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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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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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夏,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今天是立秋。”
    “立秋怎么了?”
    “一立秋,夏天就过去了——看,你的脸蛋儿慢慢胖起来了,红粉粉地鲜亮了,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就跟那熟透的甜桃似的……”
    “甜桃怎么啦?”
    “我想咬上一口。”
    “你敢?”
    “我敢!”
    “你咬一个?”
    “我真咬啦?”
    ……似乎瓜熟蒂落一般,我被他揽入怀中。他粗重地喘息着,鼻嘴深深地埋入
我的脖颈和肩膀相接的凹陷处,接着贪婪地上移,顺着我的脖颈找到我的耳垂,又
嗅到脸腮,接着便吸吮着我的双唇……我陶醉在乎生第一次真正与心爱的男人接吻
的幸福之中。我微合双目,溢出泪水,却为他的急不可待而欢欣。这使我想起 1952
年秋天,我们在阵地防御战的干渴中,到藤蔓丛生的山沟里采摘野葡萄——廖沙摘
了几串野葡萄用军帽兜着沉甸甸地端到我们面前!那琥珀色的弹子般大小的葡萄珠
儿在军帽里颤颤抖抖,我们顿生不可抑制的渴望,贪婪地吞吃着,甜甜的浆汁从我
们的嘴角溢流而下……
    ——令我幸福得几乎窒息的深吻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我从晕眩中苏醒,缓缓睁开双目,与他对视一阵。片刻,又与他相拥一起,下巴紧抵他的肩膀,而脸腮感觉到了他那令人刺痒的络腮胡须……那时候,我的幸福的目光从他的肩头望出去,
望出去——看到了前方一团飘飘欲飞的黄色!
    那是一株高高的柞木树,枝头挑着的一个照明弹降落伞。不是飞机投的——飞机投的那种照明弹的降落伞很大,有几铺炕席大;这是用炮打的那种照明弹,它的降落伞也就是澡盆大小。所不同的是,这个降落伞的颜色不是白色的——白色绸料
的降落伞我们见过太多;这是前线很少见的乳黄色绸料做的降落伞,它高高地挑在枝头,一团幸福的乳黄色随风飘摇,似在召唤我:喂,来吧,到这里来!
    这是幸福的象征吗?为什么偏偏出现在这个时刻?莫非是命运赐给我的吉祥物?
    “看,快看,蔺哥——”我把那团乳黄色的降落伞指给他看。
    “一个降落伞。”他不以为然。
    “是黄色的,做个围巾多好!”我说。
    “那回去我让人给你找几个……”
    “不,黄色的不好找……”
    “你想要这个?”
    “嗯。”我点了点头。
    “走!”他拉着我的手,奔到那棵柞树下,双手抱着树干,噌噌地爬了上去。
    我在树下几米处仰头观看——
    他敏捷地爬到树上,伸手从枝头摘下降落伞,在阳光中晃了晃,向我投了下来……之后,他攀着树杈,开始向下跳……
    我张开双臂,面向空中去接降落伞……灿烂的阳光里,那团乳黄色的绸料在空中飞舞着缓缓降落、降落,眼看就要飘落到我手上,却忽然一声轰响,烟尘骤起,那团乳黄色绸料被气浪摧得腾空飘飞而起,离我远去……霎时间,我感到右腿一阵
撕裂般剧痛,低头一看,右腿外侧似犁铧耕地般被翻开一道伤口,白骨显露,而鲜血呼呼涌出!
    我支撑不住,缓缓地跌倒,跌到了他的身旁,恍惚中,听他呻吟道:
    “地雷……”
    ——他那被地雷炸翻后血肉模糊的身躯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形象。
    我昏倒在他的身旁……
    当我后来再苏醒的时候,已经到了战地医院。不久又被转回国内医院治疗。就此,我告别了蔺有亮,也告别了在朝鲜的最后一个夏天。
 
尾声
    他们和那些阵亡的关军士兵,都是在同样的青春年华弃尸于同一块土地
    我所要讲出来的,到这里也该结束了。如今,时光已过去快有 50 年了——如果你能把我的经历写出来,到出版的时候,恐怕距朝鲜停战就要有半个世纪之久了。随着我一年年老去,我越来越觉得在回忆中,遥远的往事会变得像昨天刚刚发生一
般清晰,切肤之痛让你觉得尖刀刚刚划破体肤。
    我记得,蔺有亮被地雷炸死时,刚刚年满三十;如今这个岁数还是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小伙子。到最后,我连蔺有亮的一张照片都没有——所留的关于他的惟一纪念物,便是他最初送我的那个蓝色缎面的硬壳日记本。不过我至今一闭眼,脑海中
就会浮现出他的面容:清瘦的脸颊、略小而精神的黑眼瞳、高高的颧骨、醒目的络腮胡子。当然,其他人也一样活在我的记忆中,如生前一般鲜活:翟玉祥、李春红、廖沙、王林、吴静……有时你会觉得,人的回忆真是奇妙而不可思议:你在回忆中,
可以找回失落的一切;我对你讲述从前的故事,我便在回忆中重新经历了过往的日日夜夜……
    还有,在回忆中,我永远年轻;那些当年阵亡的人,最年长的翟玉祥还不到四十,其他人大都二十左右,至今一闭眼,我总是见到他们青春的容颜,耳边响起年轻的笑声。
    还有关于廖沙的一点事需要补充:据后来听说,停战以后,朴京淑到底找到了师文工队,抱着一个两岁的小男孩——一头黄黄的卷发,模样颇似廖沙。文工队员们都争着抱这个男孩,给他塞了许多糖果……朴京淑说,她知道廖沙还活着,现在
停战了,特来看望他,并要求部队领导不要责怪廖沙,一切都是她的缘故;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批准廖沙不再回国,而留在朝鲜,和她成为一家人。
    不用说,这次朴京淑确切得知了廖沙牺牲的事——这位美丽动人的少妇最终抱着孩子悲切地洒泪而去。
    这件事让我想起当时流传的一种说法——据说停战以后,朝鲜方面的妇女联合会曾给金日成写信,要求金日成向毛主席提出,给朝鲜留50万中国志愿军——由于战争的原因,成年男人大批战死,使得朝鲜人口比例严重失调,据说妇女和男子的
比例达到一比十八。听说金日成看了妇联会的信,为此流了泪。陈赓大将倒是说过,留就留几十万吧——却被彭德怀元帅数落一通:你陈赓说了能算数?你说留就留?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传说此事毛主席最后没有同意。不过实际上后来志愿军里,也有不少人因各种原因而留在朝鲜,成了朝鲜的普通公民……
    ——但这件事毕意是传说,其可信程度值得怀疑:朝鲜妇联会居然会狮子大开口,一下子要求留志愿军几十万人?不过,我们可以从这野史传说中,窥见一个真实的信息:朝鲜人民在这场战争中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还有,不能忘记的是:确有数十万志愿军官兵留在了朝鲜——永远地长眠在朝鲜的山山岭岭之间。
    即便是最后幸运地胜利回国的志愿军,其中亦有大批的负伤者。只看我们伤亡远较连队小得多的师文工队吧,不说廖沙、王林、吴静,单只文工队春夏秋冬四朵花:春红、苦夏、秋月、冬茹,四朵花只剩一个刘冬茹完好无损,其余三个非死即
伤。秋月从前拖着两条让她引为骄傲的美丽大辫子,却因车祸生生连头皮拽掉。虽然捡了一条命,但是回国后几十年都不敢当众摘帽,再酷热的夏天也捂着一顶帽子;直到前些年有了假发套卖,她才开始戴上了假发。
    而我的右腿被地雷炸伤后,经战地医院的简单包扎处理,被转送到通化治疗。
住了小半年医院,伤口化脓,出绿苔,医生说是骨髓炎,要锯掉我的腿。我倒是无
所谓:蔺有亮因我而死,令我肝肠欲断,痛不欲生;命都可以不要,锯条腿又怎样?
倒是王统之队长路过通化看我,得知了这个情况,找了医院领导反映,说这么年轻
的女兵,锯了腿容易,再长条腿可难了!以后她一辈子拄拐怎么过呢?经王队长做
工作,院方才决定暂时不锯我的腿。后来找了一个专家医生,他用筷子卷了棉花,
捅进我腿上的伤口,流了一杯脓;之后决定打开伤口,一看,肉里边全是霉绿的腐
肉,就用青霉素给我清洗,用小刀割绿肉,洗一点,割一点,慢慢把烂肉全割掉……
    伤口创面大,不易愈合,便植皮。先从左腿割一块皮给伤口植皮,不成功——
皮割薄了;后来又从右大腿割了一块,这回植皮成功了……谢天谢地,我总算保住
了伤腿没被锯掉。不过以后多年来我都穿着长裤,二十多岁的女子,不管天气多热,
我都没敢穿过裙子。因为我怕露出那条伤腿——那深深而弯曲的疤痕,红亮发紫,
似一条毒蛇攀附在我的腿上,看上去是触目惊心的狰狞和丑陋!
    伤好出院后我就因伤残复员到了地方。以后的经历没什么更多可谈的了。比之
在部队入朝作战这几年,以后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加起来,在回忆中似乎还不如在朝
鲜的两年丰富。那几年部队生活,好似预支了我一生的时光,使得我从此之后的日
子在平静中过得飞快。时光荏苒,一晃就要了却此生……
    记得大概是1955年春天,我回到宣化,特意去看望蔺妈。那时,她老人家已经
六十八岁了,一直在为我看守着父母留下的房子。那时她早已得知她的侄子蔺有亮
牺牲的消息,见到我,她摇着头,白发拂动老泪横流。而我,见到蔺妈仿佛又见到
蔺哥,又想起几年前蔺哥从宣化带我上路时的情景;想起我那当年气息奄奄的老父
亲和我的慈爱的妈妈……我看到,在蔺妈的照料下,我家位于鼓楼前的房子,所有
摆设一如我走时的模样,只是再不见双亲。回首往事,短短几年,竟然恍若隔世,
让我不由得潸然泪下。
    那一次,我把几年的积蓄大部分都给了蔺妈,而家中连房子带家具和用具统统
交由老人使用和处理,以求让老人安度晚年。此后若干年,我很少回到家乡,怕的
是触动悲痛的回忆。后来,文化大革命那乱糟糟的十年当中,听人说蔺妈已经过世,
而我却没能抽空赶去为老人送终。待到后来终于找时间重归家乡的时候,只能见到
蔺妈的骨灰盒……而我家临街的几间房子,也已几经易主,变成了一家出售玻璃和
建材的商店。站在柜台里的一位戴着蓝布套袖的售货员小伙子盯着我发问:
    “找人吗还是买玻璃?”
    我摇头笑笑,仍在店门口驻足留连,不忍离去。
    “要是不买玻璃,就别守着门啦。”售货员皱着眉头说,“影响我们营业。”
    我只得诺诺离去,几步一回头,大有沧海桑田之感。
    离开部队之后,我痛定思痛,下决心忘掉从前,抚平心灵的创伤,开始新的生
活。我转业到地方,远离了老部队和老战友。我还有意避免与老战友相聚。几经辗
转,我先后在阿城、沈阳工作,后调进北京,在一家科研院所的资料室当资料员,
一干几十年。其间,也和普通女人一样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当年那轰轰烈烈的
赴朝作战,好似从此与我无关,以至和我一起工作了几十年的同事,都没有人知道
我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并且是一个二等甲级残废军人!
    前些年,我的老伴突发脑溢血辞世了。他与我在同一家科研院所工作,担任行
政干部,老实而勤恳。在此之前,我也早办了退休手续。女儿在公司上班很忙,儿
子在美国。我时常独守空巢,越来越多地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我也开始参加一两
次老战友们的聚会。让我欣慰的是,我们师文工队当年的战友们大都健在,生活得
平和安定。或许是坎坷磨难早已经过,随后的几十年倒显得平平安安。秋月后来和
王队长成了亲,六十年代初二人转业到青岛。赵玉林从朝鲜回国后不久便转业到保
定歌舞团,一直工作到退休。刘冬茹战后嫁给了我们师一个军务科长,以后她的丈
夫调进总参谋部工作,她也跟着进了北京,她最后退休时的单位是总政话剧团……
    还有一件我们这些老战友都没料到的事:当年在朝鲜战场上, 1951 年秋季防
御战之后,我们师文工队那个投敌的范进——此人居然活着;不但活着,还曾经回
过大陆,到过北京。据说朝鲜战争结束后他到了台湾,以后又去了美国……难怪我
曾经接到过一个匿名电话:只打听原零七师文工队老战友的下落,却不说自己姓甚
名谁。电话中,那个显得苍老的声音把廖沙、王林、春红等人都问了一遍,令我疑
窦丛生:莫非是死人复活?又来打听几十年前牺牲者的下落?直到他问到我是否还
与翟玉祥团长在一起生活时,我才依稀想起当年文工队那个范进。我再次询问对方
是谁,依然遭到婉拒——对方推说是替别人打的电话,终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
我事后想,范进到底算是从我们的队伍中背叛离去的;如今五十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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