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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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短篇集-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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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神怡的小房间。从天花板垂下许多五彩缤纷的彩带,每一条的形状都不相同,长度也不一致。每一条彩带都牵动着他的情绪,令他战栗。他想拉动其中的一条,那些彩带也在等待他来拉动。然而,他却不知道应该拉哪一条才好。他想,也许只要拉动其中一条,霎时眼前就会展现绮丽的光景。相反的,只要拉动其中一条,或许一瞬间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於是,他陷入极度的迷惑中。於是,他就在迷惑中度过了那一天。
  对他而言,那种状况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以前,他一直想带着自己的价值观生活下去。可是,待在这个房间里,一边听着电车的声音,一边抱着比自己年长而文静的女人时, 偶尔也会感到极度的迷惑,而 徨不已。我大概爱着这个女人吧!他不只一次如此自问。可是,他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他所能理解的,只有从那个小房间的天花板垂下来的彩带而已。那个确实在那里。
  一结束那种奇妙的燕好,她总是很快地看看时钟。她在他的臂弯中稍微转过身,看着枕边的时钟。那是附在调频收音机里的黑色闹钟。当时的收音机闹钟的文字盘并不是数字的,而是发出微弱的「啪答、啪答」声,藉此计算时间的样式。只要她一看时钟,窗口附近的电车就会经过。说也奇怪,每次只要她把视线移向时钟,就会听到电车的声音。简直就像宿命式的条件反射,她看时钟 —— 电车通过。
  她之所以要看时钟,是为了要确定四岁的女儿从幼稚园回来的时间。他只有一次在偶然的机会下看到那个小女孩。他对她的印象只有「多麽乖巧懂事的小女孩!」至於那个喜爱歌剧,在旅行社任职的丈夫,他一次也没见过。真值得庆幸。
  她问起自言自语一事,是在五月的一个晌午。她那天也哭过,所以他们也做了爱。至於她为什麽哭泣,他却想不起来了。大概女人只是为了想哭而哭的吧!也许,她只是为了想被人拥在怀里尽情哭泣才和我交往的吧!他甚至有过那种念头,说不定她不能忍受孤独地哭泣的滋味,所以才需要我的吧!
  房门的锁牢牢地锁住,窗户的窗帘也拉下来,电话也拿到枕边。於是,两人尽情地温存。如同往常一般,周围一片寂静。途中,门铃曾经响过一次,她却没有去应门。她一点也不吃惊或害怕。「放心吧!没事的。」她彷佛这麽说似地默默地摇摇头。门铃响了好几声,不久对方终於死心地离开了。她的表情彷佛在说,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可能是推销员什麽的。只是,她怎麽知道呢?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窗外不时传来电车的声音,远处传来钢琴的音乐声,对於那个旋律,他有着模糊的记忆。那是以前在学校的音乐教室听过的某种音乐。不过,那首曲名他却怎麽也想不起来。有一辆卖菜的卡车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经过外面。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射精了。四下静悄悄地。
  他走进浴室,开始淋浴。他边用浴巾擦拭着身体,走回卧室一看,她正闭着眼睛趴在床上。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然後像每一次一样地,一面用眼睛 巡着歌剧唱片背面的文字,一面用手指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然後她站起身, 穿戴整齐, 接着走进厨房泡咖啡。过了一会儿,她这麽说:「嗳,你是不是从以前就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自言自语?」他惊讶地反问。「自言自语,你是说在『那个』的时候?」
  「不是啦!不是那个时候,是普通的时候。例如,你在浴室淋浴时,或者我在厨房,而你一个人在看报纸时。」
  他摇摇头:「不知道耶!我根本没发觉我在自言自语。」
  「可是你真的说了,真的!」她边用手把玩着打火机边说。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他没好气地说。然後,叼了一根烟,再从她手中拿过打火机把烟点着。他在不久前开始改抽「七星」牌的香烟。因为她先生抽的是「七星」。以前他一直都抽短的「希望」牌香烟。并不是她叫他改抽同样牌子的香烟,而是他自愿改变的。他想,这样一来不是一切都很方便吗?电视的通俗剧似乎演得正精采。
  「我在童年时也经常自言自语呢!」
  「是吗?」
  「不过,後来被我妈妈改过来了。因为她说那样很不像话。因此,我只要一自言自语,就会被她狠狠地骂一顿。有时候,她会把我关在衣橱里,衣橱里好恐怖哦!里面又黑又臭。我也曾经被打过,用尺打膝盖耶!於是,後来我就不再自言自语了,再也不说了。不知不觉间,即使想说也不会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麽说,只好保持沉默。她咬咬嘴唇。
  「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一样, 即使突然想要说什麽,也会反射性地马上把它 回去。可能是因为童年时被骂怕了。可是,我实在不明白!自言自语究竟有什麽不好。那只是很自然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吧!如果妈妈现在还活着,我真想问问她,究竟为什麽不行?」
  「令堂去世了?」
  「嗯。」她说。「可是,我真想好好地问问她,为什麽要那样对我?」
  她继续拨弄着咖啡匙。然後突然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她一看时钟,窗外又有电车经过。
  她等着电车通过。接着又说:「我觉得,人的心啊!就像一口深井,不是吗?到底哪里是底?谁也不知道。只能透过时常从那里浮上来的事物的外形加以想像。」
  两个人想了一会儿有关深井的事。
  「你说说看,我是怎麽样自言自语的?」他试着问。
  「这个嘛!」她慢慢地摇了几次头。彷佛要偷偷地确定颈部关节的情况。「比方说,飞机啦!」
  「飞机?」他说。
  嗯,她说。在空中飞的飞机。
  他笑了。怎麽又是有关飞机的自言自语呢?
  她也笑了。然後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食指,量一量浮在空中的虚构物体的长度。那是她的习惯,有时候他也会做同样的动作。
  「你说得很清楚耶!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
  她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原子笔,放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子,不久又抬头看看时钟。在那五分钟里,时钟的指针也恰好前进了五分钟。
  「你简直像在念诗一般地自言自语。」
  她说完之後,脸颊微微泛红。为什麽我的自言自语会令她脸红,这麽一想,他不禁觉得很奇怪。
  「我简直
  像在念诗一般地
  自言自语。」
  他试着那样说。
  她再度拿起原子笔,那是一支黄色的塑胶制原子笔,上面印着「某银行的分行十周年纪念」的文字。
  她似乎要望进他眼睛深处般地凝视着他。「你真的想知道吗?」
  他点点头。
  她拿了一张便条纸,开始用原子笔在那上面写字。她的动作很慢,可是中间既未停顿也不曾休息,她继续挥动着原子笔。在那段时间里,他两手托腮,静静地看着她的长睫毛。大约几秒钟一次,她不规则地眨眨眼。他愣愣地看着那样的睫毛—— 刚才还沾着泪珠的睫毛 ——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迷惑了。和她上床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麽呢?一种彷佛把复杂的系统抽离一部份之後,却剩下令人恐惧的单纯那般的奇妙失落感袭击着他。照这样下去,也许我哪里也去不了了。这样一想,他觉得害怕得不得了。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就那样地被融化了。对,他就像刚塑成的泥土一般年轻,他用念诗一般的语调自言自语。
  写完之後,她隔着桌子,把便条纸递过去,他顺手接过来。
  厨房里,似乎有某种残像正在屏息倾听。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常常会感觉到那个残像的存在。不知在何处失落的某种残像,他记不清的某个残像。
  「你看!我全部都记得耶!」她说。「这是有关飞机的自言自语。」
  他试着朗读那段文字。
  飞机
  飞机在飞翔
  我,坐在飞机上
  飞机
  在飞翔
  然而,在飞的
  是飞机
  抑或天空
  「只有这些?」他有点哑然地说。
  「是啊!只有这些。」
  「我实在无法相信,我说了那麽多话,自己居然完全不记得。」他说。
  她轻轻地咬住下唇,然後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可是,你真的说了,真的!」
  他叹了一口气:「奇怪!我一次也没有想过飞机的事。我完全没有那种印象。为什麽会突然说出有关飞机的事呢?」
  「可是,你刚才在浴室时,明明那麽说的。所以,就算你从来没有想过飞机的事,你的心却在想着在远处的某个森林深处的飞机!」
  「也许你曾经在某个森林的深处制造过飞机!」
  她「叭哒」一声把原子笔搁在桌子上,然後抬起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桌子上的咖啡愈来愈混浊,愈来愈冷。地轴在旋转,月亮悄悄地使重力产生变化化作潮汐。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电车通过轨道往前飞驰。
  他和女人都在想着同样的事情。那是飞机的事。他的心在森林深处制造飞机。还有,那架飞机究竟有多大?是什麽形状?上面漆什麽颜色?究竟要飞往何处?等等。此外,究竟谁要搭乘那架飞机?那架飞机究竟一直在森林深处等谁?
  不久,她又哭了。她在一天之内哭两次,这倒是第一次。而且,那也是最後一次。对她而言,那是一件相当特别的事。他隔着桌子,伸手摸摸她的头发。那是一种非常光滑的触感,宛如人生一般地,既坚牢又光滑,而且很遥远。
  他思索着。对了,那个时候,我宛如念诗一般地自言自语。
□ 作者:村上春树
面包屋再袭击!!
  到目前为止我仍然不敢确定,将抢劫面包店的事情,告诉妻子,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问题大概是出在缺少一个推断正确的基准吧!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正确的结果, 是由於不正确的选择所造成的, 相反的,有很多不正确的结果, 却是正确的选择所造成的。 为了回避这种不合理性——我想这样说应该无妨——我们有必要站在一个不做任何选择的立场上, 大致说来, 我是依据这样的思考来过生活的。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尚未发生的事情仍然未发生。 
  如果以这个立场来思考每一件事情的话,我将抢劫面包店的事情告诉妻子,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已经说出去的话就像覆水一样难收,如果会因为这些话而 发生某个事件, 那也是既定的事实,永远无法改变。如果人们会以奇异的眼光来 看这个事件的话, 我认为应该到事件整体的状况去探求。但是,不管我是如何来 想这件事情,事情永远是不会改变。这麽说也只不过是一种想法罢了!
  我在妻子面前提起抢劫面包这件事情, 是因为我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 时间是在深夜两点钟前,我和妻子在六点钟时吃了简便的晚餐,九点半就钻进被窝里 ,闭上眼睛呼呼大睡。 但是,在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了什麽,两人同时睁开眼睛 。一醒来时,就立刻觉得肚子饿得令人难以忍受,非得吃点什麽东西不可。
  但是冰箱里可以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一点也没有, 只有沙拉酱、 六瓶啤酒、两颗乾透的洋葱、 奶油和除臭剂。 我们在两个星期前结婚,尚未明确的确立饮食生活的共识,除了饮食问题之外,我们当时尚未确立的事情还很有很多。
  我当时在法律事务所上班, 妻子在服装设计学校负责事务方面的工作。 我大概是二十八、 九岁(不知道为什麽我老是想不起来结婚那年是几岁) 她比我小两年八个月。 我们的生活都非常忙碌, 家对我们而言只不过是一座立体洞窟。家里一团乱七八糟,当然是不会想到需要准备食物的问题。
  我们起床进了厨房, 不知道该怎麽辨的围着餐桌坐, 我们两个都饿得再也睡不着了——身体躺下来, 肚子更饿——只好起床找点事情做, 但是没想到这样肚子更饿。这种强烈的饥饿感到底是怎麻产生的,我们一点儿也找不到原因。我和妻子仍抱着一缕希望, 频频轮流的去打开冰箱的门,但是,不论打开来 看几次,冰箱的内容都没有改变, 依旧只是啤酒、洋葱、奶油和除臭剂。虽然洋 葱炒奶油也是一道颇可口的佳肴, 但是我不认为两颗乾透的洋葱足以填饱我们的 肚子。洋葱应该是和别的东西一起吃的,它不能算得上是能够充饥的食物。
  「除臭剂炒除臭剂怎麽样?」
  我开玩笑地提出这个建议,妻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不说半句话。
  「开车出去,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吧!」我说。
  「只要离开了国道,一定可以找到餐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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