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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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特尼克恋人-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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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塑料纸的订书器。我拿一个在手上看了看:标价八百五十元。
“订书器八个,”我说,“全部吗?”
“是的,全部。”
我把订书器放回纸盒。“价格一共六千八百元吧?”
“是的,六千八百元。您肯定这样想吧:当然不止是扒窃,而是犯罪行为。可为什么这
么小题大作呢,充其量才八个订书器嘛,何况又是小学生。是这样想吧?”
我什么也没表示。
“没关系,即使这么想也情有可原。毕竟较之扒窃八个订书器,更恶劣的犯罪满世界都
是。在这里当保安员之前,我也在第一线当了很长时间警察,情况一清二楚。”
保安员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我也在注意不给他以挑战性印象的前提下正面迎接
他的视线。
“若是头一回,店方也不至于因为这个程度的扒窃而一一闹腾没完。我们也是靠客人吃
饭的,都想适可而止,不把事情闹大。本来嘛,把他带到这房间来,稍微吓唬吓唬就完了;
糟糕的时候也顶多跟家里联系,提醒一下,而不通知学校。对这类事情尽可能息事宁人,这
是我们店对待小孩扒窃的基本方针。
“问题是这孩子扒窃不是今天第一次。以前也有,仅我知道的就三次。注意,是三次!
而且第一次也好第二次也好,这孩子都死活不肯道出自己的姓名和所在的学校。两次都是我
处理的,所以记得很清楚。无论说什么问什么,反正就是不开口。用警察的说法,就是所谓
缄默。不道歉,也没反省的样子,很有抵触性,态度非常恶劣。对他说再不告诉姓各就带去
找警察也不怕么,他还是默不作声。无奈,这次硬让他出示汽车月票,才弄明白了姓名。”
他停了停,等待事情的细节渗入我的脑中。他仍然定定地注视我的眼睛,我也没将视线
移开。
“还有一点,那就是所偷东西的内容不好,不让人怜爱。最初是十五支自动铅笔,金额
是九千七百五十元。第二次是圆规八个,金额为八千元。就是说,总是集中偷同一种东西。
不是为自己用,或纯属恶作剧,或是为了卖给学校同学。”
我想象午休时胡萝卜向班上学生兜售订书器的场景。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难以理解,”我说,“何苦在一个店里那么明日张胆地扒窃呢?接连干上几次,当然
要被认出,又引人警惕,逮住时处分也要加重。要想得手换一家商店岂非人之常情?”
“那种事问我也没用,实际上在别的店也可能干来着。若不然就是对我们店情有独钟,
或是对我的长相看不顺眼也未可知。我毕竟只是店里一个保安,复杂情况一一考虑不来,也
没拿那份薪水。想了解的话,直接询问本人如何?今天也一样,领来这里都三个小时了,就
是不肯开口,只字不吐。乍看样子蛮老实,其实十分了得。所以才劳老师大驾。好好的休息
时间给我打扰了,实在抱歉。
“……不过,刚才我就注意到了,您晒得相当可观嘛。倒是跟这件事没有直接关系——
暑假您去哪里了?”
“没去什么特殊地方。”我说。
他还是煞有介事地打量我的脸,就好像我是问题的一个重要部分。
我再次拿起订书器细看。随便哪个家庭哪问办公室都备有的极其普通的小订书器——臻
于完美境地的廉价事务用品。保安员口叼“七星”,用大大的打火机在顶端点燃,侧过脸吐
烟。
我转向孩子那边,温和地问道:“为什么要订书器呢?”
一直在看地板的胡萝卜静静地拾起脸看我,但什么也没说。这时我才发觉他的神色与平
时截然不同,表情奇怪地消失了,眼睛的焦点也对不上,视线没有纵深感。
“不会是受谁威胁才干的?”
胡萝卜仍不回答,连是否理解我的意思都无从判断。我只好作罢。现在在这里怎么问恐
怕都一无所获。他已关上门,窗也封了。
“那,怎么办呢,老师?”保安员问我,“我的工作是在店内巡视、用监控摄影机监
视、发现现行扒窃分子带到这房间来,这份薪水我拿了。至于往下怎么办是另一个问题。尤
其对象若是小孩子,就更伤脑筋。您看如何是好呢,老师?这方面当老师的更清楚吧?或者
干脆把事情端到警察那里去?那一来作为我可就省事了,大可不必这么往棉花堆打拳头,白
白搭上半天时间。”

说实在话,此刻我脑袋正另有所思。超市这大煞风景的保安室不容我不想起那个希腊小
岛上的警察,接下去又不能不想堇,想她的失踪。
所以竟好一会没弄懂保安员想要对我说什么。
“跟他父亲也说了,得好好教育孩子,跟他讲明白扒窃是一种犯罪,再不会给您添麻烦
了。”她用缺乏起伏的声调说。
“因此不希望弄得满城风雨——刚才就听好多遍了。”保安主任甚为不耐烦地说。他在
烟缸里磕落烟灰,然后重新转向我说:“不过依我看,同样的事情干三次无论如何也是太多
了,有必要在哪里刹住。老师您对此有何高见呢?”
我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现实:八个订书器,九月一个星期日午后。
我说:“在同孩子谈话之前,什么都不好说。这孩子以前从未招惹是非,脑袋也不笨。
至于他为什么如此无谓地扒窃,现在还无法判断。往下花时间找他好好谈谈。谈的过程中我
想肯定可以发现起因或线索。给您添麻烦了,实在非常抱歉。”
“我说,我是不好理解,”对方在镜片后眯起眼睛,“这孩子——仁村晋一——是您教
的学生吧?就是说天天都在教室见面吧?是这样的吧?”
“是的。”
“四年级了,在您班上待一年四个月了,不错吧?”
“不错。从三年级教上来的。”
“班上一共多少学生?”
“三十五人。”
“那么,是很可以照料到的唆。可是,完全没有料到这孩子会捅出漏子,连迹象都没觉
察到,是吧?”
“是的。”
“可是慢着,这小子可是半年时间里就扒窃了三次哟!而且总是单独干。不是有人逼他
非干不可,不是出于需要,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是为了钱——听他母亲说零花钱绰绰有
余。那么就是说是主观故意犯罪,为了偷而偷。也就是说,这孩子显然是有‘问题’的。对
吧?而这东西多少总会有一点迹象吧?”
“从教师角度来说,习惯性扒窃这一行为,尤其在是孩子的情况下,较之犯罪性,很多
时候更来自精神上的微妙扭曲。当然,假如我再细心些观察,有的情况也许就看出来了,这
点我表示反省。问题是,这种扭曲表面上是十分难以推测的,或者说并非将行为本身作为行
为单独提出来而给予相应惩罚就能马上解决的,必须找出根本原因加以纠正,否则事后还会
以不同形式表现出来。儿童采取扒窃这一形式发送某种信息的情况并不少见。即使效率不
高,也只能慢慢面谈来解决。”

保安员掐掉烟,半张开嘴,像观察什么珍稀动物似的久久盯视我的脸。他放在桌面上的
手指甚是粗大,俨然长有黑毛的十个肥胖的活物,看得我有些透不过气。
“您刚才讲的,就是人们在上大学教育学之类时所听到的?”
“不尽然。因是心理学常识,哪本书上都有。”
“哪本书上都有。”他面无表情地重复我的话,然后拿起毛巾擦粗脖子上的汗。
“这精神上的微妙扭曲,到底是什么呢,这?我说老师,作为警察我可是从早到晚都跟
不是微妙地扭曲之人打交道来着。世上这样的人横躺竖卧,拿扫帚扫都扫不过来。若是花长
时间细细听这些人的话,认真琢磨话里到底有什么信息,我身上就算有一打脑浆也怕不够
用。”
他喟叹一声,把装有订书器的盒子又放回桌下。
“大家嘴上说的都合情合理:孩子的心灵是纯洁的,不能体罚,人们都是平等的,不能
以分数取人,要慢慢商量解决。这倒也未尝不可。问题是世道会因此多少变好吗?甭想,莫
不如说在变坏。我说,人恐怕并不都是平等的吧?这话听都没听过。跟您说,这狭小的日本
可是有一亿一千万人挤在一起,要是大家全都平等试试看,简直地狱!
“漂亮话说起来容易。闭上眼睛装没看见,把问题往后一推即可。风平浪静地让孩子唱
着萤火虫之歌毕业就算万事大吉。扒窃是孩子的心灵信息,别的与我无关,这当然快活自
在。谁给揩屁股呢?我们!您以为我们天生欢喜于这个不成?您那神情像是在说充其量六千
八百元罢了,可你从被偷者的角度想想。这里干活的有一百多人,为了一两元差价,每个人
都像乌眼鸡似的。收款机的现金统计若有一百元对不上账,就得加班弄个水落石出。您晓得
这超市打收款机的阿姨一小时挣多少钱?为什么就不能把这个讲给学生听?”

我默然,她默然,小孩也默然。保安主任也到底像是说累了,蜷缩在沉默之中。别的房
间里电话短促地响了一声,有人接起。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
我说:“用绳子把他倒吊在天花板上,直到他说出对不起——这样可以么?”
“那怕也不坏吧。不过您也知道,果真那么干,我也好您也好,饭碗就都砸了。”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花时间耐住性子同他谈。这是我的最终意见。”
别的部门有人门也没敲就闯进房间,说道:“中村君,借仓库钥匙用一下。”“中村
君”在抽屉里找了半天,没找到钥匙。“没有。”他说,“奇怪啊,一直在这里来着。”对
方说事情重要,无论如何马上要用钥匙。从两人的口气听来,那钥匙非同儿戏,本该在那里
才是。桌子几个抽屉都翻个底朝上,还是没有找到。
这时间里我们三人一片沉默。她不时以若有所语的眼神觑我一眼。胡萝卜依旧面无表情
地目视地板。我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热得要命。
讨钥匙的人只好作罢,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可以了。”中村保安主任转过身,以平板板的事务性语调说道,“辛苦了,这就完事
了。往下完全委托给老师和母亲了。不过有一点:倘若同一件事再发生一次,记住,那时可
就真麻烦了。这点能理解吧?我也不愿意找麻烦的,但工作毕竟是工作。”
她点头。我也点头。胡萝卜置若罔闻。我欠身站起。两人也有气无力地站起。
“最后一句,”保安员坐着向上看我,“这么说我也认为不够礼貌,恕我冒昧——一见
面就觉得您好像有什么心事。年纪轻轻,高高大大,风度翩翩,晒得漂漂亮亮,思路井井有
条,说话头头是道,父兄方面也肯定喜欢。不过嘛——倒说不好——从看第一眼就有什么让
我纳闷儿,让我琢磨不透。倒不是我个人同您有什么,所以您别生气。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心想到底有什么不释然的呢。”
“作为我个人有一点想问,不介意吗?”
“请请,都无所谓。”
“假如人人平等,您将处于什么位置呢?”
中村保安主任狠狠地往肺里叹了口烟,摇摇头,就好像把什么强加给谁似的慢慢花时间
吐出。“不知道。不过别担心,至少不会和您处于同一位置。”

她把红色丰田“赛力佳”停在了超市停车场。我把她叫到离开孩子些的地方,叫她先一
个人回去,自己同孩子单独谈谈,再送他回家。她点点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
口,一个人钻进车,从手袋里取出太阳镜,发动引擎。
她离去后,我把胡萝卜领进眼前一家明亮的饮食店。在空调环境中舒了口气,为自己点
了冰红茶,为孩子要来冰淇淋。我解开领扣,扯下领带揣进衣袋。胡萝卜依然陷在沉默中,
表情和眼神也同在超市保安室时没什么两样,看样子仍未从长时间的恍惚状态中挣脱出来。
指头细细的小手整齐地放在膝头,扭脸看着地板。我喝着冰红茶,胡萝卜根本没碰冰淇淋。
冰淇琳很快溶化在碟子里,但胡萝卜似乎没注意到。我们相对而坐。像关系欠佳的夫妻一般
久久沉默不语。女侍每次有事来我们桌前时都现出紧张的神情。

“事情很多很多。”我终于道出一句。也不是想开始说什么,是从心中自然冒出来的。
胡萝卜缓缓抬头转向我,但还是一言不发。我合目叹息一声,又沉默良久。
“还跟谁都没说起,暑假我去了希腊一段时间。”我说,“希腊在哪里知道吧?上社会
课时看过录像带的。在南欧,地中海。岛屿多,出橄榄。公元前五○○年左右古代文明很发
达。雅典产生民主主义,苏格拉底服毒死了。去那里来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但不是去
玩的,朋友在希腊一个小岛下落不明,前去寻找。遗憾的是没有找到。悄然消失了,像烟一
样。”
胡萝卜两唇约略张开,看着我的脸。表情虽还僵硬,但眼睛多少像有光亮返回。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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