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拉 作者:夏多布里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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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达拉 作者:夏多布里昂-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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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圣的宗教终于获胜,而这一胜利,从一种圣洁的悲哀取代我们心中之爱的最初冲动,就能够看出来。将近午夜时分,阿达拉似乎又有了点儿精神,能跟着在床边的教士诵念祈祷词。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伸向我,以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对我说:

  “乌塔利西的儿子,你还记得吗,第一次相见的夜晚,你把我当作‘临刑之爱的贞女’啦?我们命运的多么奇特的征兆啊!”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道:“我一想到要永远离开你了,这颗心就拼力要复活,我几乎感到爱得这么强烈,自己就能够永生了。然而,我的上帝啊,还是实现你的意志吧!”

  阿达拉又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补充说道:

  “现在我只剩下一件心事了,就是求你宽恕我给你造成的痛苦。我又高傲又任性,也真把你折磨得够呛。夏克塔斯,往我的遗体上洒点儿土,就会将一个世界置于你我之间,也就使你永远摆脱我的不幸给你增加的重负了。”

  “宽恕你,”我已经泪流满面,回答说,“不正是我给你造成所有这些不幸吗?”

  “我的朋友,”她打断我的话,说道,“你让我感受到了极大的幸福,我若是能从头开始生活的话,也宁肯在不幸的流亡中爱你片刻的幸福,而不愿在我的家园安度一生。”

  阿达拉说到这里,声音止息了;死亡的阴影在眼睛和嘴四周扩散;她手指摸来摸去,仿佛要触碰什么东西;她是在同无形的精灵低声说话。不大工夫,她又挣扎着想摘下颈上的小十字架,但是做不到,她就叫我替她解下来,对我说道:

  “我头一次跟你说话的时候,你看到这副十字架映着火光,在我胸前闪闪发亮,这是阿达拉仅有的财富。你的义父,我的生父洛佩斯,在我出生几天后,把它寄给我母亲的。我的哥哥啊,收下我这个遗物吧,就留作纪念我的不幸。你在生活的忧患中,可以求助于不幸者的这个上帝。夏克塔斯,我对你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朋友啊,我们在世间若是结合,生活也很短暂,然而,今生之后还有更长久的生活。如果永生永世同你分离,那就太可怕啦!今天,我只是比你先走一步,到天国里等待你。你果真爱过我,那就让人接受你人基督教吧。基督教会安排我们俩团聚,这种宗教让你看到一个大奇迹,就是使我能够离开你,而不是在绝望的惶恐中送命。可是,夏克塔斯,我深知要你发个誓愿是什么代价,只想求你简单地答应一句,要你发誓愿,就可能把你和一个比我幸运的女人拆开……母亲啊,宽恕你女儿吧。圣母啊,请不要发怒。此刻,我又软弱了,我的上帝啊,我向你窃取了本来只应对你才有的念头!”

  我肝肠痛断,向阿达拉保证有朝一日我将皈依基督教。隐修士见此情景,便站起身,那样子仿佛接受了神谕,双臂举向洞顶,高声说道:

  “时候到了,时候到了,该呼唤上帝降临!”

  话音未落,我就感到一股超自然的力量,不得不跪下,匍匐在阿达拉的床脚下。教士打开一个密龛,只见里面放着一个包着纱巾的金瓮,他双膝跪倒,深深地礼拜。满洞仿佛顿时生辉,只听空中传来天使的话语和缭绕的仙乐。这时,老人从圣龛取出圣器,我就觉得上帝从山腰走出来了。

  教士掀开圣餐杯的盖,用两根手指夹出一块雪白的圣体饼,口中念念有词,走到阿达拉跟前。那圣女举目凝望天空,她的所有痛苦仿佛都中止了,全部生命凝聚在她的嘴上;她嘴唇微启,虔敬地寻觅隐形在圣体饼下面的上帝。继而,神圣的老人拿一点儿棉花,蘸上圣油,用来擦拭阿达拉的太阳穴;他对着临终的姑娘注视一会儿,突然脱口断喝一声:

  “走吧,基督徒的灵魂,回到你的造物主身边去!”

  我抬起垂到地上的头,瞧瞧圣油瓮里面,高声问道:

  “我的神父,这药能把阿达拉救活吗?”

  “是的,我的孩子,”老人说着,倒在我的怀里,“她得到了永生!”

  阿达拉断气了。

  (夏克塔斯叙述到这里,不得不第二次中断了。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位双目失明的酋长解衣露出胸脯,掏出阿达拉的十字架。)

  “瞧,这就是厄运的证物!勒内啊,我的孩子,你看见它了,而我呢,再也看不见啦!告诉我:过去了这么多年,这金子一点儿也没有变色吗?你一点儿也看不见我流在上面的泪痕吗?你能辨认出一位圣女吻过的地方吗?夏克塔斯至今怎么还没有成为基督教徒呢?究竟碍于什么政治的和乡土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他仍然还滞留在先辈的谬误中呢?我不愿再拖延下去了。大地向我高呼:‘你什么时候下到坟墓中,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皈依神圣的宗教?’大地啊,你等我不会太久了。我这因悲伤而白了的头,一旦由教士浸人圣水而恢复青春,我就希望去和阿达拉相聚。不过,我这经历剩下的部分,还是让我们讲完吧。”

  

  









四 葬礼

  勒内啊,阿达拉咽气时我是多么悲痛欲绝,今天就不想对你描述了。要想描述,我所剩余的热力也不够了,我的闭合的双眼必须重见天日,向太阳清算在阳光下流了多少泪。是的,要让我不再为阿达拉流泪,那除非此刻在我们头上的明月不再照耀肯塔基荒原,除非现在载着我们独木舟的河水停止流淌!我整整两天听不进隐修士的劝慰。这位杰出的人为了抚平我的痛苦,并不讲世间的空道理,仅仅对我说一句:“我的孩子,这是上帝的意志。”说罢,他就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若是没有亲身体验,绝不会相信驯顺的基督教徒少许几句话,竟能给人这么多安慰。

  上帝的这位老仆人以其温情、热忱和始终一贯的耐心,终于战胜了我这种执拗的痛苦。我惹他流泪,不免心中惭愧,便对他说:

  “我的神父,事情太过分了:不能再让一个青年的痴情扰乱你的平静生活。让我把妻子的遗体带走,到荒野找个角落安葬;如果我受罚还得活在世上,我就尽力而为,不辜负阿达拉向我许下的永恒婚约。”

  善良的神父见我重新振作起来,喜出望外,高兴得浑身直颤抖,高声说道:

  “耶稣基督的鲜血啊,我的神圣主人的鲜血,我看出来这是你的功德!毫无疑问,你将拯救这个青年。上帝啊,完成你的功业吧,让这颗紊乱的灵魂重获平静,让他对自己的不幸只保留谦卑而有益的回忆。”

  这位义人不肯将洛佩斯女儿的遗体交给我,但是他向我提议,召集他的全体教徒,举行隆重的基督教仪式为她安葬;这回倒是我拒绝了,对他说道:

  “阿达拉的不幸和德行,世人都不知道;莫不如我们俩悄悄挖个坟墓,把她安葬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我们商定第二天日出之前行动,将阿达拉葬在天然拱桥下的“亡魂小树林”的入口处。我们俩还决定守灵,整夜呆在圣女遗体旁祈祷。

  傍晚时分,我们将这珍贵的遗体移放在此洞口。隐修士给她裹上欧洲麻布,那是他母亲纺织的,也是他从祖国带来的惟一存留的物品,本来留作自己寿终之用。阿达拉躺在野生含羞草地上,她的头肩膀、上半胸和双脚没有裹住。她的头发上还插着一朵枯萎了的玉兰花……正是我放在贞女床上,为使她受胎怀孕的那一朵。她的双唇宛若两天前摘下的玫瑰花蕾,似已衰微,却还在微笑。她的面颊白得发亮,几条青紫的脉管清晰可见。她那美丽的眼睛合上了,那对纤足也并拢了,那双晶莹洁白的手压在胸口的乌木十字架上,而脖颈则套上了她发誓愿的圣牌。她仿佛中了忧郁天使的仙术,沉入纯贞和墓穴的双重睡眠中。我没有见过比这更圣洁的形象了。凡是不了解这少女曾活世上的人,都可能把她看作沉睡的贞女雕像。

  整整一夜,隐修士不停地祈祷。我则默默无言,守着阿达拉的灵床。有多少回啊,她这可爱的头枕在我膝上睡觉!有多少回啊,我俯身聆听并呼吸她的气息!然而此刻,她的胸脯纹丝不动,发不出任何声息了,而我还徒然地等待美丽的姑娘醒来!

  月亮将它昏暗的火炬借给守灵人一用。它是午夜升起来的,犹如素衣贞女,前来为闺友奔丧。不久,它就将忧伤的神秘色彩扩散到树林:这忧伤的巨大秘密,它喜欢讲给老橡树和古老的海岸。隐修士不时拿起花枝,蘸上圣水抖动,给黑夜洒上天香。有时,他还借用一支古曲,反复吟唱一个名叫约伯的古诗人的诗句:

    我像一朵花已经凋残,

    我似田间草已经枯干。

    不幸者为何来到阳间?

    断肠人为何不下黄泉?

  老人就这样吟唱。他那略带节奏的庄严声音,在寂静的荒山野岭中流转。上帝和死亡的概念从所有回声、所有激流和所有丛林飘逸而出。弗吉尼亚野鸽的咕咕啼叫、涧溪的哗哗流淌、召唤游人的叮当钟鸣,同这挽歌汇成和声,真让人以为在“亡魂小树林”的幽灵在应和隐修士的吟唱。

  这时,东方出现一道金线。鸟雀开始在岩头鸣噪,紫貂溜回榆树洞:这是阿达拉出殡的信号。隐修士手拿铁铲走在前面,我扛着遗体紧随其后。我们一步一步开始下山,因高龄和逝者而放慢脚步。原先在林中找到我和阿达拉的那条猎犬,此刻却欢跳着引导我们走上另一条路,我又禁不住热泪滚滚。阿达拉的长发由晨风抚弄,时常在我眼前展开金色的面纱;而我不堪重负,不得不时常将遗体放在苔藓上,自己坐在旁边歇息。我们终于走到我的伤心痛苦之地,来到桥拱下面。我的孩子啊,当时的情景,你真应当亲眼见一见:一个土著青年和一位年迈的隐修士,面对面跪在荒山,用双手为一个薄命的姑娘挖掘坟墓,而那遗体就放在旁边,横卧在干涸的溪谷中!

  我们的工程一完成,就把美丽的姑娘安放在土床上。唉!我原先希望为她准备的,完全是另一张床铺啊!我抓起一把土,最后一次凝视阿达拉的面容,保持着令人惶怖的沉默。继而,我将长眠土撒到十八岁少女的额头上,只见我妹妹形体渐渐隐没,她那秀美的仪容被永恒的幕布遮住了。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的胸脯还露在黑土外面,宛如破土的白色百合,于是我喊道:

  “洛佩斯啊,瞧瞧你的义子在安葬你的女儿!”

  接着,我用长眠土将阿达拉全身盖上了。

  我们又回到山洞,我告诉修士,自己已打算好留在他身边。这位圣徒熟谙人心,看出我的念头是因痛苦而作的决定,他对我说道:

  “夏克塔斯,乌塔利西的儿子,阿达拉活着的时候,我会主动恳请你留在我身边;现在呢,你的命运改变了:你应当为你的家园效力。我的孩子,请相信我,痛苦绝不会永远继续下去,迟早要结束,只因人心是有限度的;这也是我们的一大不幸:我们甚至不能长时间保持痛苦的心态。你还是回到密西西比,去安慰你那每天流泪。需要你帮助的母亲。你要人你的阿达拉信奉的宗教,记住你答应过她做个有德行的基督徒。我呢,就在这里看守她的坟墓。走吧,我的孩子,你妹妹的灵魂和你这老友的心,一定会伴随你的左右。”

  这就是岩洞老人的一番话。他的权威大极了,智慧深极了,令我不能不服从。次日,我就离开可敬的老人,他紧紧地搂住我,给我最后的忠告和祝福,为我洒下最后的眼泪。我经过坟墓,惊奇地发现上面立了一副小十字架,看上去就像沉船还露在水面的桅杆。我断定隐修士夜里又来墓前祈祷了:这种友谊和宗教的标记又引我泪如雨下。当时我真想扒开墓穴,再看一眼我的心上人,但是被一种宗教的恐惧制止住了。我坐在新翻动过的土地上,一只臂肘支在膝上,用手托着头,深深地陷入极为凄苦的遐想。勒内啊,那是我头一次认真地思索人生的空虚、人生种种打算的极大空虚!唉!我的孩子,有谁会丝毫也没有做过这种思考啊!如今,我不过是一只岁月染白了头的老鹿,活的年头比得上乌鸦:然而,我尽管饱经风霜,阅历很深,却还没有遇见一个幸福的梦想没落空的人,也没有见到一颗不带着隐秘伤的心。表面上极为平静的心,就像阿拉契亚草原的深潭:水面显得平静和明澈,但是仔细瞧瞧潭底,就会发现潭水养育了一条大鳄鱼。

  我在这肝肠寸断之地,就这样看着日出日落,第二天鹳声初闻时,我就准备离开圣墓了。我以此作为起点奋进,要投入富有德性的生涯。我在这丧葬的桥拱下三次召唤阿达拉的魂灵,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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