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然后多年以后的某天某刻，又是一天雪如银线。一个身穿黑裘的男子在他黑白两色的领地一隅引马远眺，火红色的骏马轻声一嘶，玄青色的猎犬在他靴侧慢踱。你，我至死深爱的男人，展开手掌接住一点莹雪在掌心，看它融解如露珠。你若在此时依稀记起，你生命中除紫茜而外还有一个女孩曾冠上你高贵的姓氏，在她短瞬生命的最后一秒扔握你手……你若口中还能轻轻念出我的名字。
便是，我所求的，幸福。
2006年6月8日星期四10时49分0秒
第八章 水绕山环
一
43
赛马会后本来要回慈光城的，只是夕露身体略感不适，将军夫妇又极力挽留，郡王才决定在将军府再住上两天。
又是整整个上午，将军陪同郡王及旌风参观东西两大营和关口要塞去了，夕露留在府中为睿仪画像。不知不觉中已经起了两幅粉稿，夕露都不太满意。现在画案上未完的第三幅，她才觉得真正画出了睿仪的神韵。
“姐姐坐累了吧？余下的该怎么画我已经记在心里，姐姐回去休息，不用陪我，我自己慢慢画就行了。”昨日才知晓睿仪将在九月间为大将军诞下第二子，振霆极其重视，将军府上下无不小心服待，来不得半点闪失。夕露的心中却在暗自思量，自己大约要早于睿仪生产吧。
睿仪起身站直，慢慢舒展腰身，盈盈笑道：“能得到当今公主殿下亲笔为我画像，真是千载难逢的殊荣，怎能有倦怠之理呢？”
夕露摇头含笑，依然专注于画面上的墨线，只见她笔端的长线秀美欲飘，观之却似可闻高山流水、琴瑟之音。
睿仪不禁拍手赞赏，“真是好画，妹妹的妙笔能生花啊，只是我这平庸的样子枉费了妹妹的水墨。”
“怎么会？”夕露浅笑抬首，缕垂下脸颊的发丝衬出微显苍白的颜色。“姐姐是美人中的美人呀。”
睿仪轻轻拂开夕露脸上那缕头发，公主泛白的容颜就更显怜人的憔悴。“妹妹真的要歇一歇，要是累着了，王爷心疼，准得怪我了。”
“不会的。”夕露将笔轻放在笔洗中，让清水涤尽余墨。
睿仪绕到画案后，挽着夕露的手臂，一边欣赏未画完的画像一边问：“是不会累着呢？还是王爷不会怪我呢？”
夕露微笑着埋怨：“姐姐又取笑我！”
“好，不笑你啦。王爷知道疼你，当姐姐的自然对他这个妹夫十分满意。”睿仪的脸上带着愉悦的表情，说的话却与她所看的画像毫不相干。“你那个王爷啊，总是一副威严吓人的样子，当着他的面我可不敢叫他‘妹夫’。”
夕露抬头认真地看着姐姐，“他的样子真的有点吓人，我有时也怕他呢。”
睿仪扑哧一笑，“我的傻妹妹，你不知道他也怕你的么？”
“他……怎么会怕我？”
“你要是哭了，他不知有多么心疼呢！”
真的吗？夕露想起他那既是责备又是心乱的目光，的确与一向处变不惊、平淡无痕的样子大不相同。
睿仪看着她默默幽思的神情，知她又陷入情思，女孩家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于是摇头笑说：“我去看看午膳的菜色如何，”边说边往外走去，“妹妹也休息一会儿吧。”
夕露目送睿仪走出房门，低下头检视案头的画。雪白的画纸上用墨线勾勒出睿仪侧坐的姿态，虽然还未重彩设色，却也点透了将军夫人灵秀娇俏的意韵，笔墨间更见精熟流畅，她的手笔是越发神光灵动了。
画了一个上午，真的很疲倦。她在卧榻上躺下，让身体缓缓松驰。近来自己的体力比过去差了很多，常常觉得虚弱和疲惫。从前作画时，画到忘情处可以不分白昼黑夜，茶饭不思，如同进入笔墨世界，不欲重返画外俗世。可是近来却时常头晕目眩、身体乏力，提笔画画两个时辰身体已经透支。
她眼望着屋顶，手指轻抚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该是时候告诉他了吧？他会高兴吗？
外间传来脚步声，那是她已经熟悉的步声，不急不徐、稳如泰山。她没有起身，静静等他推门走近。
郡王轻步走到卧榻边，发现夕露并没有睡，便在她身边坐下来，温柔执她素手。“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有些累。你们观看的要塞如何？”
“振霆是治军奇才，他统管节制的要塞固若金汤、攻守兼备，有他为你的父亲固守边防，大明江山绝无差驰。”
“夫君也是重镇一方啊。”
郡王自负一笑，“当然，否则也不会将公主你下嫁于我。”
“娶了公主你就会永远臣服，永无二心吗？”
他手指轻点她光洁的额头，“那要看臣服于谁，换一个公主恐怕不行。”
夕露轻笑出声，眉如新月。“我朝有十几位公主呢，怎么知道别的皇女就打动不了夫君呢？”
“你认为哪位公主可得我心，我去求娶，让你姐妹作伴，共侍一夫，可好？”
“好。”夕露难得有顽皮一下的兴致。“只怕夫君你消受不起两个公主。”
“既蒙夫人首肯，在下自然求之不得。”郡王说着站起身来。“我先纳几名侍妾，看看能否消受齐人之福。”
他欲转身，却被夕露拉住一只手。“你要去哪里？”她的样子急急的，急得从卧榻上坐了起来。不过开玩笑嘛，他难道当真么？
郡王俯视着仰面望他的小佳人，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禁失笑。“我去叫人把午膳送来这里。”
她松口气，却依然拉着他手不放。“不要去，我吃不下。”
郡王坐回她身旁，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目光流连在她脸上，良久才问：“为什么？”
夕露的眼睛看住他黑眸，他轻易看得透她，可是她却始终猜不透他。缓缓将视线移开，头倚在他的肩膀。“不为什么。”
他也许会纳妾的，这由不得她同意或不同意。美色当前，天下男人少有不动心的。但是，要她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她受得了吗？当他又有了别的女人，她和未出世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郡王就任她靠在自己肩头，她的心思他何尝不知？“十五年前我的妻子是紫茜，现在我的王妃是夕露，你几时见我纳过妾室？我——”
夕露抬起头，纤纤玉指轻轻按住他的唇。她不要听他承诺，行动是最好的诺言，时间会验证一切。她不想做一个守着男人誓言自欺欺人的女人，也不要他被曾经的一句誓言所羁绊。该是你的终将是你的，要来的一句空空言辞又有何用？如果她不会伴他白头，她也不要他为自己立下“永不再娶”的誓言。
郡王似乎会意，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只道：“午膳之后带你出城走走，赛马的闲杂人等都已经退尽，泰宁卫城周边会很清静。”
夕露抬头看他，他话中一掠而过的一点气闷、或是懊恼，她听得出，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郡王的手指探入她袖中，把她纤弱柔软的小臂握在掌心，玉质冰清的手感是他最爱。“夕露，城外山色雪景俱佳，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去处值得一看。”因为正下着雪，天气并不算冷，此时游山观雪会对她的身体有益。
“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的眼中有丝神秘、有丝诱惑。“到了我会让你知道。”
二
44
城门的吊桥缓缓收回，夕露回望身后的泰宁卫城，巨大方砖修建成铁浇铜铸般坚固的城墙，城头上箭楼林立，旗幡招展，顶盔挂甲、长戟在手的军士庄严肃立，使这个北方的要塞看起来确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夕露，坐稳。”郡王手持马缰，轻声一喝，胯下的红锦便小步跑起，一身黑亮毛皮的猎犬莫伦矫健如飞地跟上来。
绕城一周开阔平坦的地带不多，很快要塞就被一座小山遮住。马儿驮着他们在山间慢跑，看天空细雪飘飘。空气微冷而味道清新，夕露试着缓缓吸入带雪的山风，吸入的雪屑清凉怡人。她的身体往后靠一靠，就靠在了郡王的胸膛。她，面如温润无瑕的白瓷，笑靥是盛放的粉玉芙蓉。
他略侧着头欣赏美人如画，唇角不觉也有笑容。原想一个贯看舞乐升平的公主不会适应漠北的苍凉寥阔，也许会报怨不由自主地置身于此，但是夕露却象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喜欢上了他的成长之地。三十而立，终于有美人相知厮守终生，一层欣慰的感受从胸臆间舒缓释放。——风夹着细雪钻起他的领口，他却浑然不觉。
红锦骢蹄声轻快，薄雪上印着一串蹄印。郡王带着夕露在树林中穿行，莫伦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好象对主人的目的地早就轻车熟路。
马儿绕过一个山弯，沿着山路行至半山，山坡上是一片挺拔俊秀的美人松。郡王抱夕露下马，携她手说：“在这儿走走吧。”
“好。”夕露握紧他的手，放眼望向山上的松林。
这片松林充满着祥和而平静的氛围，棵棵松树都是一色的挺直和秀丽，树干粗细均匀、高低相仿、分布有致。深褐色的枝干托起暗绿色针叶，干涸的松果掩映树间。飘飘洒洒的小雪将冬日里仅余的绿色半压在清雪之下，松树却仍是昂然挺立、岿然不动，象是保有着不屈的执着。
郡王牵着夕露的手步入林间，脚下的浮雪覆盖着萎黄的秋草，偶见落地的松果，他拾起两个给夕露把玩。
“夫君不是要带我去一个特殊的地方吗，在哪里？”
“差不多就是这里，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吧？”
夕露四下望望，“这片松林很齐整，象是有人精心种下的……”啊，有了！远一点的坡上有两棵高直入云般的健美红松，高过其它所有的松树，它们身后的树木中掩映着一座木屋。
郡王对夕露一笑，“猜猜这是什么地方？”
“这两株红松看上去要有十年左右的树龄，挺拔并立，象是两个人，周围是清一色的美人松把它们簇拥其中。”她唇带了然的微笑，“红松并立于天地间，若说像神仙眷属倒不如更象兄弟。半坡的美人松皆在它们脚下，寄寓两人共闯天下，引领群伦。”
她扬首望住郡王的眼睛，“我猜这是你与敬将军少年时的结交之地。”
他的手指轻抚她冻红的脸儿，点头称赞：“嗯，聪明。”
郡王扶着她的手臂走向那两株如伟岸男子般的红松。“我与振霆十一岁时常在这一带骑马打猎，有一回在这座山里猎到一头长牙野猪。猎物到手时两人虽然都受了伤，但毕竟是第一次亲手猎得这样大的野兽，十分快意。于是就以猎物为祭品焚香结拜，结成生死与共的异姓兄弟。”
郡王拍打着一株红松粗壮的树干，就象拍打着大将军的肩膀。“因为振霆只大我半个月，所以我一直不肯称他为兄，至今我们人还是直呼其名，没有一点兄弟的样子吧？”
夕露摇摇头，“你们虽然没有兄弟相称，却一看即知比亲兄弟还要亲近百倍。”
“这两棵红松是我俩在十二岁那年种下的，那座木屋也是我们二人亲手所建，少年时代常常在这里烧煮猎物。后来振霆在山坡种上许多美人松，说等我们有了心上人要到这里再结鸳盟。”
“将军一定带着睿仪姐姐来过这里吧？”夕露的思绪好象飘往别处，她轻轻又说：“夫君也一定与紫茜夫人来过这里的。”
“不，紫茜没有来过。”
郡王看到夕露的眼中有疑问，便望着远处缓缓地说：“紫茜与我仅在山中躲躲藏藏地住过十个月，还没来得及带她来此就——”
夕露深知这是郡王心中永远的遗憾，却又为他带她来这里的含义倍感幸福。那么她就是他第一个带到这里的女子呀！他说过“再结鸳盟”呢，他没有将我排斥在他的生命之外，他已经将我当作他真正的妻子了。
周围的寒风冷雪忽然间从感观中消失，她的心中有一注暖流，灌注全身。
他忽然收回目光，似带着一种决断与决心。“来，到木屋里暖暖身子，那里有我和振霆小时候用的弓弩，是我们自己做的。”
“真的？这么多年了还留着？”
“振霆回来做大将军以后亲自整理过，现在也常派人来打扫屋舍，我每次来他这边都会到这里看看。”
“是你小时候的东西呢，一定很有趣！”夕露的好奇心象被点燃的小小火苗，已经快步走在郡王前面，想先进木屋一睹为快。
“夕露，慢一点。”看她欢快的步子，象个兴致冲冲的孩子。这里雪深路滑，他有些担心她会跌倒。
她转头对他甜美一笑，飘雪落在她的白貂领上，衬着鬓边丝缕飘发。“难道里边有不可以让我看的东西吗？”
他立在那里，眼光中流露无限惬意。“没有。”
咦？门没有上锁呢。夕露的手指触摸着厚实的木门，因年深日久和无数次的开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