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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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的权利-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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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样可以呼告上帝;你既呼告过他,好支持你对我轻率的指控,我同样可以呼告他,因你对我的指控太不公正。若是我在说谎,你讲了真话,求上帝按我的过犯,给我相称的惩罚,也求我的同胞褫夺我的生命和荣誉。然而若我讲了真话,而你的指控出于虚假,求上帝助我免于敌手的圈套,也求他在你死前,赐你机会痛改前非,免得你犯的罪过危及你得到拯救。”
这语气和加尔文何其不同——那是精神自由的人,公正无私的人,他的语气同狂妄自信的人,自有极大的差异。人文主义者和教条主义者永远具有正相反对的气质;与世无争,波澜不惊,只想保住拥有自己观点的权利,与独断躁动,专制成性,只愿整个世界对他俯首帖耳,这两种人格永远具有正相反对的表现。谁若良心纯净,讲起话来自有节制;而那般狂热分子,却只会散布威胁与仇恨。精神若是被仇恨遮蔽,自无法清澈如水。狂热分子做不来真正精神领域的业绩;惟有沉默镇静、温和自制的人,方能在精神领域有所建树。
然而那般党派分子才不关心正义,一心只想着胜利。他们死抱着自己的观点,绝不想承认旁人的看法。卡斯特利奥的反驳刚发表,对他的新一轮攻击立即开始。诚然,骂卡斯特利奥是“狗”是“野兽”的人身攻击,偷柴火之类荒谬的无稽之谈,全悄悄收了回去。便是加尔文,也再不敢重蹈此类的覆辙。攻击的战线迅速转至神学领域;日内瓦人重新转动印刷机,这回又是泰奥多里?德?贝采打头阵。为了对主子的忠诚,他不惜背叛真理,竟然在一五五八年日内瓦官定本《圣经》的序言里面,对卡斯特利奥极尽恶毒攻讦之能事,那腔调读来活脱便是个渎神者。“撒旦,我们的夙敌,”德?贝采写道,“既已晓得无法像往昔一样,阻遏上帝言语的进程,便用上了更加危险的伎俩。我们久已缺乏《圣经》的法语译本,至少尚无译本名副其实。而今撒旦找到了许多译者,多得宛如轻浮无耻的心灵;若非上帝及时阻遏这般的译事,撒旦的斩获还会层出不穷。如若读者要列举个例子,我将提出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的拉丁文及法文《圣经》译本——卡斯特利奥其人,因其无耻负恩,亦因引他改邪归正的种种徒劳之举,我们教会里早已人所共知。因此,我们以为,我们良心之责任,在于打破从前的沉默,警告所有基督徒反对此人——此一撒旦的选民。” 

    要把个学者骂成是异端,怕找不到什么措辞能说得更加显明。然而“撒旦的选民”卡斯特利奥用不着再缄口不言,因靠着梅兰克森来信的鼓励,大学评议会恢复了这横遭迫害的人表达意见的自由。卡斯特利奥对德?贝采的回答,带了种深切的悲苦——我们简直可以说,那悲苦几乎是颇为神秘。那般声称献身精神事务的人,竟会受制于如此不羁的仇恨,思虑及此,他只会觉得悲哀。他非常清楚,加尔文主义者们绝不想播扬真理,而只欲维持自己教义的垄断地位;若非像从前清除那些神学及政治敌手一样把他从路上清除掉,他们绝不会甘心。至于他,则绝不堕入那仇恨的深渊。“你煽动当局,企图致我死地,”他预言般地写道。“若非你的书令到所有读者洞若观火,纵我确信事实正是如此,也并不敢做此断言。你清楚只要我死掉,便无法再给你答复;你发现我继续活着,那宛若你的一场梦魇。你既发现当局不会上你的当,纵你施加压力也做不到,于是你想方设法,制造众人对我的仇恨,让我在世界面前名誉扫地。”卡斯特利奥绝对肯定,他的敌人要取他性命,却惟愿诉诸他们的良心。“请讲给我罢,”他向那般所谓基督的仆人说道,“何能证明你对我的态度,系出于对耶稣的呼告?即便犹大将耶稣交在当局仆役的手里,他依然仁慈地同那假门徒说话;便是在十字架上面,还要替那些置他于死的人祈祷。而你做了什么?我是在若干教义和观点上面与你有所分歧,你便到处迫害我,唆使旁人同样恶毒对待我。在内心的深处,你清楚这样的所作所为,将受到耶稣基督彻底的谴责,会觉得何其痛苦!他讲过:‘凡恨他弟兄的,就是杀人的。’这《圣经》的真理简单明瞭,通俗易懂;谁的精神摆脱了神学的曲解,领会那神圣文字时必能够接受。而你,你这口蜜腹剑的人,为何不将这样的原则,用在自己日常的生活上面?”

    卡斯特利奥清楚得很,德?贝采不过是个先行官而已。而加尔文,他在现实世界一如道德领域一样的专制成性;对卡斯特利奥的切齿痛恨,置他死地的叫嚣,加尔文才是真正的后台。于是卡斯特利奥不去理睬德?贝采,径直写给加尔文。“你自称基督徒,你诉诸福音书;你追随上帝的言语,你夸口全心致力于实现上帝的意志。你笃信自己彻悟了《圣经》的真理。可你要教导旁人,何不先教导了自己?你何敢在布道台上大叫,骂那般做伪证的人,你自己的书可还把伪证做下去?显然你意欲击破我的自尊;何以骂我的时候如此狂妄自信,仿佛就坐在上帝的旁边,他将心中的隐秘都告诉了你?趁时犹未晚,反省你的内心罢。尽你的可能,试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尽善尽美,那样的话,旁人见到的你才能见到。丢掉你的自负罢,那只会毁了你自己;丢掉你对如此众多的人心怀的仇恨,特别是丢掉对我心怀的仇恨罢。我们来以友爱之心相互争竞;那你会发现,说我不敬神,就如同你强加于我的那些可耻过犯同样的不合事实。容忍我们之间有关教义的些微分歧罢。两个虔诚的人,观点或有不同,其心则归于一致,这何以无法做到?”

    面对着教条主义者和狂热分子的攻讦,却答以更其人道和解的精神,难道真有这样的人?这可不光停留在嘴上;在卡斯特利奥,面对强加给他的斗争奉行宽容,他本人便是个活生生的典范。他绝不以轻蔑对待轻蔑,以仇恨对待仇恨;他写道:“我知道,若我对你的指控,如同你对我的指控一样多,我便再无任何国家能够容身”,于是他企图重新努力,展开他心目中学者之间那种善意的争论。纵然对手正向他磨刀霍霍,他却要再次伸出和平与友谊之手。“为基督之爱,我求你尊重我的自由,别再用不实的指控压我屈服。让我保持自己的信仰不受压制,一如我完全同意你保持自己的信仰。别再相信那些与你不同的人必定错误,该以异端罪判处火刑。……看到众多虔诚的人,解经的方式与你绝不相同,这令我对基督的信仰更其坚定。绝无疑问,我们二人当中必有一人错误,这却无须妨碍了我们彼此相爱。总有一天,主会将迷途的羔羊带回正路。惟有一件事情我们自然知道,我们也应该知道——那便是有责任奉行基督教的博爱。让我们奉行博爱;由此,我们的敌人将哑口无言。你笃信自己的观点正确;旁人也笃信他们的观点正确。好罢,就让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人,表明他们也最有兄弟之情!让我们不因自己的智慧而傲慢!上帝全知全能;我们当记住,他‘叫有权柄的失位,叫卑贱的升高’。

    “当我的心中充满对爱的渴望,我写下这些话语。我献给你爱,献给你基督徒的和平。我吁请你示我以爱;上帝和圣灵在上,我这样做,乃发自我的内心。”

    “若你无视我所做的一切,继续以心中的仇恨攻讦我,若我无法劝服你,以基督徒的兄弟之爱对待我,我便只能保持沉默。让上帝在你我之间,按我们事奉他的忠诚,做我们的裁判罢!”

    简直没法相信,如此令人感动的和解呼吁,竟会毫无效果。然而我们的道德本性却有个矛盾在,便是那般理论家囿于一种狭隘的观念,会对其它观念一律视而不见,因此这样的呼吁纵然充满人道,他们却不会为之所动。思想的偏见,势必导致行动不公正;一旦个人或民族被视野狭隘的狂热分子攫在手里,便再不存在相互理解与宽容的空间。卡斯特利奥动人的呼吁,加尔文竟然无动于衷。这仅仅是一个人急于讲和的吁求而已,算不上说教,谈不上辩论,也不想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旁人——不就是这样么?虔诚的日内瓦牧师把这呼吁基督教和平的声音,视为“可怕的”事情。他便给卡斯特利奥再涂一层魔鬼的色彩,又以蔑视和煽动的毒气进一步推进下去。他编造出新的一批谎言,好叫卡斯特利奥蒙受怀疑——至少要叫他变成笑柄。加尔文发动的攻击当中,或许顶数这次最算背信弃义。尽管在日内瓦看戏有罪,加尔文的门徒还是在日内瓦神学院演了出“虔诚的”校园喜剧,其中卡斯特利奥被扮成De parvo Castello(瘦子卡斯特洛),给说成是撒旦的仆役领班,还要这样讲:

    Quant à moy; un chacun je sers
    Pour argent en prose oy en vers
    Aussi ne vis…je d'aultre chose。 。 。 。

    (至于我,替谁干还不都一样得了钱,写什么还不随他娘于是我,任凭它一叶把眼障……)

    这下流的污蔑,将毕生使徒般贫穷的人说成鬻文生财,将宗教宽容的辩护士说成罗马教皇的雇佣煽动家;这样的污蔑,得到日内瓦领袖们的批准——或可说,得到了他们的鼓励。加尔文主义者的积怨旷日持久,害他们辨不出真理和诽谤。他们念念不忘的,惟有褫夺卡斯特利奥在巴塞尔的教授席位,再亲眼见他的著作给烧掉——要是办得到,连他也同样付之一炬。

这般满心仇恨的人,如今交了好运。有一次,日内瓦进行挨门挨户的例行家访,发现两个自由民在专心读一本书——书上竟没有加尔文的imprimatur(出版许可证),扉页末页不署作者的名字,也未曾印上出版的地点。何况这小册子《Conseil à la France désolée(悲切吁告法兰西)》,闻上去就一股子异端味儿。两个念书的人马上给带到宗教法庭。他们生怕夹手指、拉四肢,很快承认是卡斯特利奥的一个侄子将这本《Conseil(吁告)》借给了他们。猎手们迅疾追随这新的线索,盼着到头来将猎物赶入绝境。

    这本书“因其错误连篇,故甚是邪恶”,它倒真是卡斯特利奥的新著。他是又堕入了老“错误”当中,竟要在狂怒的教会内部和平解决冲突,可见这伊拉斯谟式的愿望真个无药可医。在他热爱的法国,宗教迫害已经开始有了血腥的斩获;而新教徒受到日内瓦的煽动,正武装起来反对天主教,如此种种,令他无法再保持沉默。如同他能够预见到圣巴托罗缪屠杀和胡格诺战争的恐怖;在那危急关头,他只觉得不能不说,这样的流血实在是徒劳无益。他解释说,任何一种教义,其自身并无错误可言;然而企图强使旁人接受他不信的信仰,才永远是错误和罪行。地球上所有的邪恶,都源于这“forcement des consciences(对良心的强迫)”;那般狂热分子嗜血成性,心胸狭窄,他们一次次卷土重来,要强行对良心进行压制。然而卡斯特利奥继续讲,企图强使旁人宣称接受他本该反对的信仰,非但不讲道德、不合法律,而简直就是愚蠢荒唐。靠征丁抓伕聚拢来的杂牌军,去支持某一种哲学或信条,罗致来的只能是些伪君子。拇指夹,拉肢架,或旁的任何强迫手段,只能叫党员的人数疯长。改变信仰的人争取到了手,代价却是统计数字方面弄虚作假;这固然欺瞒了整个世界,也叫真正的信徒受了骗。卡斯特利奥的话,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谁企图争得尽多的支持者,活像个笨伯有个大酒桶,里面的酒却少得可怜。他便把酒桶装满了水,让酒变得多一些。结果,酒没有增加,反倒弄糟了笨伯先前的好酒。对那些被迫皈依某种信仰的人,谁若以为他们真的相信口头的誓言,这真是愚蠢之极!若叫他们自由依从自己的倾向,他们必说:‘我实在相信你们暴虐而且不义,你们强迫我所立的誓言亦为虚假。’坏酒无法靠强迫人喝就变成好酒。”

    于是卡斯特利奥一次次坚定地重申自己的信念:不宽容势必导致战争,惟有通过宽容方能达致和平。哲学也罢,宗教也罢,本无法靠拇指夹和战斧火炮来实现,而只能靠影响他人不受强制地接受这信念;惟借助真正的理解,才能够免除战争,让观念联结为一。因此,就让想做新教徒的人做他的新教徒好啦,让真想做天主教徒的人还做他的天主教徒好啦,别强迫这一些人,也莫威逼那一些人。经过了无数毫无意义的牺牲,敌对教义的双方,才在他们的坟墓之上达成南特协议——而此前整整一代,便有位孤独悲伤的人文主义者,预见了这一为法国建立了宗教宽容的敕令。“我要向你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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