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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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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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一阵水雾。马儿的蹄铁敲打浸透雨的沙石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橐橐声。我在
马背上颠簸着,一面时不时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

    “小汤,你累不累?”我望着马头左前方闷头牵马的汤云湿漉漉的后背问道。

    “不累。”他头也不回。

    “要是累了你就骑一会儿……”

    “不骑,那是团长的马。”

    “团长的马我也不该骑呀……”

    “团长让你骑的。”

    “团长得啥病啦?”

    “到宿营地就知道了。”

    “到底咋啦?你说嘛!”

    “你去问团长!”

    “那你们团宿营地在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汤云闷头走路,跟我说话连头也不回。我知道是遇上了一头犟驴,北方人叫杠
头。我也不再搭话,身子在马鞍上放松,随着马蹄的节奏晃动着,一边眯着眼睛望
着前方雨雾朦胧的朝鲜的山野,一边琢磨着心事。

    我在想,一个人的遭遇就是不可预测。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胡诌。谁能想到,
去年年底,我还是个女中学生,不到一年却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朝鲜的山路上。而且,
我已为人妇,再不是从前待字闺中的小姐。我是一位团长的夫人,骑着这位团长的
坐骑,由他的警卫员牵着马,奔向前方的营帐……迷迷蒙蒙的雨空似乎在说,你以
后的道路像这漫天雨雾一样无法看透,是沟是坎只有走过后才知道……但是,我毕
竟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路途虽然艰难,但队伍中有我的丈夫,虽然我不那么情愿
嫁给他,可是婚姻已似一根命定的绳索,将我与他牵系在一起,不然,我怎么骑在
他的马上,冒着风雨追赶他的队伍?

    黄骠马在我的胯下迈着均匀的步子,我的双腿内侧感觉到马背的湿热和马儿肌
肉的律动。我高高地骑在马上,不时超过徒步行军的一小群战士。那时,我看到疲
乏的战士羡慕地望着骑马的我,感到有些羞愧。我曾几次试图让汤云把马停下,以
便帮助遇到的行走极度艰难的士兵,但是汤云不答应。他说,我们有我们的任务,
帮一个两个也不顶事,反正后边还有收容队。我只得叹息一声,随他牵马而去……
后来我忽然感到上身前倾,连忙双手抓紧马鞍。原来马儿站住了,撒了一泡尿——
一阵风扑来,卷起一股马尿的臊气。

    这时,一声乞求从风雨中传来。

    “喂,同志——帮帮忙吧——”

    寻声望去,路旁土坡下仰靠着两个士兵。由于他们浑身泥泞,就着没卸下的背
包仰靠在土坡上,衣服的颜色和泥土在雨幕中混为一色,让人难以分辨。两个士兵
一个合眼歇着,面呈垂死状,任由雨水淋着,一副麻木的神态。另一个微微欠起身
向我招手。我忽然认出,这个朝我招手的战士正是在闷罐车上跟我争吵的那个三连
的战士——他的拿着被尿水沾湿的粮袋子朝我咆哮的样子活生生浮现在我眼前。但
是眼前这个战士却有气无力,那条浸过尿现在又被雨水浸湿的粮袋子已空了一大半,
垂头丧气地挂在胸前。他显然也开始认出我了,讨好地笑了笑,嘴角嚅动了一下,
不知说了句什么。

    汤云吆喝着牵马要走。我连忙喊:

    “快停一停!”

    “别管那么多,管不过来!”汤云依旧不理睬任何掉队者,只顾走自己的路。

    “不行!停下!”我生气地叫喊。

    “你认识他?”汤云拽住缰绳,勒了一下马头,疑惑地看着我。

    “他们是你们团三连的,我们坐一个闷罐车来的!”我告诉汤云,又对路边泥
泞里的战士说,“你们怎么掉队啦?”

    “拉肚子,他拉了十一次,我拉了九次,哎,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呀……”那个
战士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央求地说,“发扬友爱吧同志,咱们有缘呀,火车上尿湿
了我的粮袋子,这到了朝鲜,你骑的马又差点尿到我头上……”

    “你胡说八道啥?”汤云瞪眼骂道。“你倒想喝一泡马尿哩!还不尿你呢!”

    汤云扯着马头要走。我赶紧抻住了缰绳,马儿在雨水里像陀螺似地转了一圈,
汤云赶紧勒定马,扶了我一把,没让我摔下马背来。

    “你们掉了队,还想咋?”汤云冲那个战士喝道。这时那个闭眼的战士也懒懒
地睁开了眼,不过似乎眼前的争吵与己无关,只平静地看着,任雨水浇淋着。我明
白,他这是疲乏到极限了,连话都无力气说,更不用说动怒了。

    “搭我们一程吧……”那个战士开口央求,指着无力搭话的战士,“他实在不
行了……”

    “不行!这是团长的马!”汤云断然拒绝。

    “那给捎上挺机枪还有背包?”那个战士瞅着我,显然把希望寄托在我这里。

    “给他们捎上吧,小汤。”我对汤云说。

    “不捎!掉队就够丢人的了,还想骑团长的马!掉队的多了,管得了!”说着,
汤云拉马就要走。

    “你娘的尻!”那个战士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劲儿,从泥水里爬起,拉了枪栓,
端枪指着汤云叫道,“团长的马又不是你的马,你是团长?老子一枪崩了你个兔崽
子!”

    “操!狗娘养的!”汤云松开马嚼子,迎向那个战士的枪口,指着他大骂,
“你他娘行军没本事,掉了队,耍光棍玩蛮的倒有本事?

    动枪?谁怕你!你是来打美帝李承晚来了,还是想打老子?朝老子胸膛打,准
立个大功,赶明天喜报就寄你们村里啦!“

    这场面把我吓傻了,我的心咚咚急跳,浑身一个劲儿哆嗦,连话也说不出。

    在汤云的责骂下,那个战士的枪口耷拉朝下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一辆吉普车停了下来,刹车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扭头一看,坐在前排司机旁边
的人是侯师长!我像遇到救星似的喊着侯师长。

 第八章
    他们难以割舍的绝不是战争本身。而是
    留在异国土地上的青春岁月
    后来我们知道,1951年夏季的负重行军,我们遭遇了朝鲜几
  十年不遇的暴雨和洪水。部队到达金城以南的集结地后,足足等了
  一个星期,各单位的掉队人员才陆续到齐。还有,就在我们第二阶
  段行军开始后,冒雨由元山向金城方向艰难开进之际,板门店的停
  战谈判已暂时中止。原因是美军方面要求中朝方面对其拥有的炮火
  和空中优势给予领土上的补偿,目的达不到,便以坦克和大炮发
  言,在东线发动了夏季攻势。由于朝鲜人民军几个军团和志愿军部
  队联合予以殊死抗击,使敌人自八月中旬开始的夏季攻势历时一月
  后被迫中止,同时也为我们这一批轮番上阵的新人朝部队的开进和
  休整赢得了时间。

    在金城以南一个名叫邹义里的村庄驻扎休整待命的时候,饥饿
  伴随着我们。但是记忆中,这短暂的休整日子,却不乏轻松和欢
  乐。由于洪水冲毁道路桥梁,更由于敌人飞机轰炸和远程炮火的封
  锁,后勤供应无法保证,我们便想办法找食物填充肚腹。我们结伴
  上林间采蘑菇,挖野菜,还爬上松树摘下金黄色成熟的松果。我们
  带了一些军裤,把裤腿挽个疙瘩,朝里面装松塔,直塞得鼓鼓囊
  囊,扛下山来,倒在营帐外,把松籽剥出食用。那时,每人身上手
  上都蹭上了不少松脂,整日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松香味儿。几个拉二
  胡的乐手都趁机积攒了足够用的松香。后来后勤总算搞到了一些粮
  食——是麻袋装的玉米粒儿,分给文工队几麻袋。于是我们每个人
分到几斤负责加工。我们体会了原始人石器时代的生活:我们把玉
米粒提到河滩,各自找合用的石头砸玉米粒儿:一块块平展的磨盘
似的石头上,摊开了我们的口粮,阳光照耀下,卵石砸击得碎玉米
四溅,浪花和着笑语喧哗。我们手起石落,砸碎了金黄的玉米粒也
砸落了金黄的夕阳。收集起来的玉米渣被送到炊事班。当晚我们端
着搪瓷碗喝着无法煮烂的玉米粥,直喝到肚皮鼓胀。

    晴好的日子,我们在山坡间密林里开辟出排练场地,在树林的
遮蔽掩护下编排节目。忽然听到防空枪响,敌机呼啸而来,炸弹轰
然爆响。我们惊叫四散,顾头不顾脚躲藏。慌乱问,看见正蹲在一
处坑凹解手的王队长,在炸弹爆炸的气浪中提着裤子蹿起,像一条
受惊的驴,嚎叫着飞奔。敌机过后我们回想起方才这一幕,笑声四
起,笑疼了肚子笑出了眼泪。
    我知道,如今那些志愿军老战士都会对入朝征战的岁月难以忘
怀。如果他们谈起战地生活眉飞色舞、兴奋不已甚至津津乐道,你
可要心生警惕:你不要被他们那些动容的叙述所迷惑,认为他们是
在欣赏战争、把玩残酷、炫耀战争经历,他们是一批离开打仗就活
不下去的人。不是。你应该明白,他们难以割舍的,绝不是战争本
身,而是留在异国土地上的青春岁月。他们是在怀念战友、怀念青
春、怀念充满激情与梦想的年轻时代。你应该看到,尽管历经半个
世纪的浪涛冲刷,青春的五彩石依然躺在河底,在阳光照耀下显得
光彩夺目。
    哦,那一切是令我多么地难忘啊……
    9月中旬,我们排练一个从友军文工团学习来的小节目《一把
铁锹》,内容是讲一个朝鲜家庭,儿子上前线了,家里剩下母亲。
儿媳和小姑子三个女人,为了争着去修被美军飞机炸毁的公路,三
人把铁锹藏来藏去的故事,表现了朝鲜妇女千方百计争先支援志愿
军的精神。我在节目中扮演小姑子,演得很投入。确实,自从进入
朝鲜后,一路行军过来,到处看到朝鲜妇女和老人的白色衣裙,忙
碌着抬石背土,挥镐舞锹,填平公路上一个又一个弹坑。而且,不
  论他们的棚屋如何狭小,只要志愿军部队到了,总是热情地毫无怨
  言地为我们腾出睡觉的地方。我们在邹义里住的一户朝鲜人家,房
  东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哑巴孩子,她把大些的
  房子让给我们女兵们住,自己和孩子挤在柴房,很让我们过意不
  去。不过,想不到的是,我却在她家丢了一双胶鞋。

    那天午后,我发现屋门外踏板上我洗净晾晒的一双黄胶鞋不见
  了,问同屋的姐妹,都说没看见。春红便怀疑是房东寡妇偷了,她
  说这位房东聊天时有一次指着春红脚上的胶鞋连连翘大拇指。而且
  朝鲜人喜欢志愿军的胶鞋我们早已知道,以前在肃川附近宿营时,
  一个男队员就丢失过一双胶鞋。春红想了个主意,让我出去喊。我
  跳到当院大喊:

    “谁看见我的胶鞋啦!谁看见啦?”

    春红和姐妹们从屋里咋咋呼呼地跑出来,围着我大声嚷嚷着:

    “怎么啦怎么啦?”

    “丢鞋啦?谁偷的?”

    “找一找,找一找!”

    这时,我注意到房东大嫂在柴房门口探了一下头,又很快缩回
  去了。

    我们便有煞有介事地在屋外四处翻寻。房东终于憋不住劲儿
  了,抱着哑巴孩子从柴屋中走出来,故作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们,嘟囔着我们谁都听不懂的语言。

    春红走到房东跟前。指指我,又指指我脚上的胶鞋,比划着
  说:

    “鞋子,胶鞋,不见了……”

    房东茫然地摇着头,伸手在哑巴孩子流鼻涕的上唇沟抹了一
  把,又在自己的布鞋帮上蹭干净,指指自己的鞋,又指指我的鞋,
  嘟囔着朝鲜话,之后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扁平的大脸显出一副茫
  然。最终她抱歉地朝我们点头一笑,退回了柴房。

    我们相对无奈地苦笑着。

    但是这天晚上,房东大嫂给我们端来一盆煮熟的热气腾腾的土
  豆。我们拒绝不要,她以肯定的口气,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朝鲜话,
  指着土豆,又指指她的嘴,做出生气的样子。意思是如果我们不
  吃,她会生气的。放下这盆土豆,她出去了。过了片刻,又端来一
  个小碗,碗里有一些盐末。这下我们欢快地叫喊起来。对于近十天
  没有油盐吃的我们,一撮盐末赛过任何美味佳肴。我们剥着土豆
  皮,蘸着盐末,无比香甜地大吃起来。

    “秋月,你怎么不吃?”春红问道。

    这时我们几个才注意到秋月没吃土豆。她只是手里拿了一个左
看右看,又环视了我们几个人一周,把那个土豆扔回到盆里。

    “我也想吃它。”秋月阴着脸说,“可是我不能吃!”

    “为啥嘛?这盐末又不是毒药,蘸着吃多香!”刘冬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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