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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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围城-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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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几个小组织,常常聚餐,我跟鸿渐一个都不参加,随他们编派我们什么。〃
    汪先生道:〃你们是高校长嫡系里的'从龙派'高先生的亲戚或者门生故交。方先生当然跟高先生原来不认识,可是因为赵先生间接的关系,算'从龙派'的外围或者龙身上的晴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开玩笑我知道这全是捕风捉影,否则我决不敢请二位到舍间来玩儿了。〃
    范小姐对学校派别毫无兴趣,只觉得对孙小姐还有攻击的义务:〃学校里闹党派,真没有意思。孙小姐人是顶好的,就是太邋遢,满房间都是她的东西呃,赵先生,对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儿',〃羞缩无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关系。可是,鸿渐,咱们同路来并不觉得她邋遢。〃
    鸿渐因为人家说他是〃从龙派〃外围,又惊又气,给辛楣一问,随口说声〃是〃。汪太太道:〃听说方先生很能说话,为什么今天不讲话。〃方鸿渐忙说,菜太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谈起没法消遣。汪太太说,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学校住得近汪先生没让她说完,插嘴说:〃内人神经衰弱,打牌的声音太闹,所以不打这时候打门,有谁会来?〃
    〃哈,汪太太,请客为什么不请我?汪先生,我是闻着香味寻来的,〃高松年一路说着话进来。
    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过晚饭没有?还来吃一点,〃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让出来,和范小姐不再连席。高校长虚让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绕桌一转,嚷道:〃这位子不成!你们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们俩拆开了;辛楣,你来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粘在椅子里。校长没法,说:〃好,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维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鸿渐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对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触极少,没想到他这样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环境,对什么人,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旧小说里提起〃二十万禁军教头〃,总说他〃十八般武艺,件件都精〃;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恭请演讲,他会畅论国际关系,把法西斯主义跟共产主义比较,归根结底是中国现行的政制最好。明天文学研究会举行联欢会,他训话里除掉说诗歌是〃民族的灵魂〃,文学是〃心理建设的工具〃以外,还要勉励在坐诸位做〃印度的泰戈尔,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呃法国的罗索(声音又像〃噜口苏〃,意思是卢梭),德国的歌德,美国的美国的文学家太多了。〃后天物理学会迎新会上,他那时候没有原子弹可讲,只可以呼唤几声相对论,害得隔了大海洋的爱因斯坦右耳朵发烧,连打喷嚏。此外他还会跟军事教官闲谈,说一两个〃他妈的〃!那教官惊喜得刮目相看,引为同道。今天是几个熟人吃便饭,并且有女人,他当然谑浪笑傲,另有适应。汪太太说:〃我们正在怪你,为什么办学校挑这个鬼地方,人都闷得死的。〃
    〃闷死了我可偿不起命哪!偿旁人的命,我勉强可以。汪太太的命,宝贵得很,我偿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尽职,敬笑两声或一声不等。
    赵辛楣道:〃有无线电听听就好了。〃范小姐也说她喜欢听无线电。
    汪处厚道:〃地方僻陋也有好处。大家没法消遣,只能彼此来往,关系就亲密了。朋友是这样结交起来的,也许从朋友而更进一层赵先生,方先生,两位小姐,唔?〃
    高校长用唱党歌、校歌、带头喊口的声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鸿渐道:〃刚才汪太太说打牌消〃
    校长斩截地说:〃谁打牌?〃
    汪太太道:〃我们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么?〃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鸿渐道:〃反正辛楣和我对麻将牌不感兴趣。想买副纸牌来打bridge,找遍了镇上没有,结果买了一副象棋。辛楣输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头做的棋子经不起他的气力,迸碎了好几个,这两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着高校长身辛楣笑,说想不到他这样孩子气。刘小姐请辛楣讲鸿渐输了棋的情状。高校长道:〃下象棋很好。纸牌幸亏没买到,总是一种赌具,虽然没有声音,给学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亭禁止学生玩纸牌,照师生共同生活的原则〃
    鸿渐想高松年像个人不到几分钟,怎么又变成校长面目了,恨不能说:〃把王家的麻将公开,请学生也去赌,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高校长道:〃我听了'共同生活'这四个字就头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样,反正他自己家不在这儿,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来的确因为怕闹,所以不打牌。现在偏要打。校长你要办我就办得了,轮不到李梅亭来管。〃
    高校长看汪太太请自己办她,大有恃宠撒娇之意,心颤身热,说:〃哪里的话!不过办学校有办学校的困难你只要问汪先生同事之间应当相忍相安。〃
    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同事。校长,你什么时候雇我到贵校当当老妈子来了?当教员是没有资格的〃高松年喉间连作抚慰的声音〃今天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来打它个通宵,看李梅亭又怎么样。赵先生,方先生,你们有没有胆量来?〃
    高松年叹气说:〃我本来是不说的。汪太太,你这么一来,我只能告诉各位了。我今天闯席做不速之客,就为了李梅亭的事,要来跟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们在请客。〃
    客人都说:〃校长来得好,请都请不来呢。〃汪先生镇静地问:〃李梅亭什么事?〃汪太太满脸厌倦不爱听的表情。
    校长道:〃我一下办公室,他就来,问我下星期一纪念周找谁演讲,我说我还没有想到人呢。他说他愿意在'训导长报告'里,顺便谈谈抗战时期大学师生的正当娱乐〃汪太太〃哼〃了一声〃我说很好。他说假如他讲了之后,学生问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赌钱算不算正当娱乐,他应当怎样回答〃大家恍然大司地说〃哦〃〃我当然替你们掩饰,说不会有这种事。他说:'同事们全知道了,只瞒你校长一个人'〃辛楣和鸿渐道:〃胡说!我们就不知道。〃〃他说他调查得很清楚,输赢很大,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么几个人,也有你汪先生〃汪先生的脸开始发红,客人都局促地注视各自的碗筷。好几秒钟,屋子里静寂得应该听见蚂蚁在地下爬可是当时没有蚂蚁。
    校长不自然地笑,继续说:〃还有笑话,汪太太,你听了准笑。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听来的,说你们这副牌是美国货,橡皮做的,打起来没有声音〃哄堂大笑,解除适才的紧张。鸿渐问汪太太是不是真没有声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样都是乡下人,还说:〃李瞎子怎么变成聋子了,哪里有美国货的无声麻将!〃高校长深不以这种轻薄为然,紧闭着嘴不笑,聊示反对。
    汪先生道:〃他想怎么办呢?向学生宣布?〃
    汪太太道:〃索性闹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盖毯子,毯子上盖漆布〃范小姐聪明地注解:〃这就是'无声麻将'了!〃〃我待得腻了,让李梅亭去闹,学生撵你走,高校长停你职,离开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校长一连声tut!tut!tut!
    汪先生道:〃他无非为了做不到中国文学系主任,跟我过不去。我倒真不想当这个差使,向校长辞了好几次,高先生,是不是?不过,我辞职是自动的,谁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错了人。他的所作所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镇上嫖土娼。〃
    汪先生富于戏剧性地收住,余人惊厅得叫起来,辛楣鸿渐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长顿一顿说:〃那不至于罢?〃鸿渐见校长这样偏袒,按不下愤怒,说:〃我想汪先生所讲的话很可能,李先生跟我们同路来,闹了许多笑话,不信只要问辛楣。〃校长满脸透着不然道:〃君子隐恶而扬善。这种男女间的私事,最好别管!〃范小姐正要问辛楣什么笑话,吓得拿匙舀口鸡汤和着这问题咽了下去。高校长省悟自己的话要得罪汪处厚,忙补充说:〃鸿渐兄,你不要误会。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不过,汪先生犯不着和他计较。回头我有办法劝他。〃
    汪太太宽宏大量地说:〃总而言之,是我不好。处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见他的脸就讨厌,从没请他上我们这儿来。我们不像韩学愈和他的洋太太,对历史系的先生和学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请学生吃饭,请同事只喝〃鸿渐想起那位一夜泻肚子四五次的历史系学生〃破费还是小事,我就没有那个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干。人家是洋派,什么交际、招待、联络,都有工夫,还会唱歌儿呢。咱们是中国乡下婆婆,就安了分罢,别出丑啦。我常说:有本领来当教授,没有本领就滚蛋,别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学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鸿渐忍不住叫〃痛快〃!汪处厚明知太太并非说自己,可是通身发热〃高先生不用劝李梅亭,处厚也不必跟他拚,只要想个方法引诱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这不就完了么?〃
    〃汪太太,你真真聪明!〃高校长钦佩地拍桌子,因为不能拍汪太太的头或户背,〃这计策只有你想得出来!你怎么知道李梅亭爱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话是说着玩儿的,给校长当了真,便神出鬼没地说:〃我知道。〃汪先生也摸着胡子,反复援引苏东坡的名言道:〃'想当然耳','想当然耳'哦!〃赵辛楣的眼像胶在汪太太的脸上。刘小姐冷落在一边,满肚子的气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视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来,又上了当,忽见辛楣的表情,眼稍微瞥范小姐,心里冷笑一声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唤醒辛楣道:〃赵先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脸一红,喃喃道:〃真利害!〃眼睛躲避着范小姐。鸿渐说:〃这办法好得很。不过李梅亭最贪小利,只能让他赢;他输了还要闹的。〃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这年轻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说:〃今天所讲的话,希望各位严守秘密。〃
    吃完饭,主人请宽坐。女人涂脂抹粉的脸,经不起酒饭蒸出来的汗气,和咬嚼运动的震掀,不免像黄梅时节的墙壁。范小姐虽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脸上没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红色,仿佛外国肉庄里陈列的小牛肉。汪太太问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里去洗手?〃两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处厚两人低声密谈。辛楣对鸿渐道:〃等一会咱们同走,记牢。〃鸿渐笑道:〃也许我愿意一个人送刘小姐回去呢?〃辛楣严肃地说:〃无论如何,这一次让我陪着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们开玩笑么?〃鸿渐道:〃其实谁也不必送谁,咱们俩走咱们的路,她们走她们的路。〃辛楣道:〃这倒做不出。咱们是留学生,好像这一点社交礼节总应该知道。〃两人慨叹不幸身为青年未婚留学生的麻烦。
    刘小姐勉强再坐一会,说要回家。辛楣忙站起来说:〃鸿渐,咱们也该走了,顺便送她们两位小姐回去。〃刘小姐说她一个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连声说:〃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后送你回家,我还没有到你府上去过呢。〃鸿渐喑笑辛楣要撇开范小姐,所以跟刘小姐亲热,难保不引起另一种误会。汪太太在咬着范小姐耳朵说话,范小姐含笑带怒推开她。汪先生说:〃好了,好了。'出门不管',两位小姐的安全要你们负责了。〃高校长说他还要坐一会,同时表示非常艳羡:因为天气这样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们四个人又年轻,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侣。
    四人并肩而行,范刘在中间,赵方各靠一边。走近板桥,范小姐说这桥只容两个人走,她愿意走河底。鸿渐和刘小姐走到桥心,忽听范小姐尖声叫:〃啊呀!〃忙借机止步,问怎么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着谴责,劝她还是上桥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险的摔一跤,亏辛楣扶住了。刘小姐早过桥,不耐烦地等着他们,鸿渐等范小姐也过了岸,殷勤问扭了筋没有。范小姐谢他,说没有扭筋扭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关系,就会好的不过走路不能快,请刘小姐不必等。刘小姐鼻子里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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