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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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作者:李碧华-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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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在西湖倘佯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通。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他喝喝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 
  “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如果可以改……” 
  我进了舱,接碴儿: 
  “我祝你俩不断。桥断有什么相干?” 
  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手道: 
  “小青,谢谢你。”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当时,我不是不真心的。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 
  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到堤岸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合什。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我并无将之放在心上。 
  这晚过得特别慢。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地。亲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雨雪花银子。素贞朝我会心一笑。心知那是偷来的。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 
  “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管取去打点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这头亲事。如果不够,再作打算。”’ 
  “够了够了。”他把银子藏于油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着姑娘一阵。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真是。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使莫走。” 
  他又不敢。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 
  “我明日再来。”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老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恻。素贞道: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你看你——” 
  “妹姊,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贴补男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哈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谁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青绿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跟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的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跑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为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走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与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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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我的“得到”是“失去”。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我一概不知……” 
  “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他不应该恩将仇报——” 
  “他没有!”素贞忙说项,“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 
  “也许他有。” 
  “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 
  “也许他有。” 
  “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他是。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一概不知’。”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假如换作是你……” 
  我忙作势一截:“永远不会是我。”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你听着,我一概不知!”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我俩又亲明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的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的热切。 
  ——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作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算了。”素贞也不提。 
  但我决不放过他。 
  “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素贞忙维护:“已经过去了。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不!”我立在原地。 
  “许相公,”我正色而道,“我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这——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妹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不好了!全家都有祸!’…你们想想,妹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官差握我问话,我只道‘一概不知’,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 
  “你也以为我俩是赋?” 
  “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我忙问。 
  “小青,泡壶茶出来。”素贞打发我走。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我的事,你别管。” 
  我叹一口气。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牌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条,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羞心。明前龙井,又称为“莲心”,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条叫“莲心’,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相公请喝茶。”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这样的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他们自己一定不觉。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到苏州去。” 
  许仙意外地道:“到苏州去?” 
  难怪他意外。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许仙也算有骨气: 
  “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目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相公请听我的,”素贞婉言,“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还未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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