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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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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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检举信和离婚报告上交后,我的心理上并没感到什么轻松或是解脱,恰恰相反,
由于我的举动在文工队乃至师政治部非常引人注目,因此,这件事成了大家谈论的
话题,各种各样的议论时不时传到我耳朵里——

    有人说:“她检举翟玉祥是假,想离婚是真。”

    有人说:“等着看吧,她说不定又看上更大的官儿了。”

    也有人说:“翟团长老牛吃嫩草,没料到这草是带刺儿的……”

    还有的说:“就是想离婚,也用不着这种办法呀!”

    说来说去,我成了为达到离婚目的而不惜下狠手整人的歹毒妇!而原来揭发翟
玉祥的钱之茂的检举信,由于保密,反而很少有人知道。我又不能一一向大家解释。
尤其是,后来政治部方主任还在一次会上表扬了我,这么一来,大家都知道文工队
出了一个“大义灭亲”检举丈夫的“三反”斗争积极分子,是“打虎”英雄,使我
更加有口难辩了。

    连一向对我“忠心耿耿”、殷勤不已的王林,也找机会告诉我:翟团长不会是
坏人!

    一向喜欢打击我的秋月,反而一改从前的态度:大概是觉得我目前已经“很臭”
了,文工队四朵花中最漂亮的一朵就要枯败了,因此对我显出了宽容。她抽空跟我
说:她上次提到翟玉祥送我金链子的事,的确是从我日记上看到的,在会上说了出
来,也是有口无心,没想到你真的检举了翟团长。后来,王队长为这事还骂过我…


    对秋月向我示好的表示,我也只有苦笑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惟有与我最贴心的春红姐理解我的困境,对我比以往更加呵护关爱。记得除夕
之夜,外面积雪盈尺,掩蔽棚内像个冰窖。我和春红姐挤在她的鸭绒睡袋里,盖上
大衣,相拥取暖,悄声诉说着心事。

    “你也真够苦命的……”春红叹道,“苦夏苦夏,你就坏在这个苦字上。”

    我默然无语,暗自流泪。

    “看看,咱们的小苦夏,都要离婚了,可你大姐我还是个独行女侠!”春红伸
手抚着我的头发自言自语。

    “你肯定命好,比我强。”我在黑暗中盯着春红的眸子说,“蔺哥是好人,春
红姐,你跟他结婚吧……”

    “他是好人,翟团长也不是坏人呀!谁知道自己的命呢?”春红喃喃道,忽然
搂着我说,“苦夏,其实我觉得你跟蔺有亮蛮合适的,他也挺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

    春红这句话说得我心跳加快,幸亏是在夜里,不然她会看出我脸上泛起的红潮!

    “你说什么呀!”我推了她一把,“跟你说真的,你倒有心乱开玩笑!跟你说
实话,春红姐,这回我要是离了婚,再也不结了,我怕了……真的怕了……”

    “怕什么?谁能吃了你?”

    “说真的,我真怕翟团长,我一想起他,就吓得睡不着觉。我生怕哪天他又提
着盒子枪来找我算账,他干得出来……”

    “你别害怕,有我呢!”春红紧紧搂住我,像哄小孩似的拍拍我。

    “春红姐,你真好!”我忽然大受感动,黑暗中隔着散发吻了一下她的脖颈,
“蔺哥也好,真的,你们俩结婚吧,求你了!”

    “我答应他啦……”春红说,“秋季防御战结束,离开一团的时候,他不是送
我这条鸭绒睡袋吗?那一次我就答应他啦……”

    “真的吗?”我问,“什么时候结婚?”

    “说好了,等一停战我们就结婚……我也想通了,有时候爱情也可以培养。再
说,蔺有亮这个人忠诚实在,咱这条命又是他救的——那回要不是他半夜派人把咱
们从金城川南边硬给叫回来,咱们早成烈士了……”

    “太好了!”我发自内心地祝福春红,“你们肯定会幸福的……”

    “我不奢望什么幸福,只希望平平安安。”春红说,“倒是真的希望你以后幸
福,你这么年轻,经历了这么多坎坷……”

    “我更谈不上幸福了,我还不知道眼前这一关怎么过呢!你说,我的离婚报告
要是批不下来我怎么办?我检举了翟团长,要是查出问题,是我卖了他;要是查不
出问题,是我陷害他,我怎么都没法做人……”

    “算了,别想那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看开一些:人生就好比演戏,只要
咱心正,不存心害人,咱就不会演成个白脸……而且翟团长的事,说到底还怨他自
己,他在团里太霸道,积怨太多,找到机会人家还不咬他几口?你不过是不小心让
别人给利用了……”

    ……那天夜里,在春红的宽慰中,我渐渐睡去,不过睡得心惊肉跳:一连串的
恶梦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里转——先是梦见翟玉祥骑马挥枪追赶我,我拼命奔跑。
眼看要被他快马追上了,一回头,追赶者变成了方主任、武科长一帮领导,而我在
师部地下礼堂里乱跑,方主任追着喊:“站住——站住——你要相信组织——”我
拼命奔跑,忽然看见礼堂前悬挂的毛主席像,我像遇到救星似的扑上去,大喊:
“毛主席——救救我——”忽然毛主席像变成了毛主席本人:向我微笑着伸开双臂。
我激动地扑向毛主席的怀抱,却重重跌了一跤,跌到了齐膝深的雪窝里,一回头,
是一群手持卡宾枪的美国士兵狞笑着走来……我想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却手脚
冻僵变得麻木,怎么也爬不起来……就在这又惊又冷的睡梦中,我被冻醒了。醒来
时天已发亮,春节到了。

    春节这天,全师没有放假休息,按照统一部署继续搞“三反”。

    所不同的是,师部和各团都按中国传统风俗,想方设法吃了一顿饺子。我们文
工队也不例外:从食堂打来馅,用军用小锹的把儿或是酒瓶子当擀面杖擀饺子皮,
把雨布铺在炮弹箱子上当案板——解决了饺子问题。

    冰天雪地的战场上,吃到热气腾腾的煮饺子,其香甜可口美不待言。但是我却
没咽下几个。从早晨起就觉得头痛发热不舒服,包完饺子就躺倒了。卫生员一量体
温,有四十度!

    由于发烧感冒,我迷迷糊糊躺了好几天。

    我不得不暗自庆幸自己发烧病倒好多天——这使我躲过了看守“老虎”的任务。
不然,一旦遇到和翟玉祥面对面的时候,那我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看守过“老虎”的王林后来告诉我一件事,说是在翟团长被集中审查后的第二
天,那天是大年初三,三连连长屈家礼趟雪走了几十里到师里来看他。按规定这些
“老虎”们是被隔离审查,屈家礼被挡住,没能见到翟团长。但是他为翟团长搞来
的一只烧鸡和一瓶白酒,被王林给转交了进去。临走时,屈连长跪在雪地里,朝翟
玉祥住的掩蔽棚大喊:

    “翟团长——我屈家礼对不住你——我冤枉了好人——我是个混蛋——是我害
了你——我对不住你呀团长——”

    王林告诉我,屈连长难过得流了眼泪。而我听了这件事,热泪也早挂满两腮…


    后来李春红从师政治部一些科长干事们那里打听到一些情况。

    据说翟团长最强硬,“态度最坏”,问他结婚时送老婆的金链子是从哪儿弄到
的,他反问:谁见啦?说你别抵赖,你老婆都交待了,他说,那是铜的,镀金的,
哄她高兴呗!她没要,后来让我随手扔了——不信你们搜呀!又问翟团长银洋的事
儿,他说,要搞银洋那还不容易?第一回打下张家口,洋行里银洋白花花的一堆—
—在上头睡觉!那要是想捞钱,我能拉几大车,早跑到城里享福了,还提着头干革
命?审查的人问他,说你多了没捞,顺手捞几块大洋难免吧?说你老婆都写检举信
揭发你,说你有大洋哩!翟玉祥说,她一个孩子知道个啥?别人一吓唬,她还不让
说啥说啥?结婚那天我让人给灌醉了,连我说了啥早都记不住了……你们要认定我
有洋钱,去搜呀,搜出来砍我的头,我认!

    后来虽然派人去一团搜查——把翟玉祥的背包、马褡子等等凡是存放个人物品
的地方翻了个遍,一无所获。但问题并不算完——因为在国内留守处,还有存放个
人物品的箱包之类。

    听说翟玉祥在被送回国内审查临走前,曾提出要求,想见我一面,但被拒绝了。
他被告知:苦夏是你问题的检举人,不能安排见面。再说,她本人已经向上边打了
离婚报告,要求和你离婚,还见什么面?

    据说一向脾气火暴、点火就着的翟玉祥,得知我要同他离婚的消息后,居然一
言不发,愣愣地枯坐了很久……

    而我得知此事后,不知为什么,内心竟隐隐作痛,难受了好一阵。

    三月中旬,“三反”结束之前,我们文工队曾下到各团辅导连队文艺骨干,为
全军业余文艺汇演做准备。那一次,我又被分配到一团,同去的有廖沙、秋月、赵
玉林、王林等。

    头天刚下过雪,天气还是很冷。我们出发时,搭了一辆运送物资的嘎斯车,车
是敞篷,冷风刀割似的朝脸上抽,不一会儿,脸颊就冻得麻木了。但是,能搭上一
段汽车,大伙儿还是挺高兴。

    “咱们唱歌儿吧,唱起歌儿来,能忘了冷忘了饿!”秋月热情向大伙儿提议。

    “唱歌?我嘴都冻得张不开了!”王林说。

    “你这不是张开嘴说话了吗?”秋月说着自顾领头唱起来,“雄赳赳,气昂昂
……”

    我们也跟着唱起来。一首歌还没唱完,就听到防空枪“砰砰砰”响起来,不一
会儿,几架敌机嗡嗡嗡地压到我们头顶。随着飞机投弹、扫射,公路上腾起丈高的
烟尘,汽车、骡马和大车都四散躲避。

    我们的嘎斯车发疯似的向前冲,路上一辆汽车翻倒在沟里,满满一车白条猪肉
扣了一地,像是到了屠宰场。

    “抓紧车帮!”廖沙大喊一声。

    嘎斯车碾过路面上散落的几扇冻猪肉,颠起老高,又落下,继续狂奔。

    一架飞机从我们头上掠过,机关炮哒哒哒扫在汽车一侧雪地上,激起一阵雪沫,
跟着两颗炸弹落在附近,巨大的爆炸响声震得我两耳刺痛,像针扎,又像忽然堵上
了棉花。

    嘎斯车拐上一条岔路飞驶,最后终于陷进一个被积雪填满的弹坑里,动弹不得。

    “下车隐蔽!”廖沙下达命令。

    我们一个个跳下汽车。秋月却瘫在车上不住地呻吟。她两手捂着脖后梗,双目
紧闭,脸色惨白。

    “秋月,你怎么啦!”

    “我,负伤了……”秋月有气无力。

    “伤哪儿?”

    “脖子……”

    “先抬下车,再包扎,小心飞机把车炸掉!”

    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去抬秋月,把秋月弄下车来,廖沙背上她就跑,我们跟着,
一路气喘吁吁找到一个陡坡下,才放下秋月。

    秋月被放到雪地上,依然双手紧捂后脖子,呻吟不止。王林忽然发现有些不对,
说:

    “怎么没血呀?”

    廖沙等人张罗着找绷带给她包扎,听王林一说,上前查看,让秋月拿开手。

    这时秋月两手发僵,哆哆嗦嗦从脖子上移开,大伙儿一看又气又笑——

    原来,秋月后脖子上只有些水迹。是她把一块雪捂化了。

    “哪儿负伤了!吓成这样?”廖沙气得够呛,骂道,“差点没累死我,背着跑
这一路!”

    这一骂,秋月愣了,又摸摸后脖颈,是呀,一点血也没有,而且,也不疼了。
于是,秋月尴尬万分。

    闹了半天,是汽车飞奔时卷起的雪片打在秋月的后脖子上。秋月高度紧张中以
为被弹片击中,用手一捂,雪化了流下来,更以为是伤口在流血……

    “怪啦?”秋月也大惑不解,“明明疼得不行嘛!我以为要死了,吓得……”

    众人笑作一团!

    剩下几十里路我们弃车步行。由于积雪太深,行走困难,赶到一团已经是下午
了。

    宣传股的王干事来接待我们,给我们找了一间掩蔽棚休息。我奇怪为什么没见
到张股长,一问王干事,才知道张股长在写检查。

    “写啥检查?”我问。

    “三反,交待问题……”王干事说。

    “问题大吗?”我问。

    “谁知道呢,”王干事说,“有时候,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这时候,我开始觉得脚痛:一看脚上的靴子,早成了个雪疙瘩,脱也脱不下来。
大家也都试着脱,都不成。靴子和脚冻在了一起。有人找棍子在靴子上敲打,也有
的使劲跺脚。王干事也忙着找刀子帮着割靴带儿。

    这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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