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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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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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没找我跑到医务所来,影响了我的工作,你出去,滚出去!

    哇!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就这样出口伤人,修养还没有他老大高!老大一把抓住
了何医生的衣领,你说话干净点。

    你打人。

    老所长忙起身劝开,冷静点,都冷静点。

    老大放下何医生,谁打你,打你还脏了我的手。

    老大知道,不能动怒,不利于解决问题。他又态度和蔼地去和老所长说话。

    何医生在旁边气得鼻子哼哼的,有对老大的气,有对老所长的气。这种人,轰出去得了
,还跟他解释什么?

    这一抓之仇,何医生没有忘怀,他从老大踏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就引发了宿怨。居然
还那么得意地看天跺地,目中无人,好象他是这里的主人一样!何医生按捺不住,走下院子
,来到老大面前。老大没有反应过来,微笑地点个头,又自看自的了。

    何医生象当年喝斥老大那样厉声说道,不在厂里好好上班,跑来干什么?还是文化革命
呀,还可以抢饭吃呀?

    老大一听,火了,怎么这样说话?谁来抢饭了,我代表分厂工会来开会,你别搞错了。
收起你那副左派腔调。

    我左派?你又跑来捣什么蛋,你这个疯子!

    "打人莫打脸,说人莫揭短”,老大一声怒吼,谁是疯子?他又一把抓住了何医生的衣
领。

    何医生恼羞成怒,大声喊,疯子打人,来人呀,把捣乱的疯子赶出去!

    来了几个值勤人员,在何医生的指挥下,硬把老大往外拖。老大大声申辩,我是来开会
的,不是疯子!

    就象当年老大拼命挣扎不愿去精神病医院一样,现在他也拼命挣扎,不愿被人拖出会场
。值勤人员犹豫了,回头看何医生,究竟是不是疯子,穿得那么整齐?何医生手一挥,是疯
子捣乱,拖出去!

    医生的话是有权威性的,他说是疯子,就是在给人诊断下结论,必是疯子无疑。没有临
床诊断,是不能轻易说人是疯子的。当年的老所长,感到拿不稳,不敢给老大戴上精神病的
帽子。如今的新所长,在事隔多年后说老大是疯子,那总是有依据的了,他比老所长强,他
是党员。既有医生的判断,又有党性的保证,老大被拖出去了。他摔倒在地上。笔记本抛到
一边,西装沾满泥土,扣子拉掉了。

    老大从地上爬起来,绕到会堂背后刷掉身上的泥土。他一辈子痴迷知识分子,这次他看
到了知识分子的丑恶面,他不再痴迷了吗?人的素质的高低,不完全是以文化的高低来决定
的呀。“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三千,怪相八百”。

    开会了,老大悄悄从后门进入会场,端坐在大会场的最后排。他还得把先代会的精神带
回厂里去,他必须忍辱负重,实现他的“长江为证”的承诺。

    老大被何医生拖出会场的事当天就传回了分厂,连同老大文化革命隔离审查和进精神病
医院的事,分厂也传开了。原来我们的工会主席是这个样呀!如果传闻是假的,老大怎么不
去找领导平反,干吗要为大家忙乎呢?图个啥?如果传闻是真的,那这个工会主席就有很深
的城府,他那么积极为大家办事,就是有企图的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百姓肚里撑草鞋”,老大把他受辱的事象踏灭一堆烟火一样,从心
中抹去。他老大的活动天地在分厂,不在公司。老大振作精神,跨过长江,回到分厂,一本
正经地向领导汇报先代会精神,召集工会委员开会,布置任务。

    人们把他的这个举动,概括为一个“怪”字。世上竟有这样沉得住气的人,好象什么事
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真是不可思议。由“怪”生“怕”,大家开始疏远老大,找这个“怪
人”办事的人少了。

    积极了有问题,不积极也有问题。老大陷入了一个悖论的怪圈,他真正不知所措了。好
在他还有书。老大又一头扎进书里。这次看的全是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

    星移斗转,老大把他的讲坛摆到红房子来了。这回讲的是:中国的出路在搞市场经济,
中国要补资本主义的课。

    老大的固定听众有一个是提前退休的车工杨老头,党员,他和罗妈一唱一合,常常蹑手
蹑脚地在张家门前走来走去,看张家老汉是不是偷了工厂的材料在家干私活。亦琼还记得小
时候家里的铝锅烧漏了,父亲确实用工厂的下脚料在家补锅。他让亦琼在门口看书,给他放
哨。杨老头听见楼这头有乒乒乓乓的敲打声,从门里探出头来张望。亦琼见了,忙告诉在屋
里忙乎的父亲。父亲不敲了。杨老头背着手走过来,见亦琼自顾自看书,父亲在屋里卷叶子
烟,没人理他,只好嘿嘿干笑两声走了。等他前脚走,父亲又敲起来了。杨老头又转回身往
张家走来。父亲只好再次把手上的活停下来了。那一次搞得很讨厌,铝锅补了半天也没补好
,母亲着急,还得用它来煮饭呢。这杨老头,亦琼全家都不喜欢,就老大看得起他,可以说
上几句国家大事。

    另一个是隔壁子扫街的工人,酒鬼王老汉。这家人很霉,王家妈迷信,有点钱就去买只
大公鸡,请端公到家里来跳神,一屋子搞得乌烟瘴气,叫隔壁也不得清静。大儿手脚不干净
,专偷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卖了乱花。王家妈被儿子偷怕了,只好把家里的被面床单都放
到亦琼家来。母亲替王家保管,但不敢声张,怕把王老大惹恼了,也偷起邻居来。小儿不偷
,象王老汉一样喝酒,有时两父子发起酒疯来,就“鸡公打架——立起毛毛鼓”。小女跟街
上的妖精学,和男孩鬼混,因她幼年时得一场大病,奄奄一息。王家妈绝望了,硬把孩子拽
给母亲,要母亲救她一命。母亲可怜孩子,就一口汤一口水地喂她,居然把她带活了。带了
两年,王家拿不起保姆费,母亲就说算了,她积个德。王家女长大了,王家父母常对女儿念
叨母亲的救命之恩。母亲和亦琼姐妹见王家女妖妖精精的样,时不时要说她两句。

    第三个听众是在亦琼家楼上的一个青工。这家人有七兄弟,老汉是卖肉的,妈也做临时
工,还有一个老家婆,一家十口人吃饭,也够父母操心的了。全是些男孩,没人管得了,半
夜拉尿不上走廊中端的公共厕所,就站上窗台,朝窗外楼下拉。一个接一个,象自来水龙头
一样,哗啦啦往下冲。亦琼家里不敢开窗,朝楼上喊,楼上的,怎么搞起的,又往楼下屙尿
!喊也没用,照样拉,一个晚上睡觉不得清静。

    再有就是四楼的一个青工,父亲是肥料站的工人,哥哥黑娃在文化革命武斗中攻打市委
招待所给打死了。

    还有一个听众是老大的社会朋友,是个石油工人,说话口吃,留一撮小胡子,常年待在
城里,不愿回油田。亦琼见不得这个留日本鬼子小胡子的人,听他说话更痛苦,结巴得让人
憋气。老大说他肚里有货,会写剧本,叫《伟大的井架》,但是没有发表。

    有了这么四五个听众,老大的讲坛就摆起来了。很难说这些听众听得懂他讲的,或者对
他讲的感兴趣。你想老大每次都准备了盖碗茶和香烟招待听众,社会朋友来了,还备几样小
菜。有吃有喝有抽,免费招待,烟酒茶齐全,那就坐在那里随你讲什么吧,比坐茶馆还舒服
。烟客在那里使劲抽,老大在那里起劲讲,一个屋子烟雾腾腾。父亲从来不信老大讲的那一
套,他不抽香烟,所以根本不进吃饭这间房。母亲有鼻炎,闻不得烟子,她端个小板凳坐到
门外去打瞌睡。常到半夜,茶喝完了,烟抽尽了,菜吃光了,烟客起身了。连说老大讲得好
,下次再来。老大两手拍着邻居的肩膀,连说,好好好,下次再来。

    母亲从瞌睡中惊醒,进屋收拾屋子。只见杯盘筷子横七竖八摆一桌子,烟缸墨水盒装满
烟头,满地胡豆壳。

    母亲说,老大,“挣钱象针挑沙,用钱象水冲沙”,你何必把你的工资都拿来给别人吃
喝了?

    老大说,吃点喝点抽点有什么关系,你有个事,别人也好帮你。

    母亲说,我看你那些朋友是“高粱杆做门闩——滑的(靠不住)”,你生病的时候,谁
来过问你了,还不是靠妈老汉。你连自己的出路都没有搞好,说那么多国家出路有什么用?
“风箱做枕头——空(响)想”,“抱鸡母(无蛋母鸡)抓糠壳——空事”。还是好好想想
自己的事,“糠壳做枕头——上半夜响(想)别人,下半夜响(想)自己”。好好安个家,
我给你带孩子。你看你没安家,弟妹也没有安家,“一个和尚疯了,一庙和尚都跟着疯了”
。你要带个头。人终究要安家,不然心是飘的,“池塘里的浮萍——生不到根”。

    老大说,妈妈,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弟妹会安家的,张家不会断后的。

    有时候,老大还没回家,邻居就来问,张师母,老大回来了没有?巴巴儿是想抽那不要
钱的烟。老大也意识到他的听众是冲他的招待来的,只要有烟,哪怕坐到半夜也是不走的。
老大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还是把他的招待维持下去。

    一次亦琼回家,见吃饭的屋坐了一屋人,烟雾缭绕。她到另一间房去了。一会儿,老大
进来说,今天来了几个朋友,一会儿我叫你,你就切点香肠来。亦琼正看自己的书,随口应
着好吧。

    果然不大一会儿,老大站在门口对着对门屋叫,亦琼,没有菜了,帮我切点香肠来。

    亦琼应声来到吃饭屋,打开碗柜拿香肠。哪有香肠,碗柜空空的。亦琼问,香肠呢,你
要我切的香肠呢?

    老大说,不是在门后面挂起吗?

    亦琼说,那是生的,没有煮,怎么吃?

    老大说,什么,还要煮?我还以为就这样切了吃哩!

    众人哄笑,你老大,真是不当家,连香肠要煮熟了吃都不知道!

    老大说,我看菜吃完了,想添点菜。还要煮就算了,下次再煮。

    老大送走客人,来到亦琼这间房,很兴奋地说,你今天配合得很好,表演得很成功,就
象真的一样。

    亦琼一惊,什么配合?什么表演?

    老大说,就是切香肠的事呀。

    亦琼一下子生气了,原来你把我耍了,你是知道香肠不能生吃的呀。

    老大说,哥哥看了那么多书,就那么傻,连米是哪儿来的,香肠是生吃还是熟吃都不知
道?

    亦琼说,你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老大说,一群酒肉朋友,我懒得把他们伺候得那么好!

    亦琼说,你不愿招待就算了,干嘛要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呢。你休想要我再帮你做什
么事。

    老大讪讪地说,我也没有什么要你帮的,你读了书就变了,不认哥哥了。

    亦琼说,我没有不认你,你做事总得让人接受,你那样哄人,叫我怎么接受?

    老大讨个没趣,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跟你说了。气愤愤地出门了。

    以后老大给烟客准备的烟酒茶少了,烟客也就不来了,老大的讲坛垮了,他也就不讲了
。只有隔壁的王老汉,始终都帮张家的忙。父亲不喝酒,母亲常把酒票送给他。

    家里风平浪静了,老大又掉过头来为自己的事折腾了。他凭着多年训练出来的眼光,看
到了经济管理学必将成为热门学科,毅然拿出当年防空洞工厂补发给他的病假工资,到重庆
大学报名自费学经济管理。他有个愿望,学成后,离开分厂,离开公司,甚至离开家,到别
的行业去工作。然而天不遂人愿,单位坚决不同意老大去自费读书,不许脱产,不给出具单
位证明。

    老大去找公司领导说理,我自费学,为什么不行?

    学管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学的。

    那你说说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就不能学?

    我们不需要经济管理的人才,所以就不能出具证明。如果需要,我们会公派,不用你自
费。

    我可以学了去别的单位,不会挤占公司的位置。

    那不行,你是我们公司的职工,我们就不能同意。

    公司早对老大是“后阳沟看竹叶——越看越深沉”,任老大“说齐天,触齐地”,就是
不同意。

    学校把老大交的一千元学费退给他了。说很抱歉,他们只收单位选派的公费生和推荐的
自费生。

    老大35岁了,早已超过正常的考大学年龄,读自费生,是他的最后一次上学机会,但
这条路也走不通。老大拿着钱,仰天长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却没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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