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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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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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这是指导员。”

    “欢迎欢迎!”指导员引我们走向连部的大掩蔽部,“太好了!太好了!”他
边走边两手搓着,一副天冷搓手取暖的样子。我走在指导员后边,看见他刚理过发
的头上一圈头皮从短发茬中泛着青光,而头顶的头发却没剪,像是从一个花帽筒中
冒出的鸡毛掸子。

    刘冬茹也发现了指导员的特殊发型,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憋不住捂嘴笑了起
来。她一笑,勾得我也失声而笑。指导员扭过头来,发现我们是在笑他的头发,用
手指挠着头皮,皱着眉头骂:

    “看,让文工队的同志笑话了吧?我们连的理发员,兔崽子行军时候把理发工
具给轻了装了,就剩一把破剪子,把头剪得狗啃的不是?今晚上让兔崽子重剪!”

    “指导员,晚上我帮你剪吧?”我自告奋勇地说,“我们应该为连队服务!”

    “那敢情好!剪吧,就是明天牺牲,今天咱也得注意美观,这是军容问题!”

    说着领我们进了大掩蔽部。

    “连长连长,文工队的来啦!”指导员猫腰走进去,喊着。

    一脸胡子没刮,头发也好久没理的连长正歪在洞里一块雨布上打呼噜,一手还
握着一个咬了几口的青萝卜,在睡梦中大喝一声惊起,看见我们,把半个萝卜咚的
放在子弹箱上,上前握住李春红的手,兴奋地压低嗓门说:

    “指挥部来过电话啦!欢迎文工队来!我们派裴教员专门去迎你们!辛苦啦辛
苦啦!”

    “你们辛苦!师首长让我们下来看望你们,希望你们坚守阵地!”李春红热情
地上前寒暄。

    外面响起嗡嗡的好似刮风的声音,夹杂着飘忽的喊话。连长一个箭步蹿出掩蔽
部,片刻又转回,说:“是敌机喊话,反动宣传——”

    大家不约而同屏气静听。

    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敌机飞临阵地上空。飞机上的扩音器用中国话在广播:

    “……二十七军被联军击垮了,又派上你们首都警卫师……共军弟兄们,你们
上来也是送死……为朝鲜的一个山头,你们送死值得吗?你们的抵抗……”

    敌机渐渐飞远了。

    “你看,不光我们欢迎你们来,连敌人也派飞机来欢迎你们!”

    连长笑道,“狗日的咋知道咱们是首都警卫师?不管他,咱们先歇一会儿,等
着看你们的节目!”

    “你们怎么安排时间的?”指导员问。

    “我们想今天在你们连演出,明天到四连阵地去。”李春红回答。

    “怎么演?没宽敞地方……”指导员说。

    “没关系,我们可以一个排一个排地演,让每个战士都能看到演出。”李春红
说。

    “好,就这么办!”连长说,“通讯员,通知各排,收拾好地方,准备看节目,
把警戒的战士和看节目的分成几班,轮流看演出……还有,咱不能白看,得招待文
工队的同志,就说我说的,让各排,一个排贡献一筒罐头,晚饭前交到连部;让司
务长把剩下的几个萝卜切成丝儿,搞它个凉拌萝卜丝儿,搞一顿热乎饭招待文工队
的同志!”

    这天整整一下午,我们在六连战壕里一个排一个排地演出,什么快板、小合唱、
舞蹈、大鼓书、戏曲清唱,节目都很受欢迎。我们虽然演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
但被战士们的热情欢迎鼓舞着,情绪饱满,一直演到黄昏。

    开晚饭的时候到了,我们被请回连部的大掩蔽棚。棚里已经拼好了几个弹药箱,
上面铺了一块雨布。摆上了几个开启的罐头,两大碗拌萝卜丝,一盆稀粥,还有一
堆压缩干粮。

    “阵地上条件差,同志们将就着吃吧!”连长指导员招呼我们坐下开饭。

    我忽然想起还要给指导员剪头,心想应该趁天还没黑把这事办了,就说:

    “指导员,我给你剪头吧!一会儿天黑了就看不见了,怕剪不好呢!”

    “剪什么呀!”指导员一晃脑袋,“你们这贵客来之前,我特意让人给剪了头,
没剪好,对不住你们……可你们走了,我剪得再好,给谁看去?不剪,吃饭吃饭!”

    于是我们吃饭——吃压缩干粮,吃上海梅林的凤尾鱼罐头和肉罐头,吃凉拌萝
卜丝,喝热乎乎的稀粥,吃得很香,很开心。

    后来,副连长进来和连长耳语,连长看看我们,面有难色,说:“文工队同志
们太累了,我看算了吧。”

    连长跟副连长说的话让我们听见了。李春红忙问是怎么回事。

    连长说,炊事班有几个人没看上我们的演出。李春红立刻说,我们马上去给他
们演。我们大家也齐声赞同。连长想了想,对副连长说:

    “干脆,把他们几个人叫到这儿来,就在这儿看吧。”

    很快,七八个炊事班的战士来到了掩蔽部。勤务员把弹药箱上的盆碗撤下,我
们的节目便开演了。我记得,那晚上最后的演出,先是李春红的开场白,代表师团
首长看望大家,感谢炊事班同志辛苦做饭,等等。后来,赵玉林来了一段二胡独奏,
王林吹了一段黑管儿,吴静唱了一段河北梆子,刘冬茹和我两个跳了一段朝鲜舞
“阿里郎”,我还说了一段大鼓,李春红唱了两首俄罗斯民歌——《小路》、《山
楂树》,好像还唱了首《风之曲》。连里干部们和炊事班战士以及连部几个勤杂人
员一起观看我们的小节目,看得很投入,毫不吝惜地起劲鼓掌叫好,使演出的和看
演出的情绪融为一体,都觉得很开心。
    夜里,连里给我们收拾出两个大点儿的猫耳洞,让我们休息。
    我们四个女的挤在一个洞里,那是个放弹药的洞子,底下整齐地码着一箱箱弹药,上面给我们铺了几条麻袋。我们几个把背包卸下,铺开在箱子上,就胡乱躺下休息。
    我们几个躺在平生没有睡过的弹药床上,听着战壕外草丛中秋虫的唧鸣。夜空中偶尔响起一声冷枪,显得秋夜战场更加沉寂。
    “李队长!李队长!”一阵急促的脚步走近我们洞口,是指导员,他把我们唤醒,说团里前指来电话,要我们小分队今夜返回。
    “你告诉团里,说我们明天还要上四连演出,争取明晚上回去!”李春红告诉指导员。
    “不行吧?实说吧,这是团里第三次来电话了,非让你们今夜赶回去!”指导员在洞口悄声说,“我解释说你们自愿住这里,团里不听,下令要你们回去!”
    “是谁打的电话?”李春红问。
    “是蔺副团长。”
    “你告诉他,就说我们明天一定回去,让他放心吧!”
    指导员走后,我们几个又迷迷糊糊睡去,劳累了一天,谁也懒得再起身赶夜路。
    半夜里,我们再次被叫醒。这次是范进和王林、赵玉林跑来喊我们。王林在洞口压低嗓门说话,但声音里透出情况的严重和紧张:
    “咱们快走吧!团里专门派人来了,派来的是通讯班长,不走不行啦!”
    “肯定有重要情况!”范进很有经验地判断,“咱们走吧,别再拖了……”
    李春红问明情况,知道这回是必须下阵地返回团里了:蔺副团长派一个通讯班长来接我们,给这个班长的任务是:接不到我们不许返回;我们不走也不许返回;必须连夜督促我们返回团指挥部。
    于是我们立刻收拾背包,整装出发。
    派来接我们的通汛班长在战壕里等候,我们男女队员从各自的猫耳洞里走出,集合一起,跟着通讯班长下山。
    在战壕出口那里,连里的干部已经等着送我们。一些听到动静的战士也从猫耳洞里钻出来,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战壕上方的天空,一幅深邃的星月帷幕,显得那么苍凉和高远。稀薄的星光为战壕的黑暗轻涂一层银粉。夜风撩动战士的军衣,带来秋天的寒意。我们和六连的官兵握手道别。
    指导员依然像欢迎我们来时那样来回搓着两手,好似双手寒冷而摩擦取暖——他不住地搓着两手,笑着连说:再见再见!那时我看见星光下指导员剪得青皮似的头,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我为这种预感被证实而诧异很久。
    “天黑,走夜路,小心……”指导员握着李春红的手,不住地叮嘱着。
    “告诉师团首长,让他们放心,我们是人在阵地在!”连长也握了李春红的手,把春红看做上级领导一样地表态,“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也不会给咱们团丢人!”
    我们一个个握别六连的官兵,跃出战壕,摸黑走下阵地。身后传来连长低沉沙哑的命令:
    “通知各排——阵地加强警戒!”
    我跟着小分队的战友,跌跌撞撞下了山,心中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和悄然而来的无名的恐惧,永远告别了这批六连官兵……
    以后我长久引为憾事的,就是这次上阵地后,没能坚持给六连的指导员剪头。我想,如果我硬坚持,指导员肯定会让我给他剪头;而如果经我的手把他的头发修剪得美观一些,那夜告别时,也许就不会有那种不祥的预感?
    但一切有如金城川的江水,一泻而去再不复返。

第十章

    面对几个梳小辫子的中国女兵,那些美军俘虏也许会离开那个藏身之洞?
    那天夜里,我们摸黑下山,涉过冰凉的金城川,赶回一团前指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
    大约就在这个时间,二营地处金城川以南的阵地,遭受到美军猛烈的进攻。那炮弹爆炸时如沉雷般的震动,使我们在金城川以北都可以听到。
    后来我们知道,那天夜里,蔺副团长派人强行把我们带回团里,算是救了我们小分队一行七人的性命。因为第二天凌晨,六连的阵地便在美军铺天盖地的炮火中陷落——六连官兵和相邻阵地的四连官兵从此再无音信。
    六连只有一位被派回来报告情况的人侥幸生还——就是那位迎接我们上阵地演出的姓裴的文化教员。那天上午,这位从死亡线上逃出,涉河奔回一身泥水惊魂未定的裴教员,在前指的掩蔽部外,向迎出来询问情况的蔺副团长诉说的情景,令我
一生难忘:
    “全完啦!连长、副连长、三个排长……工事全被轰平啦!指导员让我跑回来报告……”裴教员双手抓着胸膛嘶喊着,“一连人没几个喘气的啦!这是干什么呀?我们都跟骡子一样驮着背包弹药,走了那么长时间,走烂了双脚,磨破了裆,就为
了到那山头上让一阵炮给拍死吗?这是哪一级的命令?你们当官的一道令下得容易,可我们连搭上一百多人的命呀……娘儿们为啥硬叫撤回来?她们的命更值钱吗?你们说,为什么扔下那么多弟兄……”
    ——那时,裴教员悲恸的哭喊声像尖刀刺入我的心腹,他那通红的流泪如血的双眸,蔑视如刀地投向我们小分队,令我无地自容。遥想昨日一起度过短暂欢乐时光的六连官兵,今已悉数蒙难,我的心像撕裂一道口子,又像从悬崖上失足跌落、跌落……
    中午以前,六连和四连的阵地上再无音讯。派出去侦察的人员回复说,金城川已被敌人完全封锁,南岸敌人正运来器材,做架桥准备。
    后来,李春红告诉我,她曾就裴教员不满的质问同样质问过蔺有亮:你作为一个负责前线指挥的副团长,是否知道六连所处的险境?为什么派来人把我们小分队接回,却让六连、四连官兵置于险地而不顾?
    蔺副团长的回答是:
    “你懂个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上面命令让守的阵地,谁敢做主撤下?有迹象说明敌人将可能进攻,可谁知道规模这么大?你别以为撤下来就安全了,看这架式,保不准我这一百多斤也得扔在这轿岩山上!”
    蔺副团长的预感没错——从第二天开始,在金城川以南至上甘岭以东二十多公
里的东线,美军开始了疯狂的突进。我军金城川以南的阵地相继失守。而在一团正
面,敌人已越过金城川,在轿岩山南侧与我军展开激烈争夺。那时,一团前指已后
撤到轿岩山以北,指挥一营逐个山头阻滞敌人。而我们小分队也随团前指后撤,并
在团宣传股张股长的带领下,担负了掩埋烈士遗体的任务。
    以后我们才知道,这就是敌人1951年秋季攻势的开始。
    从金城川以北撤回到轿岩山以北的第二天下午,我们小分队跟随团宣传股张股长前去执行掩埋烈士遗体的任务。
    背着背包、携带着挖掘工具和几天的干粮,我们跟着张股长上路。
    张股长腰里别着手枪和一把镰刀,遇到草棵荆棘,他挥动镰刀砍一阵,为我们开路。
    “团领导为了照顾你们,连我也一起照顾了。”张股长耸了耸鼻翼说,“我股里有两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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