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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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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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小便呢?望望车门下边,列车掠过,路基斜坡上的黑青色的油污的石子像在传
送带上退后,列车远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我只好返回车厢里我的休息位置,坐下忍
耐。

    男人们的优越性此时显而易见——一个又一个男兵揉着睡眼,急急奔向车门口,
站在那里,一手扶门框,一手解裤扣小便。有的人还偷偷调转头朝文工队休息的女
同志们看一眼,似乎有些抱歉:原谅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个小个子士兵不小心被车门外的旋风将刚滋出的尿滴扫回到裤子上,骂着:
“嗬,他娘这风,弄一裤子!”一边跺着脚,掸着裤子。

    又有人来了,喊:“尿完没有?尿完离开,别占地方。”

    男人们的肆无忌惮刺激了我,小腹越加发胀发紧,我只好靠着车厢壁坐着,夹
紧双腿,忍受着列车震动的煎熬。

    与我同样急迫的女队员越来越多了。已有人埋怨:“啥时候停车呀?”“怎么
解手呀?”

    后来终于有几个实在憋不住的女队员开始行动了:她们几个人来到车门前,将
男的屏挡在后,由两人撑开一块雨布遮挡,一个女的便在雨布遮挡下蹲下朝车门外
小解。她们轮换着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于是,一个又一个女队员都前去方便。当然,
我也抓紧时机上前等候。

    待轮到我小便之际,身后虽然有雨布遮挡,但车门外都是空旷无际的原野,面
对旋转的田野,高高地在车门口解裤下蹲真不是件容易事。不敢太靠前,害怕从隆
隆奔驰的车上掉下。太靠后又尿到车上。而且,我的脚下已积了一滩尿液,随着列
车的震动蔓延,此时我还不敢拖延,只得一只手扶紧门框,颤颤抖抖地蹲下,急惶
惶中,就听见身后响起斥骂声:

    “你们干啥?尿到车里来啦!”

    “哎呀!把我干粮袋都弄湿啦!”

    “别尿啦!发黄水啦!”

    那时车外袭来的凉风直扑我下身,浑身像脱光了被风抽打,而身后的吵嚷更让
我紧张。风扫尿滴打在我腿上和鞋上。我赶忙提裤子站起来,系好裤子,转身就看
见几个怒目而视的战士们。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这不是我弄的……”

    我看见尿液流到车厢里躺卧的战士身边,沾湿了两条粮袋和铺在地板上的雨布,
心发慌又害羞,心想反正不是我一个人尿得这样,欲想辩解,却把战士更激怒了。

    “不是你是谁?裤子还提着哩不认账?”

    “真的不是我一个人……”我很尴尬。

    “有本事尿高点,弄一地……你给我舔喽!给我弄干净!”战士拎起尿水沾湿
的粮袋,杵到我跟前。

    “你他娘欺负女兵,算啥本事?!”这时,王林挺身而出,护在我前边,并顺
手推了那个战士一把。

    “娘的你敢动手!”那个战士脸涨得像紫茄子,把粮袋顺手朝王林就抡过去,
“老子不劈了你,关你啥事吆!”

    这时,文工队几个人上来劝阻。那个战士气得脖上的筋都暴突起来,跳着骂:

    “别仗着文工队,有啥了不起!娘的,尿都尿不出去,还上前线哩!”

    “你尿得好?管球用!”王林也不示弱。

    “老子倒背手尿尿,不服(扶)你!”

    王林猛地一头要撞上去,被廖沙队长在后边把腰抱住了。王林一反平时腼腆的
样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气咻咻直喘。

    “你这个同志不简单呀!”春红上前,冷笑着说,“挺会骂人嘛!你们连长指
导员教你的?你有本事给我倒背手尿一个看看?”

    “我敢尿还怕你不敢看哩!”

    “嗬!真敢尿!”春红不依不饶,喊道,“咱们看看三连的英雄,尿一个?看
你不服,还是不服你!”

    “你们欺负人,胆子不小哇!”秋月居然也上来插一嘴,指着我说,“你们知
道她是谁?是你们翟玉祥团长的家属!团长夫人!”

    “团长家属咋啦!就该尿湿我粮袋?”那个战士口气已明显开始软了。

    “你们吵什么吵?”这时,一个扎腰带挎手枪的干部上前,战士们给他让开,
他站到前边,问,“谁是团长的家属?我看看——”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呵呵一阵笑:

    “咱们翟团长不愧是翟老虎!娶的媳妇是又年轻又漂亮……可是,你们也该尿
得朝外一点嘛,注意点呀!”

    “看看,连长,把我的粮袋都尿湿啦!”那个战士得理不饶人,把粮袋举给连
长看。

    “滚他娘一边去!”连长斥责道,“人家女同志本来就不容易,你们瞎吵吵个
啥?给老子丢人现眼的!”

    “这样吧,把我的粮袋换给他吧!”我诚恳地对连长说。

    “不用!还反了他啦!再不服,我让他把尿都舔了!一点团结思想都没有!”
连长一摆手把这个问题扔到了一边,却对王林笑道,“王林,你离开翟团长到了文
工队,咋脾气还这么大?”

    “他们欺负女同志!”王林说。

    “你说她——真是翟团长的家属?”连长又盯了我一眼。

    “那还有假。”王林点头说。

    “听说翟团长刚结婚没几天嘛,就把新娘子放到朝鲜去?他可真舍得……万一
把啥地方打坏了,那可咋……算啦算啦,还看啥?都回去坐好,跟女兵吵架你们都
来劲了,留着劲儿上朝鲜跟美国鬼子使吧!”

    ——这场纠纷结束了。事后王林告诉我,这个连长名叫屈家礼,蓟县人,脾气
倔,人好,打仗跟拼命三郎一样。而我,心中在感激这位连长的同时,却意识到,
这一泡尿引出的风波,表示我们将从此告别和平环境。说不定这将是今后残酷战争
生活的一个小小前奏吧?

    下午四五点钟列车总算停了,停在离安东十几里地的一个小站。不知是因为安
东车站没有停车位还是什么原因,总之我们提前下车,开始步行奔赴安东。

    部队途经一个村镇时,听到一片凄厉的狗咬声。村中的大树上,吊起一条条狗,
被人吊起棒打,狗们发出嚎叫。后来才知道,这是地方政府发动的打狗运动:打死
的狗都被装车运走,为的是扒狗皮做褥子,给志愿军在朝鲜铺用,因为志愿军需要
钻矿洞和坑道,里边潮湿。而狗皮褥子可以有效防潮。想不到,以后在朝鲜战场的
坑道里,我还真的睡过铺着几层的狗皮褥子,尽管里面有捉不尽的虱子,但是防潮
的作用是肯定的。那时我躺在虱子乱钻乱咬的狗皮褥子上,听着坑道外的隆隆的炮
击,脑海中竟忽然浮现出这一幕吊狗打狗的情景,耳朵响起一片惨烈的狗叫声。

    傍晚的时候队伍到达安东。那时天还没有黑。打前站设营的王队长和政治部的
人来接我们。我们沿着一条砂石路走进安东,踏上了沥青铺的公路,好奇地打量安
东的街道。在我的记忆中,50年前的安东很小,街上不多的店铺和楼房灰乎乎的一
片。我印象深刻的是每一栋建筑和民居的玻璃窗上都用白纸条糊成米字形,大家说
这是为防轰炸时震碎玻璃而采取的措施。不少玻璃窗上糊的都是报纸裁的细条。走
在街头,路两侧白花花的玻璃标示着战争的临近。

    不宽的街路上来往的大都是军人。汽车、马车、手推车,不是载货就是拉人,
而且速度很快,各不相让,扬起一街尘土。拐弯处街头一棵榆树下,一只黑色的瘦
狗在地上的垃圾里东嗅西嗅,令我惊奇:这是谁家的狗,居然逃脱了被吊打剥皮的
命运?

    那天晚上我们文工队住宿在一家书店。记得书店营业厅不小,铺着木地板,我
们男女队员分两边靠墙摊开行李休息。据说,各团的营连官兵都安排在镇江山公园
露营。可以想象,那时安东就是一个巨大的兵站。

    在安东,我们又补充了一些物资,每人发两双胶鞋、一桶蛋粉,还有些饼干、
肉干、盐等等。廖沙开玩笑说,咱们是吃的、用的、铺的盖的,加上武器和锹镐,
每个人背着一个家。要是两口子在一块儿,那可是能上朝鲜过日子啦!廖沙说着冲
着赵玉林和吴静两人直做鬼脸。我知道,赵玉林和吴静是从保定艺校招募来的新队
员,两人入朝前在艺校刚刚完婚,就双双参军来到我们文工队。他俩相亲相爱的一
对儿,平时互相关心和帮助,惹得文工队一些年纪大些的光棍队员眼热得很。看到
廖沙开玩笑,赵玉林便还击道:

    “廖沙你背着个家,就差个媳妇儿,还不赶紧从咱们文工队寻摸一个?”

    “我可不想找那个累赘!”廖沙笑道。

    “你说谁累赘?”吴静一边不依不饶了,“我让赵玉林背着了还是抱着了?”

    “你让他背着抱着我咋知道呢?”廖沙瞪眼道,“这得问赵玉林呀!”

    众人笑起来。吴静拎着刚发的新胶鞋追打廖沙,一边骂着:

    “我让你嘴坏!让你找不着媳妇!你看看苦夏,跟了翟团长吧?就冲你这张破
嘴,谁敢跟你好!”

    “哎,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呀!”廖沙叹了口气,还偷偷瞟了我一眼。

    “盯紧刘冬茹吧廖沙!”赵玉林说,“主动进攻,小心再让哪个首长娶了去!”

    “别拿我开心呀!”刘冬茹整理着粮食袋,还了一句嘴。她看了廖沙一眼,忽
然脸飞红了。

    “谁看得上我呀!”廖沙叹道,“我只等打败美国鬼子,从朝鲜回国,那时候,
咱胸脯上挂着功勋章,叮哨乱响,就不愁没人嫁咱啦!”

    “就冲你这想法你也立不了功!”春红插了一句,“立功动机不纯!”

    “到时候,咱是抗美援朝的功臣,”廖沙不理春红的奚落,继续眉飞色舞地说,
“咱是最可爱的人——最可爱,还不可着劲儿挑!”

    ——50年前在安东的那个晚上,我们文工队这些年轻男女队员们,心情上还是
轻松的。虽说明天就要进入朝鲜,但是并没有感到多少面临战争的紧张与恐惧。几
个月来,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有关志愿军打胜仗的报道,让我们觉得胜利将很快来到。
有的人带了两管牙膏还觉得多,认为“也许一管牙膏没用完咱们就得胜回国啦!”

    以后我们才知道,在我们入朝的日子,正是朝鲜战争五次战役刚结束之际。那
时候,我志愿军攻击到“三七线”附近,但战线太长,供给困难,被敌人反攻,节
节退守,并且出现我60军180 师全师被敌阻断包围而溃散的状况。后经顽强死守,
将战线在“三八线”一带稳定下来。实际上,朝鲜战局我方已无速胜可能。遗憾的
是,在我们后续入朝参战部队中,对面临的困难,估计和准备得远远不够。

    我记得,在安东那个6 月中旬的夜晚,不少队员兴奋得聊到深夜还没入睡,而
廖沙和几个会游泳的男队员还在夜里跑到鸭绿江边去洗个澡,回来痛快地叫喊:

    “我们先下了鸭绿江喽!”

    第二天夜里,我们全师跨过了鸭绿江。

    文工团是下午提前过江,到鸭绿江对岸朝鲜一方搭鼓动棚,迎接各团部队过江。

    入夜,鸭绿江渡口人喊马嘶。据说,当夜在鸭绿江东西几十公里江面上,有十
几处渡口在通过志愿军部队。我们师是走的一条水下桥,距鸭绿江大铁桥以东几里
远。所谓水下桥,就是桥面低于江水水面几十公分,这样,敌机不易发现。依稀的
星光下,江水泛着幽光。部队集结在北岸,依次过江。步兵、驮马、小推车、大车
纷纷滑人江水,向对岸滑动,像是江水中的浮游物。连载货卡车也开上了浮桥,江
水淹没大半个汽车轮。汽车马达轰鸣着缓缓在江中移动,好像是一艘货船。夜暗中,
一匹驮马受惊,嘶叫着,跌进江水。马褡子在江涛中上下翻滚,马儿在水中挣扎着
昂起头向岸边泅渡,驭手跳进江中游向马褡子……

    最先过江的营连开始集结队伍了。乱糟糟的南岸渡口已有连队开始向南进发。
这时,鼓动棚外,我们文工队的铜管乐队吹奏起了振奋人心的《解放军进行曲》,
嘹亮雄壮的号音掩盖了汽车轰鸣和人喊马嘶,战士们在进行曲中迈开出征的脚步。
你可以感觉到,激昂的军乐中跃动着号手的兴奋脉搏。,我们的旋律像风扫过黑黢
黢的江面,掀动汹涌的波涛。那时,我为我们的军乐队自豪,胸中涨满了将士出征
的悲壮豪情。夜风吹拂着我们的军装,传送着我们的旋律。我们跟着军乐的旋律放
声高歌起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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