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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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弹子球-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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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懂。硬件和软件统一的问题嘛。”

  “懂就让我进去,好吗?”

  我不再坚持,开门让他进来。

  “不过配电盘在我房间么?”我试着问,“不在管理员房间或别的什么地方?”

  “一般情况下。”来人边说边仔细查看厨房墙壁,搜寻配电盘,“不过么,大家都十分讨厌配电盘。平时不用,又占地方。”

  我点头。来人只穿袜子登上厨房餐椅查看天花板,还是找不见。

  “简直像找宝。大家都把配电盘塞到想象不到的地方去了,可怜的配电盘。可是又在房间里放傻大傻大的钢琴,放偶人玻璃箱,不可思议。”

  我无异议。他不再搜寻厨房,摇着头打开里面房间门。

  “就说上次去的那座公寓吧,配电盘真够可怜的了。你猜到底塞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连我都……”

  说到这里,来人屏住呼吸:房间一角放着一张特大的床,双胞胎依然在中间空出我的位置从毛巾被并排探出脑袋。电工目瞪口呆,15秒没说出话来。双胞胎也一声不响。只好由我打破沉默。

  “喂,这位是电信局的。”

  “请关照。”右侧说。

  “辛苦了。”左侧说。

  “啊——哪里。”电工开口了。

  “换配电盘来了。”我说。

  “配电盘?”

  “什么,那是?”

  “就是司掌电话线路的器具。”

  “不明白。”两人说。于是电工接过我的下文:

  “唔……就是,电话线有许多条集中在这里,怎么说呢,就像一只狗妈妈,下面有好几只小狗。喏,明白了吧?”

  “?”

  “不明白啊。”

  “呃——这么着,狗妈妈要养小狗们…。·狗妈妈死了,小狗就活不成。所以,假如妈妈快死了,就得换上新妈妈。”

  “妙。”

  “棒。”

  我也心悦诚服。

  “这样,今天我就来了。正睡觉的时候,实在不好意思。”

  “不碍事儿。”

  “可得好好看看。”

  来人放松下来,拿毛巾擦汗,环视房间:“好了,得找配电盘了。”

  “找什么找。”右侧说。

  “就在壁橱里嘛。面板已经掉了。”

  我大吃一惊:“喂喂,你们怎么知道?我都不知道1”

  “不就是配电盘么?”

  “名品嘛。”

  “得得。”电工道。

  配电盘十来分钟就换完了。这时间是双胞胎额头对着额头边嘀咕什么边吃吃笑,笑得电工配线配错了好几次。配完,双胞胎在床上鼓鼓捣捣穿上运动衫和蓝牛仔裤,去厨房给大家冲咖啡。

  我劝电工吃我们剩下的馅饼等糕点。他乐不可支地接过,和咖啡一起送进肚里。

  “对不起呃。早上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

  “没有太太?”208问。

  “有,有的。问题是,星期天早上不给你起来。”

  “可怜。”209道。

  “我也不乐意星期天还出工的。”

  “不吃煮鸡蛋?”我也有些不忍,遂问道。

  “啊可以了。再白吃下去就更对不住了。”

  “不坏的哟。”我说,“反正都要煮的。”

  “那就不客气了。中等软硬度的……”

  来人边剥鸡蛋皮边继续说道:

  “二十一年里我转过的人家各种各样,可这样的还是头一道。”

  “什么头一道?”我问。

   “就是,这……跟孪生姐妹睡觉的啊。我说,当丈夫的不容易是吧?”

  “倒也不是。”我吸着咖啡说。

  “真的?”

  “真的。”

  “他嘛,厉害着哩!”208说。

  “一头兽。”209道。

  “得得。”电工说。

  真够得上“得得”了——这不,他把旧配电盘忘下了。或是早餐回报也未可知。总之,双胞胎同这配电盘整整耍了一天。一个当狗妈妈,另一个当狗女儿,互相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

  我不理睬二人,下午一直闷头翻译带回来的资料。翻译初稿的打工学生正值考试阶段,致使我的工作堆积如山。进展本来不坏,不料过了3点竟如电池缺电似的减慢速度。及至4点彻底死火,一行也译不下去了。

  我不再勉强,双臂拄在桌面玻璃板上,对着天花板喷云吐雾。烟在静静的午后光照中宛如ECToPLASM①'① ECl0PLASM:心灵科学术语,设想由灵媒体释放的一种物质。外层灵质。'缓缓游移。玻璃板下压着银行派送的小月历卡。1973年9月……恍若梦境。1973年,我从未认为真正存在那样的年头。这么想着,不由觉得滑稽透顶。

  “怎么了?”208问。

  “像是累了。不喝咖啡什么的?”

  两人点头去厨房,一个咔哧咔哧碾豆,一个烧水烫杯。我们在窗前地板坐成一排,喝着热咖啡。

   “不顺手?”209问。

  “像是。”我说。

  “伤脑筋。”208说。

   “什么?”

  “配电盘阿。”

  “狗妈妈。”

  我从胸底叹了口气:“真那么想?”

  两人点头。

  “快死了。”

  “是啊。”

  “你们看怎么办?”

  两人摇头:

  “不晓得。”

  我默默吸烟:“不去高尔夫球场散散步?今天星期天,丢失球可能多些。”

  我们玩了一个小时西式双六棋,之后翻过球场铁丝网,在傍晚空无一人的高尔夫球场走动。我用口哨吹了两遍弥尔德列德的《乡间每一个人都那么平静》。好曲子,两人夸奖说。可丢失球一个也没拾到。这样的日子也是有的。想必整个东京城让十分的选手全都集中起来了吧?或者球场开始养专找丢失球的英国猎兔犬亦未可知。我们灰心丧气地折回宿舍。


4

  无人灯塔孤零零矗立在七拐八弯的长长的防波堤的端头。高约3米,不很大。在海水开始污染鱼从岸边彻底消失之前,渔船利用这灯塔来着。倒也算不上有港口。海滩铺有钢轨样的简单木框,渔夫用绞盘缆绳把渔船拖上海滩。海滩附近有三户渔民。防波堤内侧有木箱,箱里装满早上捕来的小鱼,晾在那里。

  鱼已无影无踪,加之居民没完没了地申诉说住宅城市不宜有渔村存在,以及他们在海滩盖的小房属非法侵占市有地——渔民们由于这三个原因离开了这里。这是1962年的事。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则无由知晓。三座小房两三下就拆除了,朽了的渔船既无用途又无处可扔,弃在海边树林里成了儿童们做游戏的地方。

  渔船消失后,利用灯塔的船只,不外乎沿岸窜来窜去的游艇,或为躲避浓雾台风停在港外的货轮。其作用也降到有胜于无那个程度。

  灯塔敦实实黑乎乎的。形状恰似整个倒扣的钟,又像沉思男人的背影。当夕阳西下迷离的夕辉中有藏蓝色融进时,钟抓手那里便放出橙色的光,开始缓缓旋转。灯塔总是捕捉暮色变化那一恰到好处的临界点——光与暗开始交错而暗却将超过光的那一瞬之间。

  少年时代,鼠不知多少次在暮色中来海滩看那一瞬间。浪头不高的下午。他边走边数点防波堤上的石板,一直走到灯塔。甚至可以从意外清澈的海面窥见初秋成群的小鱼。它们像寻找什么似的在堤旁画出几个圈,然后朝海湾那边游去。

  终于走到灯塔后,他在防波堤端头坐下,慢慢打量四周。天空飘移着如毛刷勾勒的几缕纤细的云絮,目力所及,无不是不折不扣的湛蓝,那湛蓝不知深有几许,竟深得使少年不由双腿发颤,一种类似惧怵引起的颤抖。无论海潮的清香还是风的色调,大凡一切都鲜明得触目惊心。他花时间让自己的心一点点适应周遭景致,而后缓慢回过头去。这回他望的是彻底被深海隔绝开来的他自身的世界。白沙滩,防波堤,绿松林。绿松林被压瘪一般低低地横亘着,苍翠的山峦在它身后清晰地列成一排,指向天空。

  远处,左边有庞大的海港。可以望见好几架起重机、游船坞、盒状仓库、货轮、高层建筑,等等等等。右边,沿着朝内例弯曲的海岸线,静静的住宅街、游艇专用码头、酿酒厂的旧仓库接连排开。其空缺处,闪出一列工业地带的球形油罐和高耸的烟囱,白烟依稀遮掩天空。对10岁的鼠来说,这也是他的世界尽头。

  整个少年时代的春季和初秋,鼠都一次次往灯塔跑。浪高的日子浪花冲洗他的脚,风在头顶呼啸,生苔的石板不止一次滑倒他细小的腿。尽管如此,那条通往灯塔的路对于他仍比什么都可亲。他坐在堤头侧耳倾听涛声,眼望空中的云和一群群小竹英鱼,把装满衣袋的石子掷往海湾。

  暮色四合时分,他顺着同一条路返回他自身的世界。归途中,无可名状的伤感时常罩住他的心。他觉得前头等待他的世界那般辽阔,那般雄浑,完全没有他潜入的余地。

  女子的家位于防波堤附近。鼠每次路过那里都能记起少年时代那朦胧的情思和黄昏的气息。他在海滨大道停下车,穿过沙滩上疏疏落落的防沙松林,沙在脚下发出干涩的声响。

  宿舍建在以前渔民小屋所在的地方。下挖几米,就有红褐色海水上来。宿舍的前院栽的美人蕉像被人践踏过似的无精打采。女子房间在二楼,风强之日有细沙啪啦啪啦打在窗玻璃上。宿舍朝南,够得上漂亮。但总好像荡漾着忧郁的氛围。海的关系,她说,离海太近了,潮水味儿、风、涛声、鱼味儿……一切一切。

  鱼可没有味的,鼠说。

  有的,她说。说罢啪一声拉绳合上百叶窗。一住你就知道的。

  细沙击窗。


 
5 
  学生时代我住的宿舍谁也没有电话。就连有没有一块橡皮都可怀疑。管理员室前面有一张附近小学处理的矮桌,桌面放一部粉红色电话,是整栋宿舍拥有的唯一电话。所以,没一个人留意什么配电盘之类。和平年月的和平世界。

  管理员室里从未有过管理员。因此每次电话铃响,便由宿舍里的某个人拿起听筒,跑去叫人。当然情绪上不来时(尤其半夜两点)谁也不去接电话。电话便如预感死之将至的象一样,狂嚎乱叫若干次(我数的最多一回为32次),之后死掉。“死掉”——这一字眼一如其本身所示,死掉就是死掉。电话铃的最后一声穿过宿舍长长的走廊被夜幕吞噬后,突然的沉寂压向四周。沉寂得委实令人心休。人人都在被窝中屏息敛气,回想彻底死掉的电话。

  深更半夜的电话总是内容灰暗的电话。有人拿起听筒,开始低声讲话。

  “那事别再说了……不对,不是那样……可已没有办法了,是吧?…”·不骗你。干嘛骗你?…。·啊,只是累了…..·当然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嘛……明白了,我都说明白了,让我考虑一下好么?”…·电话里说不清的……”

  看来任何人都有一大堆烦恼。烦恼事如雨从空中降下,我们忘我地将其拾在一起揣进衣袋。何苦如此,我至今也不明白。想必错当成别的什么了。

  也有电报来。凌晨4时摩托开到宿舍楼门停下,肆元忌惮的脚步声响彻走廊。谁的房间被拳头砸开。那声音总使我联想死神的到来。略、略。好几个人奄奄一息,神经错乱,把自己的心埋进时间的淤泥,为不着边际的念头痛苦不堪,相互嫁祸于人。1970年,如此这般的一年。倘若人果真生来即是辩证地自我升华的生物,则那一年同样是充满教训的一年。

  我住管理员室的隔壁,那个长发少女住二楼阶梯旁边。以打来电话次数而论,她堪称全宿舍的冠军,我因之遭遇了几千次上下光溜溜的15阶楼梯的惨境。找她的电话实在五花八门。语声有郑重的,有事务性的,有悲戚的,有傲慢的,每种声音都向我告以她的名字。那名字早已忘了,只记得是个平庸得令人沉痛的名字。

  她总是对着听筒用低沉而疲惫至极的声音述说什么。说什么听不清,唧唧咕咕的。脸形也还漂亮。但总的说来,给人以压抑感。偶尔在路上撩肩而过,可从未打过招呼。她走路的神情,俨然骑一头白象在深山老林的小径上行进。

  她在宿舍大致住了半年,初秋到冬末。

‘我抄起听筒,跑上楼梯,敲她房间门,叫道“电话!”少顷,她应一声“谢谢”。除了“谢谢”没听她说过别的。当然,作为我也除“电话”别无他话。

  对于我也是个孤独的季节。回到宿舍每次脱衣服,都觉得浑身的骨头像要捅破皮肤蹦出来似的。大概我体内存在一种来路不明的活力,而那力正朝错误方向推进不止,要把我带去别的什么世界。

  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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