂上起哄老师的刺激同快意。    
    从开大会的那天下午开始,政工科同保卫科的十几号人马就忙着分头找人谈话、排查,一脸的敌情严重同过节般的兴奋。理所当然,出事当晚那些上晚班的人成了重点盘查对象。    
    小二恰好那天晚上当晚班。    
    小二在制药车间是新产品试制组的,那天晚上跟着师傅给猪脑垂体后叶作最后一道提炼工序,完了之后就要送针剂班去灌封,在无菌操作间里一安瓿一安瓿灌成脑垂体后叶注射液。这是一种催产针,专给产妇用的。但是有天上午饲养车间的兽医余大个跑过来,满头大汗,说不得了不得了,有只母猪难产,没得药了,赶快帮个忙,跟贺技师讨了一盒两毫升十安瓿装的小试样品针,转身就跑。中午小二跟贺技师到食堂吃饭,迎面碰到余大个,一米八几的兽医像个细伢崽似的笑着举起两只手,把食指搭成个十字,嚷道:“生了!生了!十只嗳!”原来他把人用的剂量加大十倍,亦就是把那一整盒的剂量,统统注射到难产的猪屁股里头去,结果产下了一窝猪崽,数一数,有十只。贺技师拍拍小二的脑壳,拿上海普通话说道:“我们的针剂还是蛮有用的嘛!你看余兽医像不像个刚刚做了父亲的样子呢?”    
    那天晚上当班的除了小二,还有王胖子师傅、施技师和一个女工刘大姐。政工科的陈干部负责制药车间的调查,头一个找的是施技师,最后一个找的是李小二。施技师从革委会办公楼里回来时,一脸涨红,用南京腔跟王胖子说:“扯淡嘛,跟我有什么关系?”王胖子笑笑道:“你一副全世界人民都欠了你的账的模样,不找你找哪个?”话音刚落地,就见陈干部阴阴地走过来,一脸威严,指着王胖子的鼻子道:“你,跟我来!”二话不讲,转身就走。    
    小二他们是三班倒,这天正好转成白班。王胖子师傅被叫走,施技师就吩咐小二同刘大姐到地下室去拖一桶酒精和一桶乙醚上来。他们正在试制一种叫做细胞色素C的针剂,基本原料是猪的心脏,临床用途是脑细胞缺氧。施技师坐在铺了黑橡皮胶垫,上头摆满天平、量杯、烧瓶、酒精表以及分析仪和PH试纸的桌子上翻看一本英文版的药学书,手旁还摆了本牛津大辞典。    
    “放那边放那边放那边。”他挥着手指挥小二同刘大姐。这时贺技师从门外走了进来,见施技师也在,愣一下,不敢看他,弯腰打开试剂柜,从下头一排英文药学工具书里抽出一本砖块厚的精装书,夹到胳肢窝里就要走,施技师拿南京腔断喝一声:“不要拿走!”贺技师转头解释道:“我翻译点东西。”    
    “不要拿走!”施技师又是同样的一声断喝。    
    “我就是翻——”    
    “我说了,叫你不要拿走你就不要拿走!”    
    施技师是南京药学院毕业的。他老婆朱小娟是他同学,刚刚从南京调到肉联厂化验室当化验师才半年,人长得精精致致。小二只晓得师傅们背地里叫她“南京驴子”。小二晓得这可不是一个好名字。我来解释一下:在我和小二共同生活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上世纪长沙城里,上世纪的人们把作风不正裤带又很松的女人皆叫做“驴子”,如同外地人叫“破鞋”,或者“公共汽车”。南京驴子既然是驴子,那就要与什么家伙交配,小二于是听说了,她的交配对象就是贺技师。贺技师不是学药学的,是上海水产学院学水产学的。生物制药不是他的本行,但他人聪明,英文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在业务能力上反而比施技师还要强得多。光是这一条,施技师就有些嫉恨他。何况他还同自己的老婆交配过,又有辱妻之恨。于是只要见到贺技师,他就专要来找碴。他蓄意要挑起一场打斗来,他要把这个专业上加感情上的敌人打他个屁滚尿流,百孔千疮,没脸做人并且内分泌失调。但他自知凭体力他是打不赢的,因贺技师爱体育,篮球又打得好,体格健壮,而他偏生矮小瘦弱,力气甚小。他于是跑到城里的新华书店买回来一本擒拿格斗的书,照着上头的招式每天练。小二跟他同寝室,经常被他拖来做贺技师的模拟替身。    
    “你来,朝我左脸打一拳。”


《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第一部分第一章 反标(4)

    或者,“你来,朝我右脸打一拳。”    
    小二照他说的打过去,却被早有准备的他接住,照书上的招式反扭过来,然后膝头一顶,小二就摔到床沿边上,眼睛里冒出了一大把星星。    
    小二说:“下这么重的手啊你?把老子当靶子啊你?”    
    “再来,朝我胸膛上打,用直拳。”    
    小二怕看见那些恐怖的星星,就没朝施学稼胸膛打,而是突然来它个天王盖地虎,从上头拍下来一掌,结果这一拍拍得自己手掌痛,亦是拍得施技师额头痛。两个人皆“哎哟哎哟”地叫,一个甩手,一个捂头。    
    “叫你打胸膛你怎么打我脑壳呀?”施技师愤怒指责模拟敌人。    
    小二气冲冲坐到床上,说:“打起架来人家会按你的指示来出拳啊未必?”    
    施技师亦坐到床上,沉思半天,道:“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以后练擒拿格斗,就任由小二一顿乱打。结果,通常,施学稼根本不是小二的对手。但施学稼却从总是看见星星的结局中学到了不少实战经验,自信心由此大增。    
    “他妈的,你刚才是怎么把我打翻的?再来一遍再来一遍。”施技师说。    
    于是再次被小二乱拳打翻。他坐在地上半天不起来,侧起脑壳,比比划划,道:“唔,明白了。明白了。要是这样对付。这样。这样。”很有悟性的模样。    
    一般来讲,贺技师由于内心有愧,望到施技师目光就有些躲躲闪闪。施技师找碴,他的策略就是惹不起,躲得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所以施技师断喝之下,他就连忙把书放回到试剂柜中,口里嗫嗫嚅嚅不知说些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他妈的,老子今天非要揍他一顿不可,非要揍他一顿不可,向毛主席保证!”小二听得施技师恨恨地摩拳擦掌。那么大声音地信誓旦旦,贺技师在走廊上必定是听到了。    
    刘大姐从革委会办公楼回来时也是气呼呼的。“我有什么好值得怀疑的?我祖宗三代都是贫下中农,根子正,苗子红,阶级敌人看见我都怕。那样的反标,什么沉默,什么死亡。我脑壳想烂都想不出来咧!还盘问得那么详细,几点几分几秒都在干些什么。还要证明!还要写我的名字!呸!”    
    小二仰起额头很突出的脑壳:“哎,你说什么啊你?”    
    王胖子师傅先于刘大姐两个钟头回来,倒是一脸的无所谓。他没说什么怨怨艾艾的话,只笨笨地朝窗台上一坐,摸出烟来点火。施技师一只手像行党卫军礼似的斜伸着说:“哎哎哎,车间里不能抽烟啊,到处是酒精乙醚丙酮的,起了火你负不负得起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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