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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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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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为天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闯关东大军先行的是筹粮官。
  10旅29团先行的,是粮秣股长张文星和他的筹粮队。
  从苏北出发后,他率领25人的筹粮队,每天提前大部队两天左右出发,沿预定行军路线筹备粮草。闯关东如此,大部队行军都如此,平型关战斗后参军,离休前为某军后勤部长的张文星,战争年代就和粮草打交道了。1949年进军广西在苗区筹粮,讲不明白,差点儿叫个苗族女人一柴刀砍死。
  在江苏、山东、河北筹粮很简单。需要多少粮、菜、油、肉和饲料,到村公所找到管事的报个数就行了。都是老区。事先打过招呼,沿途都有准备。
  从冷口出关后就不行了。
  一是“满洲国”的地方,老百姓不了解共产党。二是人烟稀少,日本人搞“集团部落”,很多地方是无人区。三是穷,很多人穿不上裤子,大姑娘披着麻袋片偎在炕上,不敢动窝儿。
  所到之处,都找旧政权人员联系。白天大都跑了,晚上好办些。
  敲开门,点上油灯,告诉他们需要多少粮草。没有粮草,就询问有没有地主,住在甚麽地方。这些人大部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眼睛直扫筹粮队腰里那铁家伙。
  地主粮食也不白拿,或者给钱,或者开条子。钱是解放区票子,人家不认;条子就是一张纸,当场写上20多个字,盖上章。告诉他,现在光复了,解放了,伪满票子马上要作废,这种票子就要流通了。
  再讲新政权很快就会建立,到时候把条子交给政府,就可以顶替公粮。
  这种条子几乎散见于东北各地。除去辽沈战役,每次作战所用粮草,基本都是取之于作战地区。开头老百姓不认条子,认为这不过是耍个花招的公开抢夺而已。共产党那几条破枪,还能打天下成立政府?后来可就重视起来了,其珍贵不亚于今天人们放置存折。
  出冷口通过的是刚辟为解放区的拉锯区。一些地方穷得别说地主富农,连中农也没几家。找到村长,使劲咽咽口水,张口说出1千斤。村长说刚过去一拨,现在砸锅卖铁也拿不出这个数了。拿出前面28团留下的条子给张文星看,说,若不信,我领你们挨家转转。张文星心里很不是滋味。都是庄稼院出来的,甚麽不明白?可明白又怎样?部队也不能饿着牡子行军呀。好歹凑3百斤,病号吃纯粮,别的都吃从山上搂的榆树叶子掺点玉米面的大锅粥。
  临走给钱时,村长哭了:对不起同志了,没法子,大穷了。
  张文星也要哭了:才过去两个团,后边还有那麽多部队呀!
  共产党部队还未过完,一些村子就陆续有人逃难了。国民党部队过去后,很多村子就空了。
  12月17日,黄克诚在给军委的电报中说:
  三师出发到东北已一月,仅领到满洲伪币三百万元,够伙食十六天用,一切经费均停发,对人民强迫使用五百元,一百元之大边币,迨戍物价飞涨,商店关门,粮食除一部分吃日本存粮外,其余到一处吃一处,吃空烧尽,有如蝗虫,人民怨声载道。
  ——又过兵了。
  ——都是中国兵。
  ——中国兵,外国兵,“大鼻子”,“小鼻子”(东北人称俄国和苏联人为“老毛子”、“大鼻子”,日本人为“小鼻子”,称土匪为“胡子”),妈个巴子都是“胡子”!
  ——过来过去,这兵哪辈于能过完哪?
  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中,站在院子里的,躲在门后的,藏在山坡草丛中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们,冷漠地注视着这些穿着紫不巴叽、黄不巴叽、灰不巴叽的“二大布衫子”,后来清一色是黄绿色军服,戴着有点像牛尾巴下边那个东西似的帽子的兵们。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兵,清朝的辫子兵,进关去打吴大帅的张大帅的兵,见了女人就红了眼睛的俄国兵,张口就是“八格牙鲁”的日本兵,像潮水样向关里溃逃的少帅的兵,也是中国人、却专门欺负中国老百姓的“满洲国”的兵,还有专门夜里过的“胡子”。在中国,没有比兵们更有力量的了,也没有比兵更臭的了,他们看得太多了,他们看惯了,也看够了。可他们还得看着。因为他们不能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也会找上门来,叫你带路,叫你纳粮,叫你出女人。除非你闭上眼睛永远也不睁开。他们知道兵们全是在喝他们的血汗。他们不但要养活老婆孩子,还要养活这些兵们。因为兵们是不种地的。若是中国兵打跑进来杀人放火的外国兵,那没说的,他们向着中国兵。可这样的时候太少,而且几乎没打赢过,大都是中国兵们在打。谁胜了,谁败了,与他们毫不相干。因为谁胜了,他们也是个穷。他们的义务就是纳粮,让这些兵们吃饱了,喝足了,玩儿似地过来过去,打来打去。
  没有谁告诉他们这次大过兵和以往的有甚麽不同。即使有人告诉,他们也不会相信。因为历史从来就是这麽教导他们的。
  40多年后,有老人说:当了14年亡国奴啊,那是甚麽滋味儿?谁来管你?“大鼻子”把“小鼻子”赶走了,该安生过日子了吧?不!这回中国人可来精神了,都来抢呀打呀,唉,寻思起来,真叫老百姓寒心啊!
  衣亦为天
  牡丹江军分区原独立团政委王振奎老人,闯关东时是延安炮兵学校第一期学员。
  老人说,学员中南方人挺多,南方人热门话题是东北多麽冷。有的说,那地方耳朵一拨拉就掉了,鼻子一摸就下来了。有的说,听说撒尿得拿棍子敲,不然就拔不动脚了。有的说,那不是把“那玩艺儿”也敲掉了吗?东北人都没有“那玩艺儿”?
  黄达宣他们没有这种想像和幽默。不是他们缺乏想像和幽默,而是当他们得知千里迢迢是在闯关东时,那风雪已经无情地袭来了,雪花漫天漫地飘撒着,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呜呜尖啸。这些很少或从未见过雪的“南蛮子”(东北人称南方人为“南蛮子”),一身单衣,苦不堪言,感不到一丝新奇。
  走起来还好,最难耐的是停下打尖(简单的用餐)。走一身汗,衣服湿淋淋贴在身上,风一吹透心凉。体质差点的喷嚏连天,病号越来越多。于是打尖的时间和次数,就越来越少。本来已是越来越乏了,再加上饭盆菜盆中吃食越来越差,结果越走越慢,越慢也就越冷。
  还有像老天爷的脸一样,越走越冷的关东人的脸。
  有的老人说:若是再走上个把月,不用国民党,老天爷就把我们打垮了。
  10月12日,黄克诚致电“中央军委”:
  部队临行仓促,准备不足,途中不便多带,北进天寒,请准备棉背心三万,鞋袜三万双,棉帽三万顶,大衣一部,以备到时补充。
  此类电报,黄克诚拍发过多次。
  从9月到10月,中央军委几次指示沿途有关地区负责人,解决陆路闯关东部队的棉衣问题。
  最终还是各部队自己解决的。
  沈阳军区后勤部原部长石瑛老人,当时是独立旅政治部主任。他说,先到的部队,皮帽大衣大头鞋,应有尽有,都是日本货,还搞到些被服仓库。我们这些“南蛮子”甚麽也没捞到,一个个冻得缩头乌龟似的。好歹捱到阜新,黄克诚亲自下令分些白布、棉花,让各团自己做大衣帽子。土八路除了生孩子没有不会的。把白布用锅灰染了,剪成红领巾似的三角形,铺上棉花缝好,两个角往下巴上一系,“帽子”成了。往队列中一看,都成了五十年代围着围巾的农村妇女。走上几里再看,汗水锅灰搅在一起,都成黑非洲来的了。
  各部队出发前都比较注意服饰。山东有些部队还发套“细布”(又称“洋布”)军装。东北那麽富,又要和“老大哥”会师,土八路太土了叫人笑话。再说东北人没见过八路甚麽样儿,应该让他们看看八路的军威雄壮,可被凛冽的东北风一溜,就甚麽也顾不得了。
  1师未出冷口,政委粱必业就宣布:别讲甚麽军容风纪了,保暖第一,不冻坏就行。
  于是,这支参加过平型关战斗的英雄部队,披着被裹着毯子的,包袱皮和褂子包在脑袋上的,路边有块麻袋片甚麽的,也赶紧捡来缠在脚上。其狼狈状,令今天银幕和荧光屏上的任何一支国民党军队,都相形见绌,从海上来的,被“老大哥”当成了“海匪”,被冀东部队向老百姓介绍为“抓来的国民党俘虏”。从陆上来的,在老百姓眼里,不是“胡子”又是甚麽呢?
  火车不是推的
  谈到闯关束路上过铁路时,几乎所有老人都说自己“摸了一把”。
  摸到钢轨的说铁路是铁的,摸到枕木的说是木头的,摸到路基上石头的说是石头的。于是都遗憾过铁路时是夜间,没能看个明白。于是就问看过铁路火车的,问火车站着跑、躺着跑,人推的,还是马拉的,听得恭敬又崇拜。
  看过火车是一种荣耀,更不用说坐过火车了。
  赵绪珍带着他那连“海匪”,被“老大哥”放行后走到普兰店,坐上了火车。连魂儿都没剩多少的“海匪”们,听说坐火车立刻来了精神头儿,老远看见火车就跑过去,摸呀,看呀,把耳朵贴上去听呀,哺喃自语着,就像战后归家端详、抚爱妻子、情人。老百姓都来“卖呆”,姑娘媳妇捂看嘴笑。车开出不远,没人号召,又欢天喜地唱起歌来。
  有的说:这回可他妈开眼了!有的说:这回死了也值了!
  坐火车是一种冒险行为。
  “八·一五”前,铁路系统和所有部门一样,都操纵在日本人手里。日本投降后,日本人有的逃跑了,有的被打死,剩下的都徨徨不可终日,管理和技术人员奇缺。重要设备被“老大哥”拆走,老百姓则拿那些持家过日子用得着的。从车辆到铁路,破损程度史无前例。人们看到哪辆车“喘气”了,不管“票车”(当时人们称客车为“票车”,车站为“票房子”)、货车,蜂拥而上。司机开车前都要扔句话:出了事可别找我。
  延安炮校第一期学员1千人,渡黄河,过雁门关,沿恒山山脉到达热河省会承德后,就是乘这种火车闯到关东的。
  王振奎老人说,听说要坐火车,大家乐得一夜都没睡好。
  是列货车。没煤,挑出300多彪壮汉子去3里外煤场抬来,再桶挑盆端往锅炉里加水。累大半天走不上大半天,停下来又上煤上水。
  有的车站没煤,就烧劈柴和豆饼。人和车呼吓呼吓一天,也就喘出百把里,跟“11”号差不多。不过都挺高兴,坐上火车了,过瘾了,有吹的了。
  到平泉换列“票车”,有硬座,有软座,还有卧铺。大家更美得合不拢嘴了。
  这列车没刹车风闸。车没闸就像老虎没笼子。又选出几十名壮汉,每节车箱连接处放两人,负责操纵手闸轮。
  车内已人满为患,又挤上一些“关东老客”。车梯上,挂钩处,行李架和车厢顶上,里里外外都站着人。
  火车憋足劲驶出不远,就听“吐当吐当”响,窗外山坡上的树却不往后跑。探头看,火车正在爬坡,动力不足,又是超载,车轮光在原地空转。列车司令下令推,一阵号子推上去,大家七嘴八舌乐开了:谁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
  话音未落,就觉得列车越跑越快,窗外树木一闪而过,像飞起来似的。大家乐得欢呼起来。突然间,车身剧烈抖动起来,稀哩哗啦,爹呀妈呀,行李架上的人都被甩下来,人撞人,人压人,乱成一团。
  最初的一瞬,王振奎好像看到有人在窗外飞一样闪过,接着就被人压在身下。他竭力想挣扎起来,那压力愈发沉重。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象有一个世纪,又好象只是一瞬间。最后一瞬的情形记不得了,10多年后在沈阳第一次乘电梯时想起来,就跟电梯启动瞬间的感觉差不多。
  醒来后,好像听到有人呻吟,惨叫。睁开眼,这是在甚麽地方呀?行李、包裹和人滚压在一起,人横躺竖卧着,软绵绵瘫着的,傻乎乎瞪眼的,懵头懵脑往哪爬的,空气中一股焦糊和血腥味儿。那时没有地震的概念,广岛、长崎爆炸两颗原子弹倒是印象深刻。莫非是美国往这也甩了一颗?
  爬出车窗,看见列车断成几截。有的车轱轳朝上,有的拧成了麻花,有的扎下路基。钢轨朝天撅起,七零八落挂着枕木,像梯子似的。遍地是人,鲜血涂溅车身、路基、路边电线杆和树木。这一切都被蒸气笼罩着,像下着大雾。
  原来,下岭时车速越来越快,操纵手闸轮的人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刹不住。学员7队指导员马绪清带着通信员,冒死攀爬过几节车厢,一看驾驶室里空空的,司机和司炉早早旱跳车逃命了。两人手忙脚乱熄灭炉火人,巨大的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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