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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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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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够相信谁?我能够相信什么?”索洛夫卓夫事件以后她问自己,她看到,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相信。她父亲的财富把全城人的贪欲、狡诈、谎言都诱发出来了。她被一群自私自利、喜爱撒谎、阿谀奉迎之徒所包围。他们对她说每一句话时,都在觊觎着她父亲的几百万家财。

  她变得越来越严肃了。她开始注意对她有极大干扰的财富以及使别人遭受痛苦的贫穷这些普遍性问题。她父亲给了她很多零用钱,她像所有的好心的妇女一样,常常用来救济穷人。可是经过读书和思考,她才发觉她的这种救济所带来的好处,远远不如应当带来的那样大。她看到假装的或者卑劣的穷人骗她骗得太多,甚至对于那些该当帮助的、善于使用她所给的救济款的人,这笔钱也决不能持久地给他们带来好处,它只能使他们暂时脱贫,过个一年半载,这些人还是照样受穷。她开始想道:“这腐蚀人的财富是为了什么创造出来的?为什么贫困总是困扰穷人?为什么我看见许多穷人跟富人同样轻狂,同样卑劣呢?

  她是一个梦想家,但她的梦想是静谧的,正像她的性格,幻想中缺少才华也像她本人。她喜爱的诗人是乔治·桑。然而她不把自己想象成雷丽亚、印第安娜、卡瓦尔康蒂甚至康絮爱萝。在她的梦想中,她是贞娜,更常常是热娜维埃弗。热娜维埃弗是她心爱的女主人公。她在田野上漫步,采集花朵做她刺绣的样本,于是碰到了安德烈。①是多么平静的会面啊!他们发现他们相爱着。这也是她的梦想,她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梦想而已。但她还喜欢想象南丁格尔小姐②的命运多么令人羡慕,人们都知道,这个文静谦逊的姑娘成为全英国敬爱的女性的原因,至于她其余的一切,谁也不知道,并区也没必要知道。她年轻吗?她富有还是贫穷?她本人幸福不幸福?关于这些,谁也不提,谁也不去想,人们只是为这个姑娘祝福,因为她是克里米亚和斯卡特里的英国军医院中一名替人分忧解难的天使,战争结束以后,她还护送几百名由她救治过的人回到祖国,继续照看病人……这便是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渴望实现的梦想。她的梦想没有超出做一个热娜维埃弗和南丁格尔小姐。难道仅凭此就能够说她想入非非吗?能够叫她梦想家吗?
  ①雷丽亚、印第安娜、康絮爱萝和贞娜是乔治·桑所作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卡瓦尔康蒂,她的小说《心腹秘书》的女主人公;热娜维埃弗和安德烈,她的另一小说《安德烈》的主人公。

  ②南丁格尔(一八二○—一九一○),英国护士,克里米亚战争时,曾组织看护队赴战地救护伤兵。

  假如热娜维埃弗处在狡诈之徒与花花恶少的喧闹的庸俗圈子中,南丁格尔小姐处在骄奢淫逸的环境中,她们能不觉得无聊和郁闷吗?因此,当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的父亲破产的时候,她几乎是喜大于悲。看到他从一个身体结实的、还不算年迈的人变成了老头子,她心疼他。她感到遗憾的还有一件事:她能用来资助别人的钱大大减少了。头一次看见曾在她的父亲和她面前卑躬屈膝、竭力巴结过的人抛来的白眼,她很难受,可是她也感到痛快,因为那一群无聊的、可恶的庸碌之辈已经离他们而去,不再使她的生活感到憋闷,不能再用虚伪卑劣的行径使她恼怒。现在她十分自由,心中燃起了对幸福的希望:“今后如果我发现有人钟情于我,那就真是爱慕我,而不是爱慕我父亲的几百万财产了。”
  九

  波洛佐夫想把他占有股份并由他经管的那家硬脂工厂盘出去。经过半年或半年多尽心竭力的寻访,他才找到了买主。买主的名片上写着“Charles Beaumont”,但不是念作“夏尔·博蒙”①,像不深知情况的人所念的那样,而是念作“查理士·比蒙特”。自然是该这么念法:买主是伦敦一家专门收购脂油和硬脂的霍奇逊一洛特公司的代理人。在财政拮据,管理不当的情况下,那个入股集资的硬脂工厂不能得到发展。如果掌握在一家强大的公司手中,工厂却一定会创高效益的,只要花个五六十万卢布,公司每年就可望有十万进项。代理人办事认真,他首先仔细视察了工厂,详细查阅了它的账目,才向公司建议受盘。然后他开始跟厂方就工厂出盘事宜进行谈判,谈判拖延了很久,那是我国入股集资的企业的特点,就连最有耐心的希腊人,曾经围攻特洛伊十年②之久而毫不气馁的,跟它们谈起来也会生厌的吧。在这期间,波洛佐夫按照对待用得着的人的老习惯,对代理人百般讨好,常常向他发出来家用餐的邀请。代理人对此采取回避态度,一再谢绝邀请。可是有一回,他跟工厂董事会谈判时间过长,又累又饿,才终于答应到波洛佐夫家用午饭了,其实他们同住在一层楼上。
  ①“夏尔·博蒙”是法语的念法。

  ②传说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在爱神阿芙罗狄蒂帮助下将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之妻海伦拐到特洛伊,希腊大军前往争夺,围攻特洛伊城十年始破。
  十

  查理士·比蒙特正如所有的查理士、约翰、詹姆士、威廉一样,不喜欢跟人亲密无间,表露个人内心感受。可是别人询问的时候,他会简单扼要地讲述讲述自己的经历。他说他的家庭原籍是加拿大。的确,加拿大居民中大概有一半是法国移民的后代。他这一家就是法裔,因此他的姓氏是法式的,他的面貌与其说像英国人或美国人,不如说像法国人。但是,他接着说,他的祖父从魁北克附近迁到了纽约。这种事并不罕见。这一家移居的时候,他父亲还是个小孩,后来自然长大成人。这时我国农界一位有钱的进步人士突发奇想,竟要在克里米亚南岸经营棉田,而不种葡萄园。他托人给他从北美找一个管理人,结果找到了这个加拿大出生的纽约居民詹姆士·比蒙特,就是说,此人对棉田十分陌生,他没有见过棉田正像我和读者您在彼得堡或库尔斯克见不到阿拉拉特山①一样。这在诸如此类的进步人士中都是常有的事。固然,事情给弄糟完全不是由于美国管理人不懂植棉技术,而是因为在克里米亚种棉是跟在彼得堡种葡萄一样异想天开。这一点弄清后,美国管理人被解除植棉管理工作,到坦波夫省一家酒厂做了酿酒师,他差不多在那几度过了他的余生,还跟人姘居生下查理士,儿子出世不久,他的情妇就去世了。将近六十五岁时,他已经攒下一笔钱养老,却忽然想回美国,于是就回去了。那时查理士二十来岁。父亲死后,查理士想回俄国,因为他生在坦波夫省乡下,又在那里住了近二十年,他感觉自己是俄国人。跟父亲住在纽约时,他在一个商人的经理处当职员。父亲死后,他转到伦敦霍奇逊——洛特公司的纽约经理处,他知道这公司和彼得堡有业务往来,于是大显身手,连忙推销自己,表现出了他是希望在俄国谋到一个职位的,他说他对俄国的了解犹如自己的祖国。有这样一名职员常驻俄国,自然对公司有利,他被调往伦敦经理部接受考核,考核通过,就来到彼得堡,给这家专做脂油和硬脂生意的公司担任代理人,年薪五百镑——那是在他上波洛佐夫家吃饭的前半年左右。情况与这段经历完全相符,比蒙特,由于他出生在坦波夫省,又在那儿住过近二十年,当时他在方圆二十、五十甚至一百俄里以内只能碰见一个美国人或英国人,那就是他的父亲,而父亲却整天都待在工厂里——情况也符合于这段经历,查理士·比蒙特说俄语正跟土生土长的俄国人一样,英语虽然也说得流利、漂亮,但还是不够地道,一个人到了成年才在英语国家待上那么几年,本来也就只能如此而已。
  ①阿拉拉特山,一译阿勒山,在土耳其东部,靠近俄罗斯和伊朗边境。
  十一

  比蒙特发现餐桌上只有三个人:除了自己,便是老人和他那非常可爱而又略带几分忧郁的金发女儿。

  “我当时哪里想得到,”波洛佐夫吃饭时说,“这些工厂股票会对我这么重要!人到老年遭受这样的打击,是很痛苦的。还算万幸,尽管我糟蹋了卡佳的财产,可她承受住了,而且很不以为然。就是我活着的时候,这笔财产与其说属于我,不如说该属于她,因为她母亲留给她一大笔钱,我的钱很少。当然,我把每个卢布都变成了二十个,所以,从另一方面说,这笔财产里头靠我挣来的辛苦钱比继承到的钱更多,我真是付出了多少心血!那需要怎样的才干啊,”老人自诩地说,他用这种口吻谈论了许久,“我靠血汗,更主要的是靠聪明才智挣钱。”他终于说完了,在结束时他又重复了一遍开头所讲的话,说遭受这样一个打击挺痛苦,如果卡住再为此哭哭啼啼,他恐怕早疯了,可是卡佳不仅自己不心疼,还给了他老头子安慰和支持。

  或许由于美国的习惯如此,无论对一个人摇身变巨富,或是破产成穷汉,都不见怪,或许是由于自己的个性,比蒙特既不愿恭维那挣过三四百万的雄才大智,也不愿为他破产而扼腕叹息,何况破产以后还有能力雇用一名好厨师。可是他又必须讲点儿什么,表示他赞成这长篇演说中的某些看法,因此他说:

  “是的,全家同舟共济来承受苦难,那就轻松多了。”

  “您的话似乎还值得商榷,卡尔·亚科夫利奇①。您以为卡佳忧愁是因为她心疼那笔财产吗?不,卡尔·亚科夫利奇,不,您冤枉了她。我和她另有苦衷:我俩丧失了对人的信心。”波洛佐夫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正像阅历丰富的老者谈起小孩子善良可又难免幼稚的看法那样。
  ①比蒙特的俄式名字和父名。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脸红了。她不乐意让父亲谈起她的感情。但是这也不能怪她父亲,除了父爱驱使他说以外,还有另一个人所熟知的情由:如果没有话说而屋里却正好有一只猫或狗,人们就谈猫谈狗;如果猫狗都没有,就谈孩子;实在没有任何谈话资料的时候,就只能屈尊来谈谈天气了。

  “不,爸爸,您不用拿这么高尚的理由来解释我的忧愁:您知道,我天生来的一副不快活的性格,所以才感到烦闷。”

  “快活不快活这倒是凭个人了,”比蒙特说,“可是烦闷,依我看是不能原谅的。在我们的兄弟英国人那里,烦闷是一种流行病;我们美国人可不知道烦闷这一说。因为我们没有时间烦闷,我们的事情太多了。我认为,我觉得(他改正了他的美国式词语),俄国人民也应该看到自己正是处于同样的境况,依我看他们手上也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而我在俄国人身上看到的确实完全相悖:他们很容易忧郁。在这方面,连英国人也远远比不上他们。英国社会是世界上最沉闷的社会,这个坏名声传遍全欧洲,包括全俄国在内。其实英国社会比起俄国社会来还是要有生气、活跃、快乐得多,就像法国在这方面又超过英国一样。而你们的旅行家还对你们说什么英国社会沉闷!我不懂,这些人怎么闭着眼睛不看看自己的国内!”

  “俄国人忧郁不是他们的过错,”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说道,“他们有什么事可做呢?他们无事可做,于是就不得不抄起手来待着。您指给我一件事来做,我大概就不会烦闷了。”

  “您想找事干?啊,事情是不会缺少的吧。您可以看到,您周围的人是那么愚昧无知——请原谅我如此评论贵国,你们的祖国(他改正了他的英国式词语),然而我自己也是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我把它看作自己的祖国,我才能够对它不客气——您可以看到,这个国家像土耳其似的愚昧无知,像日本似的孤立无援。我要摹仿你们的诗人对你们说:我恨你们的祖国,正因为我爱它,如同爱我自己的祖国一样。但是这儿有许多事需要做呢。”

  “不错,可是单独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儿家,能够做什么呢?”

  “可你不是在做吗,卡佳?”波洛佐夫说,“我向您泄露她的一个秘密吧,卡尔·亚科夫利奇。她为了消除烦闷,正在教一群女孩子读书呐。她的学生天天来,她陪着她们从十点忙到一点,有时候还不止。”

  比蒙特带着尊敬的神情瞧了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

  “这才像我们美国人——当然我所指的美国人只是北部自由州的人。南部各州却比墨西哥还糟,情况几乎跟巴西一样恶劣(比蒙特是一个激烈的废奴主义者①),——这才像我们啊。可是既然有事干,您为什么还烦闷呢?”
  ①指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上半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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