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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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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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那我等着……”
    “见春红姐了吗?”我自然而然想到李春红,想到蔺哥和她的关系。“我去找她吧?”
    “不找她不找她,”他伸手拦住我,“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哦,是专程来看我的……”我听到他这句话,一扫连日来心中阴霾,内心汩汩流出欢乐,心情好似浪花跳跃在清澈的小溪,话语如水一任流淌。
    难忘1951年5 月初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那间农舍里,我望着蔺哥——我想象中的中国化的萨布洛夫,与他东拉西扯地交谈。我们坐在由窗纸滤过的日光里,屋内光线敞亮而迷离,微尘在光影里欢乐地浮游,从他口中喷出的香烟的蓝雾蹁跹
缭绕。室内混合着农家灶炕和粮缸散发的特有气味和女兵居室的香皂味儿以及蔺哥喷吐的烟气,使我闻着心神愉悦。我们热烈地闲聊,好似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我们谈各自的生活训练,谈他的职务提升,谈我的业务技能的长进,谈《日日夜夜》和
保尔·柯察金,谈入朝作战问题,等等等等……如果不是后来他终于提到的事情的搅扰,那该是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愉快的下午呵。
    只可惜,幸福时光总是短暂的……闲谈中,时间倏忽而逝,屋内光影开始暗淡了。从白色窗纸透进室内的一束阳光已从屋地上退到炕沿上,退到搁在炕上的那一筒炼乳上。
    他止住了话头,目光投向那筒炼乳,看了半晌,才开口道:
    “它,是别人托我捎给你的……”
    别人?我心头一震——我一直不愿提及的人和事看来还是躲不过去了。我两眼直视着他,逼得他移开了目光。
    “是别人托你来看我的?谁?”
    “翟玉祥团长。”
    霎时间,我感到非常失望。
    “这么说,你也是来给提亲的?”我冷冷地问。心里却盼着他摇头否定,那么,我就会把我的一腔心事吐露给他,请他给我出出主意。他既然可以帮助春红大姐,为什么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呢?
    可是他却点头了——他是来做说客的!连我的引路人,我的同乡,我的可信赖的蔺哥,也来建议我在个人问题上“服从分配”了,看起来,我真是命该如此了。
    “翟团长人不错,很能打仗!他……”
    “他立了十几次功,是战斗英雄,是全师资格最老的团长!”我截断他的话,“他还是师长的同班战友!”
    “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蔺哥诚恳地望着我,“四二年在冀东,一次转移中我带的一个排被日本鬼子包围了,翟营长已经突围,见我们没冲出来,又返回来救我们,他带我们走山里一条放羊人指给的小路,突出了包围……多年来,我一直在
他手底下,跟他打仗,他一手提拔了我,我把他当作好兄长……”
    “可他怎么非盯上我呢?”我不解地问。
    “也怪。以前是别人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他自己不上心,这回是非你不娶……他说有一回看见你们排练,回来就念叨你如何俊俏,听说是我把你带到部队的,就让我介绍认识你,所以年前的舞会上,你们……”
    我当然记得那个舞会,整晚上都被翟团长箍着跟他一个人跳——原来是蔺哥安排的!
    “可是,我真的不想……”我摇头道,“部队要入朝作战了,我怎么能这时候……”
    “师长指示,一定要在出国作战前把几个老同志——尤其是翟团长的个人问题解决掉,让他们轻松愉快上战场。为了这个,侯师长还专门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帮助做工作……”
    “蔺哥,你真想让我嫁给翟团长?”
    一听这话,蔺哥抽着烟,半天不言语。最后,他摇头道:
    “翟团长从没求过我什么事,他就是刀架脖子上都不服软,这次是头一回张口,我实在不能不想法成全他……不过,小夏,你也是年纪还小点儿,跟他年纪差得大了点儿……唉,我是左右为难……”
    “你别为难蔺哥,”我安慰他,又想把问题引到他头上,“你啥时候和春红姐结婚,我啥时候就答应翟团长。”
    “嗐,春红真是难说,她是为了躲军师长介绍的老干部,拿我打掩护,我开始还不知情,现在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对我总不冷不热,我看她像个热馒头,又想吃又怕烫手……”
    “那……”我故意为难地说,“我比你和春红姐都小,总不能你们还没结婚,我倒先办事吧?”
    “可翟团长比我大八九岁,也不能他耍光棍我先成亲呀?”
    “这样吧蔺哥,你回去告诉翟团长,我已经给我父母写了信,听说政治部也派人去找我父母了——只等我父母回了话,我再做答复……”
    谁知一听这话,蔺哥两眼飘过一片阴云。我以为他见我不答应找理由推拖所以生气了,却不料他并不开口,猛抽了一阵烟,才下决心从衣兜里摸出一封信:
    “我姑姑来信了——原来不想告诉你,可是,唉,早晚也得让你知道……”
    “是蔺妈的信吗?”我问,一把夺开来,急切地展开信纸。
    信是蔺妈托人代笔写给蔺哥的。主要内容是让蔺哥转告我,我的父母双双辞世!难怪好久接不到家信,难怪这些天政治部再不提派人去宣化找我父母的事了。
    蔺妈在信中写道:“……有亮侄儿,你找空儿告诉小夏,她爹在她跟你去部队走后,不到一个礼拜就吐血而亡。她娘强撑着把亡人发送了,也一病不起,得的跟小夏爹一样的病,加上思念亡夫和小夏,病情愈重,虽经延医服药,终不见轻,于
旧历年关临近时吐血而亡,辞世时间是年二十九夜里九点多钟……她娘患病时,就不让告诉小夏,也不让把小夏爹去世的事告诉她,怕她着急难受……小夏娘嘱咐我,等她死后,写信告诉小夏,让她好好在部队干,听首长的话,再不用惦记家里了…
…有合适的军官就找一个,也好有个终身依靠,这样为娘的才放心……小夏娘还托我,她死后,让我替她照看好家,把门锁好,定期来打扫打扫,不定哪一年小夏要回家来……”
    信没读罢,我便泪如雨下。
    母亲去世的时间是旧历年二十九夜里,而那时,我正在舞会上,被翟团长铁箍似的手臂搂着,一圈又一圈地旋转……那时,母亲临终的目光是在注视着我吗?

第五章
    在人群的簇拥中。我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随着乐曲声行进
    双亲辞世的消息令我痛不欲生。在我那个年纪,不久前还时时担心若是病重的
父亲死了,剩下我和母亲怎么办?现在,父母双双弃我而去,竟成了意想不到的事
实。我好像是在梦境中从悬崖跌落、跌落,浑身似乎失重,总也落不到底……忽然
重重摔在地上,又像一只花瓶被摔得粉碎……我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很
容易就死去呢?我的父亲,那个总是戴着黑色瓜皮帽穿青布长衫的老人;我的母亲,
那个美貌而又贤淑的妇人——眨眼间与我生死相隔,永无相见之日。好似才不久前,
幼时的我,被母亲抱着,觉得个子忽然长高了,积雪的路面轧轧响着,我坐在母亲
手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沿路的积雪,又觉得一步步升高——被母亲抱着上了一家糕
点铺的台阶。母亲掀开门帘进去,棉布门帘还刮了我脸一下。点心铺里,有一股好
闻的油香气,我又是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伙计在草纸上一块一块码好槽子糕,包好,
扎上纸绳,纸绳还拧成一个提环。母亲一手提着点心包,一手抱着我走出点心铺。
我又在母亲的手臂上落下高高的石阶,走到铺雪的街市上。行人稀少,我在母亲手
臂上一起一伏,看前方的鼓楼好似一艘大船在浪上随波起伏。母亲在雪地上小心翼
翼地迈步,仍不免偶尔脚下打滑,那时我便晃得厉害,担心随时会从高处悬空落下
……

    想起幼时这一幕,我似乎闻到母亲怀中的温馨气息。可是眼前一切又突然消失
了——母亲已成永远的回忆,再没有可凭依托的母亲的臂弯了……父母的失去,意
味着家的消失。新的家园,要由自己与其他人组建……我意识到,为了不做无所依
傍的孤儿,我应该融人部队大家庭,说不定,按照领导的安排解决了我的个人问题,
倒可以寻找到安全的避风港和栖息地,从此有了放心的依靠呢?这也许正是我的父
母所希望我做的?可是我为什么非常不情愿呢?为什么不能等到我的“萨布洛夫”
呢?为什么匆匆忙忙解决终生大事呢?难道只因为我投身了革命军队,就已经贡献
了自己的所有,不再应该拥有个人的喜好吗?

    在蔺有亮来探望我以后几天里,我的神思都处于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我就像
被关进玻璃瓶中的一只小飞虫,飞来绕去却找不到出路。我前边说过,蔺哥来看望
我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是我心情愉悦的一个难得的时光。可后来,得知双亲死
去的噩耗之后,这个下午就变成我一生中最难受的时刻。而那时坐在我对面的蔺哥,
我想象中的萨布洛夫,在窗子透过来的下午的光晕的环绕中,在我眼前虚虚幻幻起
来,显得那么不真实。是他吗?对我一生起着决定性重要影响的人物?不久前,他
从我双亲身边牵走了我,却又在不久后,把我引向一个老团长铁箍般的手臂,使我
再难挣脱……可是,蔺哥——这是惟一把我与故乡、与双亲、与蔺妈联系起来的纽
带呵!他期盼我做的,我怎能断然拒绝?我的一半梦境在故乡,一半梦境在部队,
而将这两个梦境像搭桥般牵系在一起的,就是蔺哥。我怎能斩断?

    那天下午,蔺哥再三安慰我之后告辞时,我哽咽地对他说:

    “你放心吧,蔺哥,是你把我领到部队的,我不听你的听谁的?我爹妈都没有
了,蔺妈从小带我,她就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我信任你,就和信任蔺妈一样,我
会答复翟团长的……但是再过几天,我现在心太乱,我……说实话,我一直想未来
有一天,能把我的婚事亲口告给父母,这却再不可能了……”

    蔺哥离去后第三天夜里,我为我的父母亲做了一件事——给父母写了最后一封
信。大概是我后悔参军离家时的仓促,而来弥补与父母的情感留连,与疼爱我的父
母最后话别吧。

    我的信是这样写的——

    爸、妈:

    你们最疼爱的女儿小夏来看你们来了。你们怎么走得那么急呢?为什么不等穿
军装的女儿归来?一定是女儿只顾自己前程,抛开重病的父亲和已有隐疾缠身的母
亲,而使爸妈日夜悬想病势加重吧?你们接到我前两次家信了吧?你们不回信是怕
我知道家里的情况着急,但是你们肯定在为女儿担心。现在我来告诉你们,女儿在
部队过得很好。这里冬天发棉、夏天发单。一日三餐有炊事班。女儿在这里认识了
很多新伙伴——部队叫战友,虽然女儿还没打过仗。告诉你们,女儿不久要随部队
上朝鲜打仗了,不过别担心,我们文工队员负责文艺演出、战场宣传鼓动,不上前
沿真刀真枪地打,没有多大生命危险……女儿在文工队学习了很多新本领,会打快
板、弹三弦,会跳集体舞,还会说大鼓……还有,妈妈操心我的终身大事——现在
也快解决了:部队领导让我跟一个叫翟玉祥的团长结婚,蔺哥也劝我答应这门亲事。
我曾写信征求你们的意见,其实一半用意是想找借口拖延。现在你们离我而去,再
不会帮女儿定夺了。小夏明白,爸妈是让小夏自己拿主意……不管怎样,请爸妈放
心安眠吧,女儿会走好自己的路。女儿长大了,穿上军装,扎上腰带,是一个女兵
啦!

    等从朝鲜归来,小夏再请假回去探家——我知道,爸和妈已经托付蔺妈给我留
着家门钥匙,家里一切摆设都没变,爸妈的魂灵在等着小夏,女儿一定回去,一定
到爸妈的坟上祭奠……现在女儿要告别二老了,女儿要再次辞别爸妈,重新上路了
……

    那天夜里,我怀揣着写给父母的信,借故离开宿舍,悄悄来到村外小河边的桃
林。初夏的微风掠过桃林,茂密的叶片沙拉拉作响,似乎是父母与我的轻轻耳语。
我找到一株树干粗壮的老树,在树下用手拨开浮土,挖了一个浅坑。这时,我掏出
写给父母的信,用带来的火柴把信点燃。霎时,白色信纸化为一团桔红色的火苗儿,
火苗跳着浮现出我父母的脸庞。我面对燃烧的信纸跪下,同时面对着家乡的西北方
向——我心中默默对父母说:

    “爸、妈,小夏来看你们了……说的话都在信上,把信烧了,也就当给二老烧
纸吧……”

    桔黄色的火团很快熄灭,白生生的信纸化为一片片黑色纸灰,在若有似无的微
风中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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