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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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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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军队的纪律是不许和朝鲜妇女发生任何恋爱关系——我们的战友们死得
太多了,廖沙队长是个好人,事情一定有某种难以说清的原因……总之,我们需要
廖沙,我们不愿再失去一位文工队的战友……”

    我想我对崔哲说得已经够多了,但是,为了确保安全,我又对他讲了一件事:
有一次,一个电影放映员与朝鲜女房东发生了关系,被发现后开大会公审枪毙了—
—那个放映员与我们文工队的一个上士是同乡,所以我们知道此事的详情。

    崔哲听后,连连叹息摇头,并且一再向我保证:对廖沙队长的私事,他什么也
不知道!

    “喂,苦夏!”廖沙在前边山梁上喊了起来,“你跟崔哲同志磨磨蹭蹭干什么?
快点走,别落太远!”

    “哎——我们来啦——”

    我俩答应着连忙追赶上去。

    中午以前,我们顶着酷夏的烈日,爬上了椅子圈这座山。沿途随处见到死尸。
在骄阳的暴晒下,有的尸体膨胀起来,肚腹圆鼓鼓的像被气吹起似的。突然哪里就
“嘭——”的一声闷响——一具鼓绷绷的尸体胀破了,腹内腐烂的肠子炸翻出来。

    热风吹来一阵阵尸臭。

    一团指挥所设在一处地势凸出的崖壁一侧的石洞里。在这里,我们再次见到蔺
有亮。所不同的是,在我们小分队里,没有了李春红。为此,廖沙几次表示过内疚
:几天前和蔺政委分手时,春红还好好的;现在返回一团,却不见了春红——怎么
跟蔺政委交待?

    “唉,把政委的未婚妻给炸了……我这个老兵有责任呀!”廖沙摇头叹息。

    走进指挥部,见到蔺有亮正在接电话。他把两条长裤腿挽起到膝盖,光膀子穿
件背心。一脸络腮胡子几天没刮了,更显得双颊塌陷。见到我们进来,他打手势让
我们坐下,迅速接完电话后,转对我们说:

    “昨天接到电话,说是师政治部要派到我们这边一个对敌广播组——怎么是你
们来?”

    “是我们。”廖沙回答,“要求对敌广播和对连队宣传鼓动,两项活动都搞…
…”

    “搞什么搞!”蔺有亮发火道,“师里怎么老是把女同志派上来?前边多危险!
牺牲个李春红还不够吗?”

    廖沙转头看看我,眨了眨眼。沉默了一会儿,他对蔺有亮说:

    “蔺政委,实在是,唉……春红同志的牺牲,我有责任。我是个老兵,没照顾
好她……”

    “嗐,这事就别提啦!”蔺有亮一摆手说,“你有啥责任?这仗打得,前沿和
后方哪里都不安全!侯师长不是被炸死了吗?连咱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也被炸死了
呢,那还是志愿军总部……不过,你们得时时小心,注意安全……”

    “别为我们担心啦——”我插了一句,“到朝鲜都第三年了,都是老兵啦!你
就安排我们下阵地吧,最好马上走……”

    “不行,现在敌人正在进攻,等这一次攻击被击退后你们再上去吧!”

    “阵地没问题吧?”廖沙问,“咱一团还是归八师指挥?”

    “是呀,配属零八师。攻占赤根山的计划取消后,我们奉命撤守梨船洞一线。”
蔺有亮简要地讲着战况,“零八师还要我们做预备队……敌人攻得猛烈——刚刚三
天,八师就让我们接四团两个营的阵地;没办法,四团伤亡太大了……前天一早,
李承晚亲自视察阵地,用八个营打梨船洞南山……我们晚上接了四团的阵地,工事
还没构筑好,天一亮敌人就进攻了。八个营!炮火厉害——阵地九点钟就给敌人占
领了,当时我还有两个连在山底下屯兵洞里撤不下来——白天炮火太猛,敌人在山
上构筑工事。我给八师师长打电话,要求白天反击。他说,你他娘疯了吧?白天反
击?我说,敌阵地下边屯着我两个连,要不反击上去,我这两个连就完了!我跟他
硬顶,说,反不上去杀我的头!后来他们请示军里,军里同意了。我用了两个营的
炮火轰击,白天强攻——由于山脚下屯着两个连,呼啦一下冲出来,一家伙就打上
去了……然后一夜抢修工事,今天一早到现在,已经打退敌人三次进攻了……”

    蔺有亮简洁地叙述着作战经过,口气不无得意。我望着他瘦长的身躯,清瘦的
面颊,以及因说话而有力蠕动的喉结,静静地倾听他那浑厚的男性嗓音,忽然勾起
往昔他曾留在我记忆中的一幅印象……

    人大概都有过类似经验:不知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情境下,你会忽然
想起过往年代一个相熟的面孔,一声动听的旋律、一幅难忘的画面……你可能会完
全忘记当时的其它一切,却惟有记忆中那个闪光的点好似突然从遥远的时间之窗中
排闼而出,令你为之动情……

    现在,在朝鲜战场,在炮火纷飞的前沿,在一团指挥所的掩蔽洞里,我倾听着
蔺有亮的讲述,脑海中忽然记起1951年春天赴朝之前,在潮白河畔一个小村庄的一
户农家屋内,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合上没有读完的苏联小说《日日夜夜》,
与前来探视我的蔺有亮愉快地交谈……那时,窗纸透进午后的日光,农舍里光线明
亮而又迷离——微尘和他抽烟喷出的烟缕在光影里浮游……呵,那是一个多么愉快
的时刻呵!那时候,我们谈论过《日日夜夜》和保尔·柯察金,英雄营长萨布洛夫
在我的脑海里和当时的营长蔺有亮奇妙地融合……那时,我们好似两个相遇的“点”,
从此却像铁轨似的拉成两条平行的直线……

    此刻,莫非这两条平行的线又会变成一个相交的点?不管怎样,在我眼前,英
雄营长萨布洛夫的形象与蔺有亮又一次重叠在一起!

    我出神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只是在为我一人讲述;而他讲着讲着,与我的目光
相交的刹那,似乎意识到什么,即刻停下了。

    “好吧,就这样吧……”他结束了谈话,交待说,“你们休息一会儿,吃点东
西,等一下我派人送你们上阵地。”

    我们离开时,蔺有亮伸手拦下我,说:

    “你等等,我有事问你……”

    我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警卫员!”蔺有亮大喊道,“带文工队的同志去休息,给他们开饭!”

    ——脚步声踢踏走远,洞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没错,这是 1951 年暮春潮白
河畔农舍中相聚后,两年多来,我与他仅有的一次单独相处,其间跨越了多少个朝
鲜战地的日日夜夜呵!

    一时间,我们二人默默无语。

    还是他先打破沉默,开口问:

    “小夏,春红——她牺牲前,说过什么没有?没交待什么?”

    提到春红姐,我的眼圈不由得湿润了。

    “打北山前,春红姐对我说,战争结束后,她想尽快和你结婚……”我哽咽地
说,“牺牲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她跟前,她在队伍最后,一个冷炮,头让炮弹切了
……”

    ……那次从前线返回师部,我在电话里把春红姐牺牲的消息告诉他时,并没讲
出她死后,我们连她的头颅都没找到的惨状,现在当着他的面,我讲出她牺牲后,
我们掩埋她的过程,仿佛又回到那个恶梦般的夜晚,内心哀恸不已……

    “都走了——”我强忍泪水,向他诉说,“翟团长、屈连长、汤云、王林,还
有春红姐——她最疼我,什么知心话都跟我说……她这么突然走了,我成天觉得空
落落的,想哭都不知道找谁去哭呵!”

    忽然我觉得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了,多少天来的巨大哀痛像潮水冲决了堤坝,汹
涌而出!一声嚎啕,我哭着扑到他的肩头……

    “蔺哥——我受不了啦!我想他们,一夜夜睡不着觉……怎么都走了……”我
俯到他的肩头,尽情地哭诉着,发泄着哀伤。

    “别哭了小夏……”他轻轻拍着我的肩头,安慰道,“战争就是这样,总要有
人献身……”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赶紧起身擦擦眼泪,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像片交给他:

    “噢,这是春红姐牺牲后,从她的挎包里找到的,给——”

    他默默接过,默默看了好久——

    一幅李春红头戴军帽满面春风的照片,背面是她亲笔写给蔺有亮的别有深意的
留言:

    胜利=喜

    下面一行小字是:

    有亮,让我们坚持到双喜之日……

    蔺有亮将春红的照片端详了好久,然后珍爱地放人自己贴身的衣兜。

    “唉,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了,最后一步没迈过那道坎儿……”

    蔺有亮痛苦得摇头。

    “蔺哥,你可要当心呵,千万当心……”我望着他,坦露真情道,“你要是再
有个闪失,剩我一个,就是等到停战胜利那一天,我怕也笑不出来……”

    听到这话,他抬眼凝视我好久,开口道:

    “你可瘦多了,真是苦夏呀!瘦得跟个白鹭似的……说起来,我蔺有亮对不起
你!不该把你带到部队,又上了朝鲜,新军装还没洗过两水就结了婚,又遇那么多
变故……行军,打仗,战友们一个个牺牲……唉,这战场和军队本来就不是你们呆
的地方嘛!”

    “蔺哥,我不怪你,真的……一切都是命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遭遇,是山是
海趟过了才知道……我不后悔,真的!”

    “快啦!快熬到头啦……”他说,“上回从敌人师部缴获的那个半导体收音机,
灵敏度真高,我老听广播……看起来,敌人撑不住了——美国人都埋怨李承晚,嫌
他不打招呼擅自释放俘虏,弄得停战签字推迟,又被打退回去两百多平方公里……”

    “这么说,停战真的快了?”我高兴地问。

    “看来,咱们金城反击这一仗,以打击南朝鲜军队为主的策略是对头的。”蔺
有亮点点头说,接着又像大哥哥似的拍拍我的肩,关爱地叮嘱道,“虽说快到最后
关头了,但是可不能松劲儿,更不能麻痹……上阵地以后,时时注意防炮,轻易不
出坑道——总之,要挺住,再熬些日子,坚持到庆祝停战签字那一天!”

    “你也多保重呵,蔺哥,咱们都要坚持到胜利的日子!”

    接下来的日日夜夜有如恶梦——人们在生死临界线上度日如年地苦熬……1953
年那尸臭弥漫的苦夏令我无法言说……

    ——离开一团指挥部的山洞,我们顺着从崖脚向坡下垂吊的一根绳索溜下十几
米,下到通往三营阵地的交通沟。但是交通沟居然一沟死尸——隔不几米就是一具,
有的还是三五具摞在一堆,都被炮火的气浪摧掉了衣服,裸着全身……如果从沟里
走,那就必须从死尸堆上爬过去——一想到接触尸体那种冰凉粘湿的感觉就令我浑
身发冷,何况尽是些双腿伸展的裸尸。

    几个男同志也不愿意爬死尸堆,于是决定从壕沟的沟沿儿上边冒险爬过去——
大家宁愿伤亡也不愿和一具又一具死尸拥抱。

    ……我们尽量像蛇腹贴地般地爬行,尽量加快速度,万幸的是,敌人似乎在忙
于下一次进攻的准备,没向交通壕一带打炮……

    通过最危险地段后,我们稍稍歇息一了阵——就在那时候,我无意中向四周张
望,看到许多被炮火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木:有的枝干打断,树叶枯萎;有的被炮火
烧焦了树干,现出一片焦黑的鱼鳞般的疤痕……

    ——我们立刻动身离开这里,没人下令,没人带头,几乎是同时动作,都下意
识地迈动四肢,要远离这死亡之地。

    其实我们是离危险更近了——爬到连队阵地,就看到堑壕里一身泥土的战士们
正在抢修工事,前边有人喊了一声:

    “敌人开炮喽——”

    奇怪的是炮声并没有立刻响起。那时我起了好奇心,探身由战壕向山下张望,
发现远远的山脚下炮弹爆炸了——一团团爆炸的烟团好似刚磕开皮的鸡蛋下到开水
锅里,蛋清在锅底成一个圆向四处扩展、翻卷……片刻间,炮弹由山下打到阵地上
来了,霎时间震耳欲聋,被重磅炮弹炸飞的泥块、弹片和断木枝干铺天盖地般砸落,
硝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胸腔憋得像被堵住呼吸一般。听见有人喊道:

    “赶快进洞——”

    “快,进坑道!”廖沙喊着,拉了我一把,又去推刘冬茹。

    我们连滚带爬,坐滑梯似的下了坑道口。外边爆炸的刺鼻气浪从洞口一涌而进。

    “背包!用背包堵——”廖沙喊着,返身把自己的背包堵在洞口,又接过我们
递来的背包,把坑道口封堵住。

    喘息未定之际,敌炮轰击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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