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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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啡-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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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布尔加科夫

    这,可是早就为聪明人所看出的——幸福犹如健康:它在时,你并不会对它留意。
可是,待到年华逝去,你便会对那幸福留恋不已,啊,你定会留恋不已!
    至于说到我,我这人呀,——这情形现如今才看出来,——在一九一七年,在那年
冬天,我可是幸福的。那可是难以忘怀的、风狂雪暴、急剧流逝的一年!
    已然旋起的那场暴风雪将我裹挟住,就像卷起碎裂的报纸上掉下的一小块纸片似的,
将我从那个荒僻的地段抛到了县城里。你会寻思,一个县城又能算得上是什么了不起的
大地方?可是,倘若有人像我这样,冬天里守在雪地上,夏天里守在清苦而贫困的森林
中,足足守了一年半,一天也不曾离开过,倘若有人在拆开那内装着迟到了一周的报纸
的邮包之时,就像幸福的情郎拆庙情书时那样,倘若有人是坐着马拉雪橇跋涉十八俄里
而去给人家接生,那么,应当指望这位定会是理解我的了。
    煤油灯可算是最令人安适的东西,但我还是赞成用电灯照明!
    我这总算又看见了它们,这些有魔力的小电灯!这小城里的一条主要街道,被农民
们的雪橇辗轧得平平展展,街上的招牌幌子一个接着一个,可谓琳琅满目而让你眼花缭
乱。这边的招牌上吊着一双靴子,那边的幌子上悬着一个金灿灿的花形的小甜面包圈,
再走几步,便看到一幅画像迎风招展,那上面画的是一个小伙子,这人的那双眼睛,就
像猪一般的放肆;他那个发型,则是绝对的不自然,它在表示,那玻璃门里面便是本地
的巴斯勒①,在这里花上三十戈比,人家便会给您理发的,什么时候都行,节日除外,
而我的祖国节日可是多得很的哩。    
  ①巴斯勒: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的名剧《塞维勒的理发师》(1772)中的人物。布尔
加科夫在这里用它来指代理发店。
         
 

 
    直到如今,我一想起那“巴斯勒”里所用的布巾就浑身哆嗦,那些布巾可是要迫使
你怎么也禁不住非去设想德国皮肤病教科书上的那一页,那一页赫然清晰地印着某位公
民下巴上的一个硬下疳①的照片。    
  ①硬下疳:梅毒初疮。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一些布巾也还不会使我的追忆黯然失色!
    一个神气活现的警察守在那十字街头;积满灰尘的橱窗里,模模糊糊地展示着一些
铁制烤盘,烤盘里盛着馅饼,它们密密匝匝地码放在一起并点缀上褐红色的奶油;广场
上铺满干草,有人徒步而行,有人乘车驶去,有人在交谈;报亭中出售着一些昨日的莫
斯科报纸,那些报纸上刊载着一些惊人的消息,那些来往于莫斯科的列车就在不远处不
时地互相鸣笛致意。总而言之,这才是文明,是巴比伦,是涅瓦大街。
    医院的盛况就不必多说了。它拥有外科、内科、传染病科与妇产科。这医院还有个
手术室,高压灭菌器在那里熠熠发亮,水龙头在那里泛射银光,好几张工作台在将其灵
巧的爪子、牙齿与螺旋自如地张开。这医院有一位主治医师,三位住院医师(除我之
外)。还有若干个医士、助产士、助理护士,还有药房与化验室。哪里能想到,连化验
室都有啦!不但那台蔡司牌显微镜赫然摆在那里,还拥有相当可观的一大堆试剂储备哩。
    我哆嗦起来,直打冷战,这些印象一时间真让我承受不住了。过了好多天,我才习
惯这新的环境:这医院的几栋平房,在这十二月的黄昏里,仿佛是接受了军令似的,一
下子全都燃亮了电灯。
    这灯光让我感到刺眼。浴盆中,水声哗哗,脏兮兮的木质水温计在盆里时沉时浮,
尽兴闹腾。儿童传染病科里,整天是呻吟四起,不时传出孱弱尖细的、甚为可怜的哭泣
声,嗓音干哑的咕嘟声……
    助理护士们在奔忙着,跑来跑去……
    我心头总算轻松了,如释重负。我再也不用去承担那种性命攸关的责任——那责任
要求不论这世上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将其承揽。人家患了疝气,我不再有什么愧疚了;
有雪橇开来,运来了胎儿横位的产妇,我也不再哆嗦起来;有人患上脓性胸膜炎,需要
手术切除,这事也不再与我相干了。……我平生头一回感到,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其责
任范围被某种框框限制了。要分娩?——好,请到那边——那栋矮矮的平房,那边——
那个挂满白纱布最靠边的窗户就是。那里有产科医生,就是那个惹人可爱的、胖乎乎的、
留着一副火红色小胡子、已经有点儿秃顶的家伙。这是他的事。请把雪橇掉转头,开到
挂满白纱布的窗子那边去!情形复杂的骨折——有外科主任哩。是肺炎吗?——那就到
内科,找帕维尔·弗拉季米罗维奇去。
    噢,这所大医院,犹如一台庞大的机器经过了整修上油,正在全速运转!而我呢,
则像是一颗按预定规模磨制出来的新螺丝钉,被拧在这机器上了,进入运作之中,而承
接了儿科。于是,什么白喉呀,什么猩红热呀,便把我整个儿弄得团团转,不得空暇,
它们耗去我的一个又一个白天。不过,只是白天。我便每天入夜才去就寝,因为那时我
的窗下再也不会传来那种凶多吉少的夜半敲门声,那声音会把我弄起来,召唤我去冲入
黑暗直面危险,迎战不可避免的厄运。每天晚上呢,我便埋头读书(当然,第一个念头
便是攻读那些有关白喉和猩红热的著作,后来不知怎的,对菲尼莫尔·库珀①也怪有兴
趣的了),而十分珍视桌上的这盏灯,茶炊托盘上那灰色的炭渣,已经凉了的那杯茶,
足足一年半的寝睡不安之后而拥有的这睡眠……
    在我从那个风雪弥漫的荒僻地段调到县城之后,在一九一七年那个冬天,我可是那
样的幸福呢。    
  ①菲尼莫尔·库珀(1799—1851):美国小说家。
         
 

 


    转眼间,一个月的时光如箭一般地飞过去了,接着,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也紧随其
后而一一流逝,一九一七年这一年逝去了,一九一八年的二月也飞逝了。我对自己的这
个新环境习惯了,而开始渐渐地忘却我那个遥远的地段了。那盏咝咝作响的绿幽幽煤油
灯,那份孤寂,那些雪堆……均在记忆中淡漠下去了。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忘掉
了自己的战斗岗位,在那里,我可是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中,凭自己的力量而同种种疾病
搏斗了一番的,就像菲尼莫尔·库珀笔下的主人公一样,使出浑身解数,一心要从那最
为罕见的环境中拼杀出一条生路来。
    没错,在我躺在床上惬意地念及我这就要安然入睡那会儿,在我那已然模糊的意识
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些往事的片断。那绿幽幽的灯火,那闪烁的街灯……雪橇的轧轧响
声……一声短促的呻吟,过后便是一片黑暗,野外的暴风雪那低沉的呼啸……然后,所
有这些画面便歪歪斜斜地剧烈地摇晃起来,而终于无影无踪了……
    很想知道,现在是谁在那儿接替我而守在那儿呢?……总会有个人守在那儿的……
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医生呗……喏,何必惦记着这事呢,我可是熬过来啦。二月,三月,
四月……喏,姑且还加上五月吧——我这试用期便到头了。也就是说,到五月底我将同
我的这座漂亮的城市告别而回到莫斯科去了。倘若革命之鹰将我裹挟到它的翅膀上——
很可能,不得不再度出行哩……但无论如何我那个地段可是我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的
了……再也不会的……首都……门诊所……柏油马路……星星点点般的灯火……
    我就是这样琢磨着。
    ……可是,我在那个地段呆过,这毕竟还是件好事……我成了一个勇敢无畏的人……
我并不害怕……什么病我没治过?!果真如此?啊?精神病我倒是不曾治过……要知
道……还真的没有哩,让我想一想……那个农艺师那天可是喝得酪叮大醉的呀……我给
他治过的,很不见效……酒狂病①……不是精神病又是什么呢?该读一读精神病学才
是……咳,去它的精神病学。日后到莫斯科再说吧……而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攻克儿科
病……除了儿科病还是儿科病……尤其是这苦苦地折磨人的儿科病处方学……呸,鬼东
西……譬如说,要是一个病儿十岁了,那么可以给他服用多大剂量的安替比林呢?是一
百毫克,还是一百五十毫克?……我忘了。要是一个三岁的病儿呢?……只攻儿科病……
其他的什么再也不……那些让你伤透脑筋的偶发病症可是够多的呀!别了,我的那个地
段!……为什么今晚我那个地段是这样坚执地闯进我的脑海呢?……绿幽幽的灯火……
要知道,我可是已经与它彻底了结,今生今世再无瓜葛啦……喏,得啦……入睡吧……    
  ①即震颤性谵妄。
         
 

 
    ——有封信哩。人家捎来的……
    ——请拿过来吧。
    助理护士站在我寓所的前厅里。她那件盖上了戳印的白大褂上套着一件衣领部位的
毛都磨光了的大衣。雪花正在那个廉价的蓝色信封上融化哩。
    ——今儿是您在急诊室值班吗?——我问道,一边打了个哈欠。
    ——是我。
    ——一个病人也没有?
    ——没有,空空的。
    ——要希……(这个哈欠使我裂开了嘴,而弄得发音都不清晰了)——要是送来了
什么病人……您就过来通知我一声……我这就要睡觉去了……
    ——好的。可以走了吗?
    ——是呀,是呀。您走吧。
    她走开了。门吱地响了一声。我呢,则踏着拖鞋吧嗒吧嗒地往卧室走去,边走边用
手指歪歪扭扭地撕开那信封。
    这信封里装着的竟是一张皱巴巴的、长方形的格式纸,它上面带有我那个地段我那
所医院的蓝色印戳……这可是一张让人难以忘怀的格式纸哟……
    我不禁冷笑了一声。
    “这可真有意思……整个晚上我都在念及这个地段,瞧,它这就来了,主动提醒你
记起它……预感呀……”
    在那印戳的下方,是一个用化学铅笔写出的一个处方,那几个拉丁文,字迹潦草,
难以辨认,又被勾来勾去,模糊不清……
    ——我可是一点也看不明白……一个胡乱地开出的处方……——我嘟哝道,将目光
盯在了“morphini……”①这个词上。——喏,这个处方里究竟又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呢?……哦,有了……莫不是这百分之四的溶液?究竟是谁开出这百分之四的吗啡溶
液?……用途何在呢?!
    我将这张纸翻了过来,我的睡意顿时就消失了。只见这纸的背面是一封信,它是用
萎靡无力的、粗粗拉拉的钢笔写出的:    
  ①拉丁文:吗啡。
         
 

 
        1918年2月11日
        亲爱的collega①!
        请原谅我在这块小纸片上写信。手边没有信纸。我病了,病情很重,
    症状不妙,没有人能帮助我的,我也不想向什么人求助,只向您开口。
        我这已是第二个月守在您曾呆过的这个地段,我知道,您现在在城里,
    离我还不大远。
        看在我们的友情与大学同窗多年的情分上,我请求您尽快到我这儿来
    一趟吧。即便只呆一天。即便只呆一小时。即使您要说,我这人已经没救
    了,我也会相信您的……兴许,能有救呢?……是呀,兴许,还能有救呢?
    ……希望还会朝我闪现呢?我请求您,可别向任何人透露这封信的内容。

        coc1①拉丁文:同行。

 

    ——玛丽娅!请马上就到急诊室去一趟,把那位值班护士叫到我这儿来……她叫什
么来着?……喏,我忘了……一句话,那位值班的,就是刚才给我送信来的那位。赶快
去!
    ——这就去。
    几分钟过后,那位助理护士便站在我面前了。雪花还正在那块已充作大衣领子的、
毛都掉光了的猫皮上面融化哩。
    ——这信是谁捎来的?
    ——我可不认识。一个留着胡子的人。他是一个合作社工作人员。他这是进城来,
他说。
    ——嗯哼……那么,您且走吧。不,请等一等。我这就给主治医写个便条,劳驾您
给带过去,再将回条捎给我。
    ——好的。
    我给主治医写的便条:

                             1918年2月13日
        尊敬的帕维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我刚刚收到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波利
    亚科夫医生的一封信。他正孤苦伶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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