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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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短篇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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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赤身裸体地倚着床背,点燃支烟,打量睡在旁边的女郎。从南窗直接射进的太阳光线,上上下下洒满她的全身。她把毛巾被一直蹬到脚底,睡得很香很死。形状姣好的乳房随着不时粗重的呼吸而上下摇颤。身体原本晒得恰到好处,但由于时间的往逝,颜色已开始有点黯淡。而呈泳装形状的、未被晒过的部分则白得异乎寻常,看上去竟像已趋腐烂一般。
  吸罢烟,我努力回想她的名字,想了10分钟也没想起,甚至连自己是否晓得她的名字都无从记起。我只好作罢,打了个哈欠,重新打量她的身体。年龄好像离二十岁还差几岁,总的说来有点偏瘦。我最大限度地张开手指,从头部开始依序测其身长。手指挪腾了8次,最后量到脚后跟时还剩有一拇指宽的距离——大约158厘米。
  右乳房的下边有块浅痣,10元硬币大小,如洒上的酱油。
  小腹处绒绒的阴毛,犹如洪水过后的小河水草一样生得整整齐齐,倒也赏心悦目。此外,她的左手只有4根手指。
9
  差不多3个小时过后,她才睁眼醒来。醒来后到多少可以理出事物的头绪,又花了5分钟。这时间里,我兀自抱拢双臂,目不转睛地看着水平线上飘浮的厚墩墩的云絮,看它们变换姿影,向东流转。
  过了一会,当我回转头时,她已把毛巾被拉到脖梗,裹住身体,一边抑制胃底残存的威士忌味儿,一边木然地仰视着我。
  〃谁……你是?〃
  〃不记得了?〃
  她只摇了一下头。
  我给香烟点上火,抽出一支劝她,她没有搭理。
  〃解释一下!〃
  〃从哪里开始?〃
  〃从头啊!〃
  我弄不清哪里算是头,而且也不晓得怎么说才能使她理解。或许出师顺利,也可能中途败北。我盘算了10分钟,开口道:
  〃热固然热,但一天过得还算开心。我在游泳池整整游了一个下午,回家稍稍睡了个午觉,然后吃了晚饭,那时8点刚过。接着开车外出散步。我把车停在海边公路上,边听收音机边望大海。这是常事。
  〃30分钟过后,突然很想同人见面。看海看久了想见人,见人见多了想看海,真是怪事。这么着,我决定到爵士酒吧去。一来想喝啤酒,二来那地方一般都能见到朋友。不料那些家伙不在。于是我自斟自饮,一个小时喝了三瓶啤酒。〃
  说到这里,我止住话,把烟灰磕在烟灰缸里。
  〃对了,你可读过《热铁皮房顶上的猫》?〃
  她不予回答,眼望天花板,活像被捞上岸的人鱼似地把毛巾被裹得严严实实。
  我只管继续说下去:
  〃就是说,每当我一个人喝酒,就想起那段故事,满以为脑袋里会马上咔嚓一声而变得豁然开朗。当然实际上没这个可能,从来就没有声音响过。于是一会儿我就等得心烦意乱,往那小子家里打电话,打算拉他出来一块儿喝。结果接电话是个女的。……我觉得纳闷,那小子本来不是这副德性的。即使往房间里领进50个女人,哪怕再醉得昏天黑地,自己的电话也肯定自己来接。明白?
  〃我装作打错电话,道歉放下。放下后心里有点怏怏不快,也不知是为什么。就又喝了瓶啤酒,但心情还是没有畅快。当然,我觉得自己这样是有些发傻,可就是没奈何。喝罢啤酒,我喊来杰,付了账,准备回家听体育新闻,听完棒球比赛结果就睡觉。杰叫我洗把脸,他相信哪怕喝一箱啤酒,而只要洗过脸就能开车。没办法,我就去卫生间洗脸。说实话,我并没有洗脸的打算,做做样子罢了。因为卫生间大多排不出水,积水一洼,懒得进去。出奇的是昨晚居然没有积水,而你却倒在地板上。〃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往下呢?〃
  〃我把你扶起,搀出卫生间,挨个问满屋子的顾客认不认得你。但谁都不认得。随后,我和杰两人给你处理了伤口。〃
  〃伤口?〃
  〃摔倒时脑袋给什么棱角磕了一下。好在伤势不重。〃
  她点点头,从毛巾被里抽出手,用指尖轻轻按了按伤口。
  〃我就和杰商量如何是好。结论是由我用车送你回家。把你的手袋往下一倒,出来的有钱包、钥匙和寄给你的一张明信片。我用你钱包的款付了帐,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址把你拉来这里,开门扶你上床躺下。情况就是这样。发票在钱包里。〃
  她深深吸了口气。
  〃为什么住下?〃
  〃为什么把我送回之后不马上消失?〃
  〃我有个朋友死于急性酒精中毒。猛猛喝完威士忌后,道声再见,还很有精神地走回家里,刷完牙,换上睡衣就睡了。可到早上,已经变凉死掉了。葬礼倒满够气派。〃
  〃……那么说你守护了我一个晚上?〃
  〃4点左右本想回去来着,可是睡过去了。早上起来又想回去,但再次作罢。〃
  〃为什么?〃
  〃我想至少应该向你说明一下发生过什么。〃
  〃倒还满关心的!〃
  她这话里满是毒刺。我缩了缩脖子,没加理会,然后遥望云天。
  〃我……说了什么?〃
  〃零零碎碎。〃
  〃是什么?〃
  〃这个那个的,但我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闭目合眼,喉头里一声闷响。
  〃明信片呢?〃
  〃在手袋里。〃
  〃看了?〃
  〃何至于。〃
  〃为什么?〃
  〃没什么必要看嘛!〃我兴味索然地应道。
  她的语气里含有一种让我焦躁的东西。不过除去这点,她又带给我几分缱绻的心绪,和一缕怀旧的温馨。我觉得,假如是在正常情况下邂逅,我们说不定多少度过一段愉快的时 光。
  然而实际上,我根本记不起在正常情况下邂逅女孩是怎么一种滋味。
  〃几点?〃她问。
  我算是舒了口气,起身看一眼桌上的电子闹钟,倒了杯水折回。
  〃9点。〃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直起身,就势靠在墙上一口喝干了水。
  〃喝了好多酒?〃
  〃够量。要是我笃定没命。〃
  〃离死不远了。〃
  她拿起枕边的香烟,点上火,随着叹气吐了口烟,猛然把火柴杆从开着的窗口往港口那边扔出。
  〃递穿的来。〃
  〃什么样的?〃
  她叼着烟,再次闭上双眼。〃什么都行,求求你,别问。〃
  我打开床对面的西服柜,略一迟疑,挑一件蓝色无袖连衣裙递过去。她也不穿内裤,整个从头套了进去,自己拉上背部的拉链,又叹了口气。
  〃该走了。〃
  〃去哪儿?〃
  〃工作去啊!〃
  她极不耐烦地说罢,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起。我依然坐在床边,一直茫然看着她洗脸、梳头。
  房间里收拾得倒还整齐,但也是适可而止,荡漾着一股类似无可奈何的失望气氛,这使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六张垫席大小的房间一应堆着廉价家具,所剩空间仅能容一个人躺下。她便站在那里梳头。
  〃什么工作?〃
  〃与你无关。〃
  如其所言。
  一支烟燃完了,我仍一直沉默不语。她背朝着我,只顾面对镜子用指尖不断挤压眼窝下的青晕。
  〃几点?〃她又问。
  〃过了10点。〃
  〃没时间了,你也快穿上衣服回自己家去!〃说着,开始往腋下喷洒雾状香水。〃当然有家的吧?〃
  我道了声〃有〃,套上T恤,依然坐在床沿不动,再次观望窗外。
  〃到什么地方?〃
  〃港口附近。怎么?〃
  〃开车送你,免得迟到。'她一只手紧握发刷,用马上像要哭出的眼神定定看着我。
  我想,如果能哭出来,心里肯定畅快。但她没哭。
  〃喂,记住这点:我的确喝多了,醉了,所以即使有什么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责任。〃
  说罢,她几乎事务性地用发刷柄啪啪打了几下手心。我没做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是吧?〃
  〃或许。〃
  〃不过,同人事不省的女孩睡觉的家伙……分文不值!〃
  〃可我什么也没做呀!〃
  她停顿一下,似乎在平抑激动情绪。
  〃那,我为什么身子光光的?〃
  〃你自己脱的嘛。〃
  〃不信。〃
  她随手把发刷往床上一扔,把几样零碎东西塞迸手袋:钱包、口红、头痛药等。
  〃我说,你能证明你真的什么也没做?〃
  〃你自己检查好了。〃
  〃怎么检查?〃
  她似乎真的动了气。
  〃我发誓。〃
  〃不信。〃
  〃只能信。〃我说,心里大为不快。
  她再没说下去,把我逐出门外,自己也出来锁上门。
  我们一声不响地沿着河边小路行走,走到停车的空地。
  我拿纸巾擦挡风玻璃的时间里,她满脸狐疑地慢慢绕车转了一圈,然后细细盯视引擎盖上用白漆大笔勾勒的牛头。牛穿着一个大大的鼻栓,嘴里衔着一朵白玫瑰发笑。笑得十分粗俗。
  〃你画的?〃
  〃不,原先的车主。〃
  〃干嘛画牛呢?〃
  〃哦——〃
  她退后两步,又看了一气牛头画,随后像是后悔自己多嘴似地止住口。
  车里闷热得很。到港口之前她一言未发,只顾用手中擦试滚落的汗珠,只顾吸烟不止——点燃吸上两三口,便像检验过滤嘴上沾的口红似地审视一番,旋即按进车体上的烟灰盒,又抽出一支点燃。
  〃喂,昨晚我到底说什么来着?〃临下车时她突然问道。
  〃很多很多,嗯。〃
  〃哪怕一句也好,告诉我。〃
  〃肯尼迪的话。〃
  〃肯尼迪?〃
  〃约翰.F.肯尼迪。〃
  她摇头叹息:
  〃我是什么也记不得了。〃
  下车之际,她不声不响地把一张千元钞票塞进后望镜背后。
10
  夜里异常热,简直可以把鸡蛋蒸个半熟。
  我像往常那样用脊背顶开爵士酒吧沉重的门扇,深深吸了一口空调机凉飕飕的气流。酒吧里边,香烟味儿、威士忌味儿、炸马铃薯味儿.以及腋窝味儿下水道味儿.如同年轮状西餐点心那样重重叠叠地沉淀在一起。
  我照例拣柜台尽处头的座位坐下,背靠墙壁,四下打量:
  三个身穿罕见制服的法国水兵、及其两个女伴、一对20岁光景的恋人,如此而已。没有鼠的身影。
  我要了啤酒和咸牛肉三明治,掏出书,慢慢地等鼠。
  大约过了10分钟,叩着一对葡萄柚般的乳房、身穿漂亮连衣裙的30岁模样的女子进来,在同我隔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也像我一样环视一圈之后,要了吉姆莱特鸡尾酒。但只喝了一口便欠身离座,打了个长得烦人的电话。打罢电话,又挟起手袋钻进厕所。归终,40分钟时间里她如此折腾了三遭:喝一口吉姆莱特,打一个长时电话,挟一次手袋,钻一次厕所。
  酒吧主人杰走到我面前,神色不悦地说:不把屁股磨掉才怪!他虽说是中国人,日语却说得比我俏皮得多。
  那女子第三次从厕所返回后,扫一眼四周,滑到我身旁低声道:
   〃嗯,对不起,能借一点零币?〃
  我点头,把衣袋里的零币搜罗出来,排在桌面上:10元的共13枚。
  〃谢谢,这下好了。再在店里兑换的话,人家要不高兴的。〃
  〃无所谓,身上负担倒因此减轻了嘛!〃
  她微笑点头,麻利地收起硬币,往电话机那边消失了。
  我索性放下书本,请求把手提式电视机摆在柜台上面,边喝啤酒边看棒球转播。比赛好生了得:光是前四回便有两名投手包括两个本打垒被打中6球。一个外场手急得引起贫血症,晕倒在地。换投手的时间里,加进六个广告:啤酒、人生保险、维生素剂、民航公司、炸马铃薯片和月经带。
  一个像是遭到女伴抢白了的法国水兵,手拿啤酒杯来到我身后,用法语问我看什么。
  〃棒球。〃我用英语回答。
  〃棒球?〃
  我简单向他解释了棒球规则:那个男的投球,这个家伙用棒子猛打,跑一圈得一分。水兵盯盯看了5分钟。广告开始时,问我为什么没有修克.波科斯和乔尼.阿里迪的磁带。
  〃没人喜欢。〃我说。
  〃那么,法国歌手里哪个受人喜欢?〃
  〃亚当莫。〃
  〃那是比利时人。〃
  〃米歇尔.波尔奈列夫。〃
  〃狗屎!
  说罢,水兵返回自己的桌子。
  棒球打到前5回时,那女子总算转回。
  〃谢谢。让我招待点什么?〃
  〃不必介意。〃
  〃有借必还嘛,我就这个性格,好也罢不好也罢。〃
  我本想微笑,但未能如愿,只好默默点头。女子用手指叫来杰,吩咐为我来啤酒,给她拿吉姆莱特。杰准确地点了三下头,消失在柜台里。
  〃久等人不至,对吧,您?〃
  〃好像。〃
  〃对方是女孩?〃
  〃男的。〃
  〃和我一样。看来话能投机。〃
  我无奈地点头。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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