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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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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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的动作。她是北京人,讲一口漂亮的普通话,很好听。宁子爸爸不多言语,只是到厅房
和亦琼点了一下头,就到卧房去静静看自己的书了。

    宁子家就两姊妹,姐姐在黄花园41中上高中,她比宁子沉静,说话轻言细语的,音调
很低,但是很柔和,举止很斯文,待人特别善良。其实这一家人都是很善良的,也许这是一
个知识分子家庭和一个工人家庭日后建立起两家友谊的一个契合点。

    星期天,宁子妈妈包饺子请亦琼在她家吃饭,另外备了一碟皮蛋、一碟香肠、一碟凉拌
黄瓜、一罐海带鸭子汤。饺子是韭菜肉馅,里面还有虾仁。亦琼家吃东西没这么细致讲究的
,她家用大碗装菜,是不用碟的,也没有那么多花样,也不象那样量少,喝汤是一定要放盐
的。

    这是亦琼长到14岁,第一次到别人家吃饭。她看宁子他们吃得那样慢,那样少,口味
那样淡,真是很惊奇。难怪宁子说话那样软软的,宁子姐姐说话那样轻轻的,那是没吃饱,
盐放少了呀,哪来的力气?!

    主人家都那样的吃法,亦琼也不好意思多吃快吃了。要不是宁子妈妈给她用一个盘子专
门盛了一盘饺子,那顿饭她肯定是要饿着肚子回家的。

    亦琼和宁子交朋友,她觉得自己身上一些很粗糙的东西,被柔化了。宁子妈妈见她打赤
脚,就说,都是大姑娘了,打赤脚上学不好。亦琼一下子脸红了,觉得自己真的是大姑娘了
,不应该再打赤脚了。以后到宁子家,她总要记住把鞋穿好,衣服穿干净。宁子妈妈也常常
敲打宁子,希望她能够象亦琼那样多一点吃苦耐劳,刚强和自立。这是一个工人孩子和知识
分子孩子各自在向对方靠半步,要取一个中间值,成就一个新人。

    亦琼和宁子同了一学期学,就爆发文化革命了。有一天,宁子到亦琼家来,见了亦琼就
哭起来。亦琼连问怎么啦,怎么啦?宁子说她的父母都因历史问题挨批斗了。她的母亲是天
津一个大资本家的女儿,抗战时她从北京的家跑出来,到大后方重庆上大学,以后就留在这
里了。她的父亲因为解放前在国民党陪都读中央财经大学,校长和证婚人都是蒋经国,他的
同学在台湾做行政院长,因而他成了特务嫌疑。文化革命把他们都挖出来了。

    宁子说,我过去一点不知道这些,我该怎么办呀?我想和父母断绝关系,划清界限。

    亦琼听宁子讲她的父母,着实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她眼前站的宁子,是一个跟国民党蒋
家王朝有关系的人。蒋介石从来都是共产党的敌人,也是中国人民的敌人,宁子的爸妈竟跟
国民党的最高层集团有关系,这可是不得了!

    她想着这些,心里咚咚直跳。宁子见亦琼不开腔,哭得更厉害了。她说,我知道问题很
严重,我愿意划清界限,我真的一点不知道呀。我家也没有和台湾联系的发报机什么的。我
爸从来都是教育我们要听党的话,我真不敢相信他是特务。

    亦琼没想到宁子家庭这么复杂。她家就简单得很,父亲在机修厂,从解放前干到解放后
,几十年连窝子都没有挪过,填起履历表来只有一行字。但她对宁子母亲的印象非常好,那
么善良,那么有修养,还那么美,不会有问题的。就是有问题,也是宁子父亲个人的事,还
得要解放了台湾才说得清楚。

    她镇静一下自己,问宁子,现在你爸妈怎么样?

    爸爸给隔离起来了,没有回家,妈在停职检查。

    亦琼头一甩,不管那么多,“后辈不管前辈事——一辈是一辈”,不要对别人讲家里面
的事。也不要和父母断绝关系,你总是父母养的呀。别人问起你父母的事,就说不知道。我
也不知道。我们还是好朋友。

    宁子一下子破啼为笑,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怎么不知道?

    亦琼耸耸肩,我没听见。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
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
、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一夜之
间,红得发紫的“革命动力”红卫兵,变成了“再教育对象”,历时十年的知青下乡运动开
始了。

    宁子姐姐在家里收拾行李,把她那些高中课本都清理出来,捆好,放在书架最下面一格
。她免不了有些惆怅。毕业考试都进行了,上大学的志愿都填了,就差那么一步,就可以迈
进大学的校门了,搞文化革命了,一切都乱了套。好在父母是搞经济工作的,不是从文的,
工作需要,父亲解除了隔离审查,回家了,母亲也恢复了工作。她象一只惊弓之鸟,对自己
,对前途都很没有信心。成天待在家里,也不出门去。过去爸妈忙工作的时候,宁子是她的
尾巴,她这个姐姐就象小母亲一样照顾妹妹。宁子对她的依恋胜过母亲。后来宁子插班,认
识了亦琼,成天跟着亦琼跑,跟姐姐也少在一起了。宁子常从亦琼那里带回些小说看,坐在
马桶上都在看。她拿过来翻了,都是些外国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她看着有些心跳
,放下了,要宁子少看这些书。妈是一向叮嘱看书要有选择的,要看那些有教益的书,要学
好数理化。文学书要少看,特别是外国文学,还只是中学生,辨别能力弱,批判能力更差,
不知不觉就受影响了,学些不健康的东西。宁子不服气,怎么受影响了,人家亦琼看那么多
,没见受什么坏影响。亦琼是什么家庭,咱们是什么家庭?爸妈还有历史问题搁在那里,你
就不想想后果?搞不好就给你戴“反动”的帽子。宁子不再带书回家看了,可是她常常是半
天半天不回家,在亦琼家玩,准是在她家看书了。在那里看了才回来。这个亦琼家也是有些
自由,没人管,看什么书都没人管。那些外国文学书,有的可以看,有的对她也是不适合的
,毕竟年龄小,容易中毒。她是不看的。还是妈妈说的有道理,看书要有选择,有些书是不
适合学生看的。她看外语,复习数理化。现在马上要下乡了,数理化看了也没用了。该看什
么好呢?

    她坐在书架旁边心事重重,宁子帮她收拾东西。姐姐,你怎么啦?

    我在想,我走了,爸妈身边就你一个人了,家里都要你多照顾了。你那病残留城的事,
只是一个“缓走”,没有落实。说来你早两年得的肾炎已经好了,保不准哪天还要动员你下
乡。我们这种家庭,要你去,还敢不去?你看我干脆第一批报名了,想把你保下来。谁知保
不保得住?你有事拿不了主意,就去找亦琼商量,她看书野,人是很忠诚,很可靠的,也很
肯帮忙。你们玩得好,姐姐是知道的,这份友谊也很难得。过去姐姐说过亦琼野,要你少找
她借书看,那是怕出问题,怕给家里惹麻烦。姐姐长你几岁,看得多些,胆子也就小些,我
自己的毛病,我也是知道的。我是从这个家庭出来的,恐怕改也是改不了的了。遇上事情,
第一得找的人,还只有亦琼。那家人心直,人好,你看张妈妈多善良,多贤慧,一看就是个
心慈的人。做了咸菜、腊肉什么的,总要想着让你带些回家来,连张伯伯钓到的鱼,也要让
你提一条回来。一定记住有事找亦琼商量,她还有哥哥帮忙。她来了,我也再给她讲一讲。


    宁子点着头,好的,我会找她。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好了。

    亦琼背着背卷,宁子提着洗脸盆网袋,宁子姐姐自己提着一口小皮箱,宁子妈妈手里则
拿着宁子姐姐的羊毛围巾。宁子姐姐随学校集体插队到秀山,她们一起到朝天门码头送她。
朝天门码头人山人海,重庆市第一批到酉(阳)秀(山)黔(江)彭(水)的知青今天出发
,乘大船走长江到涪陵,再换小船进乌江到彭水,换乘汽车到沿途的黔江、酉阳、秀山各个
农村。朝天门码头公路上,沿江岸竖着一根根石柱,上面用红油漆写着1、2、3、4、5
、6码头的编号。亦琼和宁子一家沿着码头正面宽大的石梯坎下到长江河滩,滩上全是大大
小小的鹅卵石,厚厚一层,白黄白黄的,象一个个石头蛋和石头饼,走在上面崴脚,摇摇晃
晃,把鹅卵石踩得叽咕叽咕响。

    鹅卵石滩上黑压压地站满了知青,背着行李,或提着行李,地上也放着行李,大都是一
个背卷、一口小木箱、一个脸盆网袋。这些昨日威风凌凌的红卫兵,今日成了改造对象的知
青,一个个象遭了霜打,垂头丧气地和送行的父母、同学、兄弟姐妹告别。

    一片哭声,高音、中音、低音都有。那抱头痛哭的高音,是刚满16岁的女知青把不可
遏制的悲哀冲出喉咙,我的妈妈呀,我害怕呀,我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呀?那在喉咙鼻子里发
出哼哼呃呃哭声的中音,是男知青使劲想把那悲在心中的绝望压回到胸腔里去,反正是没得
出路,老子豁出去破罐破摔一回。那呜呜咽咽的低音,是年老的父母剜却心头肉的离别情,
我的儿呀,我的女呀,到了乡下就来信,莫让爸妈望呀,以后都要各人照顾各人了哟!伴着
这低音、中音、高音的哭诉,还有一道逶迤不绝的音调,那是滔滔长江唱出的咏叹调。一方
水养一方人,山城儿女不折腰,不要哭,莫悲伤,自有出头的好时光。滚滚长江,把绿黄色
的浪花一浪接一浪地推向河滩,推向鹅卵石,拍打着知青儿女的脚背,它分明也在呜咽。水
的呜咽,人的哭诉,混合成一首复调音乐,震撼着山城从头到脚发颤。

    江中,停靠着等候知青的轮船,一艘接一艘,烟囱冒着淡淡的烟,似乎也在表示它对知
青离别城市的惋惜和愁绪。那烟终于浓起来了,直起往上冲了,轮船马达发动了,催促知青
上船的汽笛拉响了。黑压压的人流向江水围上去,好象要把那长江截断。在轮船开动的一刹
那,哭声象川剧的高腔一样,啊啊啊——啊啊——,刺破青天,随后轰隆隆一片,从天上滚
过。晴朗的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哗啦啦下起雨来。天哭人更哭,船上的知青站在船舷拼
命摇手对着岸上跺着脚哭喊,岸上的家长,有的冒雨追着轮船,放声大哭,有的站在原地,
不停地抹眼泪。

    亦琼回到家,把她那张户口页从户口簿里取下来,卷成一个小纸卷,塞进晾衣竿的竹筒
里,用木楔把口封紧。她是打定主意不下乡的。

    走廊那头罗妈的儿子罗开全下乡了,红房子少了一个小霸王,大家都感到松了一口气。
罗妈对响应号召一向是积极的,任何号召,都很积极。不仅照办,还会锦上添花。她当居民
委员,一分钱工资没有,但照样干得很起劲,以致过于起劲,讨红房子大人小孩的厌了。大
家都说,她怎么不象罗师傅那样本份,老实巴交的一个党员工人,却有一个母老虎一样的婆
娘。谁都不选她当居民委员,但是街委会信任她,年年评她的先进。她越是当先进,红房子
的人日子越是不好过,她把大家盯得太紧了,成天象只警犬一样,在楼里转来转去,用头去
拱开别人家的门,探着头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手脚倒是干净,开别人家的门,从来不顺手
牵羊拿东西,她用眼睛偷走别人家的隐私和自由。

    她家儿女不象爸,都象妈。女儿开珍看人总象她妈那样,好象对别人有深仇大恨,65
年初中毕业,她瞪一眼张家人,气咻咻地修铁路去了。儿子开全成天在外打架,回家就向他
爸要钱,不给,就用刀子比着他老子的脖子。自己的儿女不争气,罗妈就不喜欢别人家儿女
孝顺,看不得别人家有好日子。这也是她把张家盯得紧的一个原因。每次见张家老汉打娃儿
了,还连老婆也一起打了,她总是火上浇油地对亦琼父亲说,大公无私,打得好,就是不能
手软,黄金棍下出好人。张老汉见有人说好,打得更起劲,母亲说他不长脑筋,别人说好,
就好,那打人也能说好吗?打婆娘也是“黄金棍下出好人”吗?我好吃懒做了吗,你要打?
那是“烂萝卜心子——黑的”。大家都知道张师傅是一个很容易被挑拨的人,一挑就上火。


    罗妈不管别人怎么看她的心子,照样看不惯别人家有一丁点异样,动不动就打小报告。
这一回怎么不见张家有下乡的动静?她一下警觉起来,他张家也够意思了,老大初中一毕业
就在厂里分配了工作,工种还那么好,跟他老子一样当电工。她家开珍,比老大晚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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