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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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特尼克恋人-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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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母亲的长相即使记住一次,很快也会忘掉。别说梦中,大白天在同一条路撞上怕也认不出
来。
父亲几乎不提已逝母亲的往事。他原来就不愿意多谈什么,又有一种有意避免对所有生
活局面使用情绪化表达方式的倾向(恰如某种口腔感染症)。记忆中,堇也没有就死去的母
亲向父亲问过什么。只有一次,还很小的时候,因为什么问过一次“我妈妈到底是怎样一个
人”。当时两人的问答她记得一清二楚。
父亲把脸转向一边,想了一会说道:“记忆力非常好,字写得漂亮。”
不伦不类的人物描写。我想他当时本该讲一些能够深深留在幼小女儿心里的往事,讲一
些能够使女儿作为热能温暖自己的富有营养的词句,讲一些能够成为主轴成为立柱的话语,
以便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女儿多少用来撑起她根基不稳的人生。堇打开笔记本雪白的第一页
静静等待,然而遗憾的是(或许是应该这样说)堇的父亲并非那一类型的人。

堇六岁时父亲再婚,两年后弟弟降生。新母亲也不好看,记忆力也不怎么样,字更谈不
上漂亮,但人很公道、热情,对于自动成为她非亲生女儿的年幼的堇来说,自是一件幸事。
不,说是幸事并不准确。因为选择她的毕竟是父亲。作为父亲他固然多少存在问题,但在伴
侣选择上始终是聪明而务实的。
在整个复杂而漫长的思春期,继母都从未动摇地关爱着堇。在她宣称“从大学退学集中
精力写小说”时,相应的意见当然也是提了的,但基本上还是尊重她的意愿。为堇从小就喜
欢看书感到高兴并予以鼓励的,也是继母。
继母花时间说服父亲,促成了在堇年满二十八岁之前提供一定生活费的决定,如果以后
她再不成器,就一个人想办法去。假如没有继母说情,堇很可能在没有具备必要份量的社会
常识和平衡感的情况下,身无分文地被放逐到多少缺乏幽默感——当然地球并非为了让人发
笑让人心旷神怡而苦苦地绕着太阳转的——的现实性荒郊野外,虽说这对于至来说未尝不是
好事。

堇遇上“斯普特尼克恋人”,是在大学退学后两年多一点儿的时候。
她在吉祥寺租了一间宿舍,同最低限度的家具和最大限度的书刊一起度日。上午起床,
下午以巡山者的气势在井头公园散步。若天气晴好,就坐在公园长椅上嚼面包,一支接一支
吸烟看书。若下雨天气变冷,便钻进用大音量播放欧洲古典音乐的老式酒吧,蜷缩在疲软不
堪的沙发上,愁眉锁眼地边看书边听舒柏特的交响乐或巴赫的大型乐曲。傍晚喝一瓶啤酒,
吃一点在超市买的现成食品。
晚间一到十点,她便坐在书桌前,摆在眼前的是满满一壶热咖啡、大号麦当劳杯(过生
日时我送的,绘有斯纳弗金的画)、一盒万宝路烟和玻璃烟灰缸。文字处理机当然有,一个
键表示一个字。
房间里一片岑寂。脑海如冬日夜空般历历分明,北斗七星和北极星在固定位置闪烁其
辉。她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写,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要说。若在哪里捅一个难确无误的出孔,
炽热的激情和奇思妙想必定会如岩浆鼓涌而出,睿智而全新的作品源源不断诞生出来,人们
将为“具有旷世奇才的新巨匠”的闪电式登场而瞠目结舌,报纸的文化版将刊登堇面带冷峻
微笑的照片,编辑将争先恐后拥来她的宿舍。
然而遗憾的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事实上堇也没有完成过一部有头有尾的作品。

说实话,任凭多少文章她都能行云流水般写出,写不出文章的苦恼同堇是不沾边的。她
能够将脑袋里的东西接二连三转换成词句。问题是一写就写过头了。当然写过头砍掉多余部
分即可,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她无法准确找出自己所写文章哪部分对整体有用、哪部
分没用。第二天堇读打印好的东西时,感觉上既好像全部必不可缺,又似乎一律可有可无。
有时陷入绝望的深渊,将眼前所有原稿一撕了之。若值冬夜房间又有火炉,真可能像普契尼
的《绣花女》那样用来取一会儿暖,可惜她的单间宿舍里根本没有什么火炉。别说火炉,电
话都没有,甚至能把人照完整的镜子都没有。

每到周末,堇就挟着写好的原稿来我宿舍,当然仅限于未惨遭屠戮的幸运原稿。但仍有
相当分量。对堇来说,能够看自己原稿的人,这偌大世界上唯我一人。
大学里我比她高两年级,加之专业不同,我们几乎没有相接点,只是一个偶然机会才使
我们亲切交谈起来。五月连休过后的星期日,我在学校正门附近的汽车站读从旧书店找来的
保尔·尼赞(译注:法国小说家(1906—1940)。作品有《阴谋》等。)的小说。正读着,
旁边一个矮个子女孩踮起脚往书上看,问我如今怎么还读什么尼赞,口气颇有吵架的意味。
那情形像是想把什么一脚踢开,却无可踢的东西,只好向我发问——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
说起来,我和堇两人倒是意气相投。两人都如呼吸空气一般自然而然地热衷于阅读,有
时间就在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没完没了地翻动书页。日本小说也好外国小说也好新的也好旧的
也好前卫也好畅销也好——只要是多少能使心智兴奋的,什么书都拿在手里读。进图书馆就
泡在里面不出来,去神田旧书街可以耗掉一整天时间。除了我本身,我还没碰上如此深入广
泛而执着地看小说的人,而堇也是一样。

她从大学退学的时候,正好我从那里毕业出来。那以后堇也每月来我住处两三次。我偶
尔也到她房间去,但那里容两个人显然过于狭小,因此她来我住处的次数要多得多。见面仍
谈小说,换书看。我还时常为堇做晚饭。一来我做饭莱不以为苦,二来堇这个人若让她在自
己做和什么也不吃之间选择,她宁愿选择后者。作为回礼,堇从打工的地方带来很多很多东
西,在药品公司仓库打工时带来了六打避孕套,估计还剩在我抽屉的最里端。

堇当时写的小说(或其片断)并非她本人认为的那么糟糕。当然她写东西还没有完全上
手,风格看上去也欠谐调,好比兴趣和疾病各不相同的几个旧式妇人聚在一起不声不响地拼
凑成的百衲衣。这种倾向是她本来就有的抑郁症造成的,有时候难免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
步。更不妙的是,堇当时只对写十九世纪式的长卷“全景小说”感兴趣,企图将关系到灵魂
和命运的所有事象一古脑儿塞人其中。
不过,她写出的文章——尽管有若干问题——仍有独特的鲜度,可以从中感受到她力求
将自己心中某种宝贵的东西一吐为快的直率心情。至少她的风格不是对别人的模仿,不是靠
小聪明小手段拼凑成的。我最中意她文中的这些部分,将这些部分中所具有的质朴的力剪下
来强行填入整洁雅致的模型中的做法恐怕是不正确的,她还有充分的时间由着自己东拐西
拐,不必着急。常言说得好:慢长才能长好。

“我满满一脑袋想写的东西,像个莫名其妙的仓库似的。”堇说,“各种各样的图像和
场景、断断续续的话语、男男女女的身影——它们在我脑袋里时,全都活龙活现、闪闪生
辉。我听见它们喝令我‘写下来!’而我也觉得能产生美妙的故事,能到达一个新的境地。
可是一旦对着桌子写成文字,我就知道那宝贵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水晶没有结晶,而作为
石块寿终正寝了。我哪里也去不成。”堇哭丧着脸,拾起二百五十个左右的石子朝水池扔
去。“或许我本来就缺少什么,缺少当小说家必须具备的关键素质。”
沉默有顷。深重的沉默。看来她是在征求我凡庸的意见。

“中国往昔的城市,四面围着高高的城墙,城墙上有几个壮观的大门。”我想了一会说
道,“人们认为门具有重要意义。人们相信不但是人从门出出入入,而且城市的灵魂也在其
中,或者应在其中,正如中世纪欧洲人将教会和广场视为城市的心脏一样。所以中国至今还
存留好几座雄伟的城门。过去中国人是怎样建造城门的你可知道?”
“不知道。”堇说。
“人们把板车拉到古战场上去,尽量收集散在或埋在那里的白骨。由于历史悠久,找古
战场没有困难。接下去就在城的入口处修建嵌入那些白骨的非常高大的城门——他们希望通
过祭奠亡灵而由死去的将士守护自己的城市。但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门建成之后,还要
领来几只活狗,用短剑切开喉咙,把热乎乎的狗血泼在门上。于是干枯的白骨同新血混在一
起,赋予古老的亡魂以无边法力。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堇默默地等待着下文。
“写小说也与此相似。无论收集多少白骨、建造多么壮观的城门,仅仅这样小说也是活
不起来的。在某种意义上,故事这东西并非世上的东西。真正的故事需要经受联结此侧与彼
侧的法术的洗礼。”
“就是说,我也要从哪里找来一只属于自己的狗才行,是吧?”
我点点头。
“而且必须喷以热血?”
“或许。”
堇咬着嘴唇思索了半天。又有几颗可怜的石子给她投进池去。“可能的话,不想杀害动
物。”
“当然是一种比喻,”我说,“不是真要杀狗。”

我们一如往常地坐在井头公园的长椅上。是堇最中意的长椅。池水在我们前面铺陈开
去。无风。落在水面的树叶仿佛紧紧贴在那里似的浮着不动。稍离开些的地方有人升起篝
火。空气中夹杂着开始走向后声的秋的气息。远方的声响听起来分外悦耳。
“你需要的恐怕是时间与体验,我是这么看的。”
“时间与体验。”说着,堇抬头望天。“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体验?别提什么体
验!不是我自命清高,我连性欲都没有。而没有性欲的作家到底又能体验什么呢?岂非跟没
有食欲的厨师一回事?”
“关于你性欲的走向,我不好说什么,”我说,“很可能仅仅是藏在哪里罢了。或者出
远门旅行流连忘返了也未可知。不过坠入恋情可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它也许突然平地蹿出来
一把将你抓住,甚至就在明天。”
堇把视线从天空收回,落到我脸上:“像平原上的龙卷风?”
“也可以这样说。”
她想象了一会儿平原上的龙卷风。
“那平原上的龙卷风,你可实际见过?”
“没有。”我说。在武藏野根本见不到真正的龙卷风(该庆幸才是)。
此后大约过了半年,一天,正如我所预言的,她坠入了平原龙卷风一般无可抑勒的恋情
之中——同年长十七岁的已婚女性,同“斯普特尼克恋人”。

敏和堇在婚宴上坐在一起时,按世人通常的做法,两人首先相互报了姓名。堇厌恶
“堇”这个自家名字,可能的话不想告诉任何人,但对方既然问起,礼节上不能避而不答。
据父亲说,名字是去世的母亲选定的。母亲顶顶喜欢莫扎特那首叫《紫罗兰》的歌曲
(译注:“堇”意为紫罗兰,在日语中是同一词。),很早就已打定主意:自己有女儿就叫
这个名字。客厅唱片架上有《莫扎特声乐集》(肯定是母亲听的),小时候堇就把有些重量
的密纹唱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唱机上,翻来覆去地听那首名称叫《紫罗兰》的歌曲。伊丽莎
白·施瓦茨科普芙的歌,沃尔持·季塞金的钢琴伴奏。歌的内容听不懂。不过从那悠扬舒缓
的旋律听来,想必唱的是开满原野的紫罗兰的娇美。堇想象着那片风景,为之一往情深。
但上初中时在学校图书馆发现了那首歌词的日文翻译,堇很受打击:原来歌的内容是说
旷野上开的一朵楚楚动人的紫罗兰给一个粗心大意的牧羊女一脚踩得扁扁的,她甚至没有意
识到自己踩的是花。据说取自歌德的诗。其中没有获救的希望,连启示性都谈不上。

“母亲何苦非用这么凄惨的歌名给我当名字不可呢?”堇苦着脸说。
敏对齐膝上餐巾的四角,嘴角挂着中立性的微笑看着堇。她有一对颜色极深的眸子,多
种色调交融互汇,却不见浑浊、不见阴翳。
“旋律你觉得是美的吧?”
“啊,旋律本身是美的,我想。”
“我嘛,只要音乐美,大致就满足了。毕竟在这世上只挑好的、美的来拿是不大可能
的。您的母亲喜爱那首曲子,以致没把歌词之类放在心上。再说,你老是那么一副表情,可
要很快爬上皱纹掉不下去喽!”
堇这才好歹撤下了苦相。
“或许是那样的。只是我很失望。是吧?这名字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有形物,当然我是
说如果不算我本人的话。”
“反正堇这个名字不是挺好的么?我喜欢哟!”如此说罢,敏微微偏了下头,意思像是
说应换个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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