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胆子倒是真大。”玄烨不等懿映请罪又接着说，“不过吃了你的点心心情像是好了些了，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吃甜食能改善心情，奴婢为天下百姓请万岁爷保重龙体。而这点心是御膳房的小公公做的，奴婢不敢居功。”
“嗯。”玄烨看着面前因为大行皇后丧期而穿着素服却丝毫不掩灵气的女子，不禁点头赞许。
夏日灼灼地来了，炎阳明晃晃地悬在天上，照得整个宫海都恍恍惚惚起来了。除了院子里有几颗根本挡不住阳光的植物，高墙红砖之内都没有遮阴的树木。待在屋子里又闷又热，本来想出来吹吹风透透气，却不想外头的阳光这般毒辣。懿映皱着眉头拿手挡在脑袋上，没精打采地在宫道上迈着步子。
闻到了飘散的香气便知是御膳房不远了，可懿映没想到下一次遇到那个小太监的时候，他又在被管事公公训。她只好再次走过去管一下闲事，“公公这是怎么了？”
“谢姑娘，”管事公公收了收怒意，“让这小子去乾清宫送一趟点心，他居然说有什么事情不愿意去，这不正教训着呢。”
“哪能不愿意呢，小孩子不过是想偷懒嘴上这么说说罢了，”懿映说着端起了那盘点心，对着那个小太监说了句“走吧。”他对懿映道是全然信任，赶紧低着头跟了出去。
“有什么要紧事要耽误了乾清宫的活，这样白白给人家打骂。”走出了御膳房的大门懿映便沉声问道。
“奴才是……”他低着头支支吾吾地。
“在宫里办事，你有几个脑袋让你这么折腾。”懿映的语气有些严厉。
“奴才这个时辰说好了要给长春宫送东西过去的。”他的声音懦懦的。
“长春宫？”懿映在宫里两年还真没听说过长春宫的什么事情。
“长春宫的敏贵人不得宠，内务府给的东西也苛刻，敏贵人曾有恩于奴才，奴才便隔一日送些吃的过去。约好了时辰，奴才怕晚了不好。”敏贵人？位份是不低的，懿映听着又重新搜索了一遍大脑，还是找不到半点和敏贵人有关的信息。
“那这样，你若是信我我便帮你去趟长春宫，你也不耽误乾清宫的活，可好？”
他听着一抬头愕然望着懿映，又立即跪倒在地，“多谢姐姐，姐姐两次为奴才解围，真不知如何感谢姐姐才好。”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懿映忙扶着他，“不过正巧碰到罢了。你倒好，嘴上说着要谢我，上次说了让你送芸豆卷给我，早忘到脑后了吧。”懿映嗔怒道。
“奴才没有忘，”他急急辩解道，“只是不敢贸然前去咸福宫。”
“惠主子对我不错，不会说什么的。行了，我这就去御膳房取东西帮你送过去，你也别耽误了。”
“多谢姐姐。”他作势又要行礼，“屋子里搁着的粉彩梨花纹食盒便是。”
“好了，别姐姐奴才的了，叫我懿映就行了，你叫什么名字。”懿映轻笑道。
“奴才，哦不，”他帮换道，“我叫梁九功，姐姐叫我小梁子就可以了。敏小主喜静，宫里平日不让外人进去，懿映姐姐只道是替小梁子来的便可。”
“好。”懿映笑了一下就指了指乾清宫的方向示意他可以走了。
懿映取了东西慢慢走到了长春宫，长春宫在西六宫的中间，宫名长春，是极好的位置和名字，可明明就在咸福宫的正南方，懿映却一次也没有来过。宫门紧闭，外面看上去倒是没什么不同。懿映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就小心翼翼地推了一下门，静寂之中的“吱呀”的声音特别突兀。
“谁啊。”一个穿着素服宫装的宫女从屏风门后面走了出来，语气听着不怎么友善。
“奴婢是替小梁子送东西来的，他在当值来不了了。”懿映答了一句。
“哦，给我吧。”她接过去东西转身便往里走了，也不搭理懿映。
“清欢，请人家进来吧。”懿映听得屋里传来一个清越的女声。
“是，”清欢有些不情愿地答着，随即出来喊懿映进去。懿映走进去只见着一个女子正坐在榻上，面前是一副下了一半的棋局。她连旗头也没有戴，只梳着寻常人家女子的发髻，挽起长发拿玉簪子固定了，可她清新出尘的气质不需要任何的外物去装饰，懿映便对着她行了福身礼，“请敏贵人安，敏贵人吉安。”
“快起来吧，这里没什么人来，我这个样子倒是要叫你笑话了。”敏贵人笑道。
“小主不拘一格，哪来的笑话一说。”懿映也笑着答道。偌大的长春宫便只有这两个人，确实冷清，而院子里看着满满的棠梨，即使到了夏日梨花依旧盛开如春，一朵一朵洁白绽放，就如屋内的女子一般端雅绝俗。墙边有两株玉兰开得正好，清香若有似无地传进了屋子里。屋子打扫地十分整洁，完全不像没有生气的样子。案子上是棋局，一侧摆着盆君子兰。榻上随意地放着几本书，应是刚刚看过顺手搁着的。
“劳烦你跑一趟了，这里怪冷清的，平日也就小梁子还愿意送点东西过来，没吓着你吧。”敏贵人柔声问道，完全没有其他宫里的贵人们不可一世的架子，这样的好性子应该是很得万岁爷喜欢的，懿映便更想不通为何这长春宫这般冷清了。
“长春宫清静别致，小主也是深人雅致。”懿映道，“倒是小主不要嫌我叨唠了，以后这送东西的差事就交给我得了。”
“你是哪个宫的？”
“咸福宫，惠贵人待我极好，平日里可是闲的慌。” 懿映笑笑。
“那没什么事的话，陪我下盘棋可好。”敏贵人边说边收拾着棋局，那位唤作清欢的宫女也缓缓退到了敏贵人的一旁。
“奴婢不怎么会，怕坏了小主的兴致。”懿映的棋艺虽是容若教的，却连他的十分之一也未学到，可不敢与日日琢磨的敏贵人对弈。
“整日只和清欢一人下棋，天天对着她的路数怪没劲的。你就当陪我玩玩好了。”敏贵人的声音轻柔，懿映听着倒不忍拒绝了，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来。走了几步敏贵人便看出她的水平，也不说什么，只是有意无意地让着她，让这棋局能继续走下去。下了几步懿映也渐渐放松了心情，和敏贵人闲聊起来。
“这位姐姐的名字可是苏东坡的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懿映问道，“这句我可喜欢了。”
“正是。欢而不狂，清而不淡。” 敏贵人微微一笑，“可惜清欢本是小孩子性子，像个男孩子一样没规没距的，倒只是承了那个‘欢’字，一点温婉的姑娘样子都没有。” 敏贵人嗔怪地看了一眼清欢。
“奴婢是刚在内务府得了不愉快，还以为姑娘也是来取笑奴婢的。弄得这般不知礼，冒犯姑娘了，给姑娘请罪。”清欢听得敏贵人说，忙福了身给懿映赔不是。
“姐姐快起来，可受不起这样。”懿映赶紧站起来扶住了清欢，转而对清晓道，“这样别致的好名字，是小主给取的么。”
“确是。”敏贵人抬头对懿映笑了一下，按规矩宫女是不让识字的，清晓见懿映说起诗句来也不介意，一愣神既而问“姑娘倒是难得的知道诗句，不知姑娘怎么称乎。”
“谢懿映，嘉德懿范的懿，山有余映的映。小主才是真正好才情，能取得这般雅丽的名字。”清晓听懿映夸她，却不自觉露出有些自嘲的表情，懿映看着想问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见着你总觉得有眼缘，若是不嫌弃有空便来和我下盘棋如何？”
“那先谢过小主了。今儿时候不早了，奴婢还得回去回话。先告退了。”
“那路上小心，下次来便不用拘礼了。”清晓说着起身送懿映出去。
懿映走出了长春宫，天色正一点点沉下去，夕阳微斜，与正红的宫墙一起将天色染成了橙红。宽广的宫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寂静无声。一晃神之间懿映又想起了容若，一别之后就再没有人与自己谈论诗词了。为了大行皇后的丧礼，宫里乱成一团，也是好多日子没有见到陆太医了。
她自然不会知道，就在几日前，玄烨在西山别苑召见了她日思夜想的人。
别苑虽也是皇族建筑，景致却不若紫禁城这般巍峨严肃，依着山势，自是草木葱郁，雾霭弥漫，清泉叮铃。
少年天子于别苑亭台中闲雅静坐，仿若与这清幽的景色融为一体，容若惊讶于这亲自制服满洲第一勇士鳌拜的帝王竟是这般安然，行礼时声音也不自觉地温和起来。玄烨起身亲自扶他起身，那日说要召见之后，他便找时间看了他的诗，又听闻他精于骑射，很难想象一个人身上如何能够同时兼具诗人的俊雅柔情与武士的热血霸气，在看到英姿勃发的少年时，他已暗自赞许。
玄烨问了他正在编纂的书目，又聊了些诗词，容若的落落大方让他很是欣赏，一聊便到了日暮，玄烨便准他告退。
容若孤身走在葱茏的山路上，他本以为这位同龄的少年帝王会与他一同立与山巅俯瞰锦绣山河，在万顷山水之上表露自己的雄心壮志，却不想他分毫未提及政治，所有的言谈皆是从古至今的诗文。如若他不是高不可攀的帝王，或许两人真能引为知己。此时的容若心情大好，并未想到此刻赞叹的所在，为成为日后长久的叹惋。
随着暮色四合，懿映叹了口气，转身向御膳房走去，梁九功听说她未曾再来，心下疑惑便一直等在门口。
“长春宫里怎么这么的冷清。我进宫两年竟都没有听过敏贵人这个人，若是不受宠，怎么也封了贵人的位份？”懿映一看到梁九功便急急地问。
“听说敏小主作秀女进宫之时，虽然家世不是很显赫，万岁爷喜欢，便封了贵人。可小主一直称病不奉诏，万岁爷去长春宫，她也是不冷不热的。久而久之，万岁爷便不再自讨没趣，再不去长春宫了。之后某一日又像突然想起了小主一样，赐了‘敏’的封号。”梁九功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这懿映可就不理解了，不奉诏是后宫小主们欲迎还拒的手段，敏小主看着就是聪明人，不至于把事情做过头了惹万岁爷不开心。那么她又为什么故意拒宠呢，这深宫之中的女人总是寂寞难耐想尽法子求万岁爷的心。若是不得宠，就得一个人寂寂地在宫里熬过一辈子，她这又是何必。万岁爷赐了这个“敏”字，应也是让她学着聪明一些，别做这些傻事，说明玄烨心里还是有几分怜惜她的，难道这位敏贵人心里已经有人了？懿映心里好奇，总想着问问清楚，“我倒是挺喜欢这位敏小主的，你以后若有事要忙，我帮你去送东西好了。”懿映笑道。
“那就麻烦姐姐了，刚给姐姐做了上次的芸豆卷，姐姐带一些回去吧。”梁九功说着转身过去拿食盒。
懿映站在落日的余晖里若有所思，却不知自己的身影已落入了他人的眼。
第8章 第七章。一朵芙蓉着秋雨。
第七章。一朵芙蓉着秋雨。
懿映很快与梁九功和敏贵人熟络起来，惠主子歇着或是去乾清宫的时候，懿映总是在御膳房和长春宫来回跑。那日懿映从长春宫出来去御膳房，却不想在翊坤宫门口撞见了玄烨，他刚看望了病中的佟妃出来。
“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万福金安。”懿映福身一礼。玄烨这日还是穿着青紫色的锦服，看来这位皇帝的日子过得也算是潇洒随意。
“咸福宫可不往这走。”玄烨看着她似是漾起了笑容。后宫里已经许了不用穿素服，懿映这日着了一件浅紫绣粉色桃花的宫装，发髻上用了粉白的流苏坠子，手中攥着水墨图的丝帕，看上去自是清新典雅。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是去长春宫送东西。”懿映低头回话。
“朕怎么不知你惠主子与长春宫那位要好起来了？”玄烨听到长春宫的名字，微微蹙眉。
“不是惠主子的意思，是奴婢自己要去的。”懿映低头道。
“怎么，长春宫的东西是按贵人的位份给的，还嫌不够么。”玄烨的语气听着有些不高兴。
“奴婢斗胆说一句，内务府给长春宫的份例都不及常在的位份。”懿映轻声道，听起来是波澜不惊、礼数周全，周围听着的人都不由紧张起来。
“哦？王全英，好好教训一下内务府那帮奴才，”玄烨略一沉吟，“以后长春宫按嫔位的位份给份例。”
“万岁爷，敏小主是性子清净的人，奴婢觉得还是不要这般张扬的好。”懿映忙回绝道，如今宫里除了永寿宫昭妃和翊坤宫佟妃，之下的位份便是贵人了，突然提了敏贵人的份例为嫔位，不知有多少人心里要记恨长春宫了。
“也罢，就依你吧，让王全英去提点一番便是了。”玄烨听着也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