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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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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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命的说:“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如果我能四十三年整天吃细粮和大肥肉,荣享富贵,跃马疾趋,怀黄金之印(当时的官印不过钮扣大,可以像BP机一样放在怀里),结紫绶于腰(绶是系“BP机”的带子,挂在腰上,怕“BP机”——官印丢了),那也足矣!”
  于是他又雄心勃勃地去赵国发展,终于不同凡响:被赵国人又撵走了。他南下去了韩魏,由于穷,他的炊事活动只能在露天里进行,这时候中原战乱连绵,强盗和流民很多,把他做饭的釜(大肚小口有两耳)给抢走了,他也成了釜中的游鱼。
  蔡泽没有办法,饿着肚子冒着雨走。这个待业青年身后留下一串艰难的脚印,仿佛埋藏在五线谱里稀稀落落的黑色音符,他用弯曲的膝盖在雨地里移动着自己,悲哀地像一只动物。
  蔡泽胡乱走了一气,听说西边秦国那里出事了,于是他把方向调整向西。
  秦国是个法制严谨的地方,如果你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不适合去。弄不好就要被剃去头发、两鬂和胡须,去作修城墙的劳役。比如说给公家养牛,如果饲养不当,一年里十头死三头,养牛的人就有罪,罚款是一个盾。主管的官吏也要受罚,县丞和县令也有罪。即便牛不死也不行,还得多生:如果你喂养十头成年母牛,其中的六头不生小牛的话,你就有罪。如果随便杀牛,那罪就更大了。
  有一次,秦昭王闹病了,人民群众都很惦记他,有一个小区(叫做“里”)的居民就杀牛给神仙看,为秦昭王祈祷。群臣入贺说:“大王,恭喜您啊,百姓都很爱您啊,某某小区的居民为您杀牛祷告呢!”秦昭王说:“这帮人犯法了!牛只能腊月祭祀的时候才能杀,这是法令规定的。现在不是时候,杀什么牛!他们是很爱寡人不假,但是寡人因此就修改法律,以徇私于他们,那就是‘法不立’(意思是法律没有了尊严,有法不依)。有法不依,是乱亡之道啊。”于是,按照法令,秦昭王把“里正”(相当于居委会主任)罚了两副铠甲。秦国不但法令严密,而且也执行有力、一丝不苟啊。
  所有这一切,范雎都是知道的。
  当邯郸大战结束的时候,范雎的恩人郑安平先生,带着部属两万人在邯郸城下投降了赵国,消息传来,舆论大哗。在秦国的历史上,率众投降,这还是第一次。不但郑安平需要夷灭三族,就是推荐他当官的人——范雎,也要受职务连坐,以同罪罪之,即夷灭三族:范雎一家老小三族:父族、母族、妻族,都是死路一条。
  秦昭王这时候很为难。不杀范雎的话,就“法不立”,杀了的话,又不忍心。当年范雎帮助自己,击败魏冉、宣太后的“太后党”,获得了君主的权柄,功不可没啊。正犹豫的时候,范雎穿着罪人的衣裳坐,在一个草垫子上(用麦子杆编织的),像孔乙己那样爬着来请罪了,老泪纵横地请求秦昭王杀掉自己,以正国法。我知道您爱护着法律,就像护爱着自己的眼睛。
  秦昭王鼻子一酸,挥挥手说:“算啦,你为秦国做了十二年的相国,寡人岂敢伤应侯之意。”范雎被封了侯,叫应侯。侯等同于封君。
  于是秦昭王好言安抚,赦免了范雎。同时秦昭王下令,谁敢再嚷嚷着处罚相国范雎,寡人以郑安平之罪罪之。大家都一缩脖子,赶紧禁声,舆论这才平息下来。
  可是,真是祸不单行,范雎的另一个大恩人——在河东郡当郡守的王稽,也出事了。王稽这个人比较狂,三年不上计。上计是战国时代的一种考核制度,地方官到中央汇报工作。另外,当信陵君、景阳(惊弓之鸟的家伙)的魏楚联军追击秦国败兵,直打到山西西部的河东郡,围攻汾城的时候,王稽与魏楚联军眉来眼去,也想学郑安平的投降保命之道。这事被人捅到了咸阳,秦昭王大怒,当即把王稽下狱,随后诛死。
  范雎这回害怕了,因为王稽也是他推荐的。任人不当,又要被连坐了。咸阳的舆论再次大哗。范雎这回即便有两个脑袋,也不够被砍的了。他战战兢兢地上朝看动静,秦昭王未置一词,只是临朝而叹。范雎全明白了,索性主动把话挑明:“大王,臣听说‘主忧臣死’,大王今朝有何忧虑,下臣敢请其死罪。”
  秦昭王说:“如今诸侯咄咄逼人,有图谋秦国之势。而我们白起新死,郑安平、王稽等人内叛,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我是以叹息。”
  白起的死,郑安平、王稽的叛,三件事跟范雎都有关系。秦昭王的话,明显是在责备范雎执政不利,并且似乎后悔一时失计,杀了战神白起。这都是范雎从中忽悠导致的啊!
  范雎心想这回完了。他踉踉跄跄从朝堂退下,看见咸阳的大街正在步入冬天。整个城市运行得加倍小心,范雎感到内心的茫然也像冬季整面的天空,连恐惧都没有了。人在临死的时候,反倒不怕了。这时候,就听大街上有人嚷嚷:“燕国高人蔡泽,如今已至咸阳。此人乃天下弘俊辩智之士,一入咸阳,必夺范雎的相位!范雎赶紧避位让贤吧!”
  范雎看见舆论都在跟自己作对,偏偏生出了几份垂死的激愤,骂道:“好个狂徒蔡泽,老夫倒要看看你如何夺得了老夫的相位!”  
邯郸之难八 
  范雎和蔡泽的舌战,被后来司马迁纪录在他的《史记》里。蔡泽逆反心理很强,由于地位卑微,所以颜色“倨傲”,把塌鼻子翻着,拿白眼仁看人。范雎恼怒地说:“这位反方的同学,能不能谦恭一点。我范雎也是辩士,力能摧百口之辩,尚且没有你这么傲气。你到处嚷嚷要夺我的相位,岂有此事乎?”
  蔡泽点点头说:“Yes。”
  范雎说:“那就请反方同学首先发言吧!”
  “吁!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盛名之下,不可久处┅┅”意思是,夏天的辉煌完了以后,就要让位给肃杀的秋冬。你享受某种大名的时间已久,就该尽快换一种职业生涯了。读过老子《道德经》的人,一下子就会明白蔡泽选择了道家理论作为自己的利器,想说服范雎功成身隐,激流勇退。
  这可不太容易,就像要说服正在频频得手的赌徒,赶紧拿着本儿下桩回家一样。谁肯听呢?于是蔡泽接着说:“相国您知道吗?所谓‘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龙飞在天上,确实很得意。但是‘亢龙有悔’——你老在天上飞,燃料用尽了,就成了亢龙了(相对于潜龙来讲,亢龙是飞得过高过老的龙),你就要regret了,从天上掉下来了。”所以,蔡泽的寓意是,您不如识趣点,在秦国飞一阵子,就赶紧迫降吧。不然,老秦昭王把您脑袋割掉了,飞机失了事,一头载在地上,就身败名裂了。
  呵呵,我们说,蔡泽也是不甚好读书。他引用的“亢龙有悔、飞龙在天”两句,都是《易经》开篇第一节的,可见这家伙读书也就只读了前几页。范雎岂能不明白这个道家的这些道理,心想蔡泽的陈词滥调也不过尔尔,就凭你个“亢龙有悔”,我就一下子迫降,把相位让给你吗?哼哼,你书背得不错,可那又怎么样!
  范雎哼哼着。
  蔡泽于是又举真实的例子吓唬范雎:“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三人的死法,您还记得吧。”
  范雎当然知道,这三个人死得都很难看,两个是被车裂了尸体,一个是宝剑抹了脖子。蔡泽举得这三个苦主,都是因为不能激流勇退,终于死在事业的顶峰,没能安全下桩。
  范雎明白蔡泽的用心,于是偏要和蔡泽唱反调,极力鼓吹这三个人死的好,我也要跟他们学,偏不激流勇退。范雎说:“这三个人死的很好阿!商鞅事奉秦孝公,尽公而不顾私,信赏而治国家,设刀锯而禁奸人,披心裂胆,以利百姓,为秦国擒杀将破敌,攘地千里,不亦雄哉。吴起事楚悼王,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意思是坚持原则,不跟别人套近乎、拉关系,坚决跟老贵族对着干)。而越国大夫文种,当主子困辱之时,尽忠而不懈,当成功兴霸以后,富贵而不骄。此三个君子,都是忠义的最高点,人间的最高典范,虽死又有何惧。人固有杀身以成名,只要死的是义之所在(意思是生时坚持了自己的政治立场),虽死而无恨。视死如归,何为不可哉!”
  范雎是豁出去了,死我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硬是不退休,哪怕八马分尸,看你怎么样,怎么抢我的相位。
  蔡泽一下子没词了,只好胡说一些很含糊的话,什么“主圣臣贤”咧,什么“君明臣直”咧,都和论点不搭界。范雎冷笑地看着他,以为不值得反驳。蔡泽胡说了半天,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思路,讲道:“留下历史芳名却不幸被五马分尸,固然值得敬佩,但无论如何,不如身名俱全,是上上选择。”
  范雎说:“这话倒不错。我同意!”
  于是,俩人经过一番言语交锋,都对互相的口才产生了敬佩,甚至有了一种言语投机的感觉,气氛也从剑拔弩张开始变得略为融洽了。
  蔡泽于是从颜色倨傲,改成苦口婆心的口气,又说道:“正如您所说,商鞅为秦国修明法令,统一度量衡,劝民耕种,修理地球,习战阵之事,终于兵动而地广,秦无敌于天下,当他功名成就,却以车裂而死。
  “白起也是一样。他率数万之师与楚人战。楚人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一战而克鄢陵,再战而烧夷陵,又北攻强赵,坑马服君之子(赵括),诛屠四十万之众,前后攻拔七十余城。白起却不知明哲保身,遂赐剑自刎于杜邮。吴起为楚国变法,淘汰无用的贵族,减损不必要的官员,塞私门之请(不许走后门,不许拉帮结派),终于兵镇天下,威服诸侯。当他功名成就,却被射死,车裂肢解了尸体。越国大夫文种,为越王勾践深谋远虑,终于报夫差之仇,北擒强吴,东南称霸。功劳彰显,却被勾践忌惮,终于负心地杀害了他。这些奇怪的现象,都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功成而不去,祸害将不旋踵而至。范蠡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超然避世,带着漂亮美妹绝迹江湖,永为陶朱公,作一方大款,颐享天年。
  “如今,相国您早年在魏国的冤仇已报,恩人郑安平、王稽的恩德也已报答,作为您个人来看,已经心满意足,应该见好就收了。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进退盈缩,与时变化,谁不懂这些,终将亢龙有悔(飞得太高,摔死了)。
  “如今,相国您功彰万里之外,威盖四海之内,声名光辉传于千世,正是商鞅、白起、吴起、文种最风光的日子,您却不早行变化考虑,窃为相国所不取也。当初,苏秦、智伯,都是比您还聪明的人,躲死避祸的道理他们也都懂,技巧也都会,但就是一味惑于功利,贪求不止,终于苏秦被车裂于齐,智伯断首于晋。如今您的功绩,尚不能与苏秦、智伯、商鞅、吴起、文种相媲美,可是您的私家之富、官爵之贵,已经有过于这五人,所以您的危险将是更大,死得将更难看,我窃为相国深感危险!”
  范雎听到这里,完全已被反方同学的发言所惊服,巴不得立刻让出相位,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像苏秦一样,第二天就被抓出去,到农贸市场办了车裂,为天下所笑。于是范雎耸身而起,长揖一谢:“反方同学发言甚善。我听说,‘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意思是,我对A有所欲望,但不知足,终将彻底失去了A)。幸亏先生教导,范雎敬受命也(我听你的咧)!”
  第二天,范雎一大早起来就赶紧洗脸(生怕出门晚了会被车裂)。他瞥见青铜的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也确实苍老了。为秦国苦心积虑了十二年,结局却是这样仓惶。他追忆着昨天谈话的细枝末节,想象起微雨寒村的图画来:一枝夏日清晨的花开在野外人家的房檐下,花的瓣没有露水,他在花下扶着老婆和小蜜徜徉。这是他想像中的退休后的闲居生活。被功利的樊笼所围困得已经太长久了,我累了,我不知道自己,比一只黎明跳闹的黄鸟,是否来得更聪明。
  范雎急急地找到秦昭王,准备把自己的A献出去,也就是把相位献出去,以求保命:“大王,臣昨日见了一位燕国辩士,此人对于三王五霸的功业,有真知灼见,足以担任秦国相国之政。臣请特意让位避贤。”
  秦昭王觉得范雎能这样引咎辞职,最好。郑安平、王稽叛国事件,弄得秦昭王很被动。秦昭王因此案而杀了范雎,或者不杀范雎,都不如让范雎先下野,从此躲开舆论的攻击,来得最妙。于是他接受了范雎的辞呈。范雎则摸摸脑袋,硬硬地还在,欢天喜地地卷行李回老家去了。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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