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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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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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八天,她征服了他,也为他这种诙谐直率和不拘礼节所吸引。他完全忘记了他对社交界妇女的成见,而衷心承认只有她们活跃动人。站在画布前面,他一边画着,以一个正在战斗的男子汉的姿态时或前进,时或后退,一边让自己的日常的思想自由地流露出来,仿佛他对这个金发黑衣,由阳光和丧衣组成的漂亮女人是早就相知了的。她坐在他前面,笑着听他,而且如此兴奋愉快地回答他,不时弄乱了该保持的姿势。

  他一会儿远离她,闭上一只眼,斜了身子想要仔细看清他的模特儿的全貌;一会儿他又走得很近,为了分辨她脸上最小的差别和一瞬即逝的表情,抓住它并表达出一个女人形体上超出于可见外表的内涵,这种抽象美的流露,这种人所未知的某种事物的反映,内在的令人捉摸不定的独具的优点。它使得这个女人应当只被某个人疯狂倾心相爱,而且非他莫属。

  一天下午,那个小女孩自己走到画布前面站住了,用一种孩子的十分认真的态度问道:

  “这是妈妈,是吗?”

  他将她接过来想抱她,这种对他作的画像神似的稚气褒奖,使他感到得意。

  又有一天,她好像显得十分安静,忽然之间,他们听到有人小声伤心地说:

  “妈妈,我腻烦了。”

  这第一次的抱怨让画家如此感动,使他第二天抱了一大箱玩具到画室来。

  那个既吃惊又高兴,经常小心谨慎的小安耐特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为的是可以随时按愿望一个一个地拿起来。从这回送礼物开始,她爱上了这位画家,孩子式的爱。正是由于这种动物式的友好表示和爱抚,使得孩子格外驯顺和听话。

  纪叶罗阿夫人对来坐着画像感到兴趣。这一冬她穿着一身丧服无事可做,社交场里和喜庆场里找不到她,她将生活中的全部心思都交付在这间画室里。

  她是一个好客的巴黎大富商的女儿。富商死了已有几年,她的母亲老生病,为了照顾身体,一年有六个月躺在床上。从很年轻的时候起,她就成了家中的全能主妇;懂得接待、微笑、闲谈,辨别客人,懂得衡量对不同的人应当说的话,很快就轻易地适应了生活,头脑清醒,能迎合人意。当人家将纪叶罗阿伯爵介绍给她做未婚夫时,她立刻就明白了这场婚姻能给她带来的好处,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作为一个谨慎的女孩子,她知道不能求万全,在任何场合都应权衡得失。

  一经投身社交界,人人欢迎她,因为她漂亮,机灵。她见多了男人们对她的追求,但是从不动心,和她的头脑一样理智。

  然而,她爱卖弄风情,一种主动而谨慎的风骚,从不过分。恭维使她舒畅,只要能让她装成不知道,勾起的欲望使她得意。当她在一个歌颂充斥的沙龙里聆听了一通宵之后,她像一个在地球上完成了任务的女人一样,安然而睡。过这种生涯长达七年,也没有使她厌倦,也不使她感到单调,因为她喜爱社交场的这种芸芸众生。可是有时她也期待些不同的东西。在她周围的那些男人如律师、政客、金融家或者职业界的人物,虽然她尊重他们的作用、地位和头衔,但并不过分认真对待他们;而类似演员一样,使她只觉得有点好玩。

  开始时,画家使她感到兴趣是由于他身上有些对她说来是新鲜的东西。她在画室里很自在,敞怀大笑,自觉精神焕发,知道他因为她同意来画像而高兴。他也使她喜欢,因为他漂亮,强壮而且出名。尽管她们假装,但没有一个女人对体格美和荣誉能无动于衷。她由于被这位专家重视而感到高兴,轮到她时,她也准备好认真地对他评议一番。她发现他的思路敏捷而有教养,敏感、有想象力;一种确实动人的智慧和色彩丰富的语言像是使他所表达的一切发出了光辉。

  在他们之间的友谊迅速地成立了。当她进门伸出手来相握时,像是日复一日地在他们心田里渗进了某种东西。

  于是毫无筹划,没有经过任何衡量决定,她感到在她内心产生了引诱他的自然欲望,并且任其滋长。她没有任何预见,没有任何安排,她只是更俏皮些,体贴些,就像由于本能对一个更讨您喜欢的男人所常做的那样。于是在她对他的各种姿态、各种眼神和微笑中都掺进了挑动的圈套,这是那种自觉到有被爱的需求的女人经常布置在自己周围的。

  她对他说些讨好的事物,这些话意味着:“我觉得您真好,先生”,而且她使他长篇大论,一边细心听着,为的向他表示他多么引起她的兴趣。他则停下画笔,坐到她的身边,并且在这种引起欢乐酊酩的过分精神兴奋中,他根据不同时日,有时诗兴大发,有时滑稽古怪,而有时又哲学气味十足。

  当他高兴的时候她感到快活,当他深沉的时候,她努力追随他的发展,但并不是都能达到;而当她想别的事的时候,她的姿态像是在倾听他而且神气像是充分了解,对这种创见十分欣赏;以至他在看到她时,听她谈时感到兴奋,因为发现了一个如此敏锐、开朗、驯良的心灵而感动,撒到这颗心里的观点思路像一颗种子。

  肖像画作继续进行;而且显示会很好,画家的心情已经处于可以发掘模特儿全部优点所需的境界,并且用确信的热情将它们表达出来,这种热情是真正艺术家的灵感。

  他向她弯下身去,观察她面部的每一个动作,她肤色上的各种色调,皮肤上的任何阴影,眼睛的各种变化和表情,她面貌上的一切秘密。他浸透了她的特征就像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于是将他视觉采集来的动人心魂的魅力流动移植到画布上,就像一片浪涌,从他的思绪流向笔端;他为此变得忘乎所以,就像是因饱餐秀色姿容而微醺半醉。

  她发觉他陷进了她的情网,对这种游戏感到有趣,当这种胜利越来越明确时,她自己的热情也变得炽烈起来。

  某种新的发展给他的生活增添了新情趣,对她则唤醒了一种神秘的喜悦心情。当她听到人家议论他的时候,她的心会跳动得更快起来,而她心里想说——属于从来不会到唇边的那种意念——“他是我的情人”。当人家夸他的才华时她快活,而且当人家夸他漂亮时,她也许更快活。当她独自一人,不致因为失礼而给自己找来麻烦的时候思念他,她自以为只是真正找到了一个永远满足于真挚的握手的好朋友。

  他呢,常是在画像的中途,突然将调色板放到了小凳上,走过去将小安耐特抱到了怀里,并且轻轻地吻她的双眼或者发际,一边看着那个妈妈,仿佛在说:“是您,我这样吻的不是孩子。”

  于是,间或地纪叶罗阿夫人不带孩子而单独来了。在这些日子里,大家就几乎不工作,而是谈得更深。

  有天下午她来迟了。天气很冷,这是二月末的时分。和近来每当她要来时一样,奥利维埃早早就回到了画室,因为他总盼她能早些来。在等她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踱来踱去,抽着烟。八天以来,他一直为自己提出过百十次的问题感到吃惊,他自问道:“我是在单恋吗?”他对此一无所知,他还不曾真正爱过。他有过一些十分热烈的随想曲,也有些较长时期的,但从没有看作爱情。这回他对自己感到的觉得吃惊。

  他爱她吗?他肯定对她几乎不抱欲望,也没有考虑过占有的可能。在此以前,每当一个女人使他喜欢的时候,欲求也就随之涌生,使他向她伸出双手如同去摘一个果实;他的内心深处从不会因为她来不来而搅得焦虑不安。

  对当前这一位,在他心中几乎不曾兴起过欲望,好像是蜷伏了起来,躲在一个更有权威的感情后面,还是模糊隐约的,几乎还没有觉醒。奥利维埃曾相信爱情的开端是梦幻,是富有诗意的热情。相反的,他现在的体验像是出自一种无法描述的感情,而且是实质性的多于精神上的。他焦急不宁,动荡不安,好像忽然之间染上了一种病。然而,这种感染他思绪的心血沸腾,并没有混杂任何痛苦。他不是不知道这种烦恼来自纪叶罗阿夫人,对她离去的思念,对她来临的期待。他没有感到一种将自己生命整个儿向她献出去的冲动;但是她在离开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点什么东西,某种难以捉摸的,不可言喻的东西。什么呢?是爱情吗?现在,他深入到内心深处反省以求弄清,以求弄懂。他发现她是动人的,但是她不符合他盲目的愿望中曾创造过的理想女人。不论谁萌生爱情时都预想过会使他动心的那位女人的精神特征和天赋的外表;而纪叶罗阿夫人虽然使他喜爱不尽,但对他不像是那一位。

  可是为什么她使他受到如此不同的,无止无休的烦恼,比其他的女人都甚?

  他是不是陷进了他久已嗅出来,并且理解了的,她那用卖悄张开的罗网?并且上了她的手法的当,他受了那种女人因求欢的意向而产生的特殊魅力的影响?

  他走走,坐下,又站起来,点燃香烟又立刻扔了;他不时地看他挂钟上的指针,它老是慢慢的用不变的速度走向平常约定的时刻。

  已经有好几次他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该用手指一下子揭开凸在那两根转动的金指针上的玻璃,用手指尖将那根长针拨到它老懒懒地走不到的数字上去。

  他觉得好像这样就可以使门打开,用这个诡计让自己在等待着的人上当,催她到这儿来。而后他又禁不住晒笑自己这种固执的,非理性的稚气。

  他终于追问自己:“我能成为她的情人吗?”这个想法对他显得奇怪,没有实现的可能,由于她可能引起他生活中的种种复杂因素,这几乎是不可能追求的。

  然而这个女人使他十分喜爱,于是他结论说:“毫无疑义,我是处于一种可笑状态哩。”

  摆钟敲点了,打点的声音使他颤抖,对他神经的震撼比对精神上的更厉害。他等得这样焦躁,以致迟到的时间在按一秒一秒计算。她经常是准时的;照讲用不着十分钟,就会看见她进来。在等这十分钟过去时,他坐立不安,几乎达到感觉痛苦的程度;接着又气愤她使自己耽误了时间;再后来他突然觉察到如果她不来,他会十分痛苦。怎么办呢?等她!——不——他该出去,这样,她万一来得很晚时,她就会发现画室里空了。

  他该走,但什么时候呢?他给她留下多大的余地呢?是不是还是留下更好,并用几个有礼而冷冰冰的字使她懂得他并不是属于有些人设想的那类人?而要是她不来呢?那么他会收到一封急件,一张短简,等来一个仆役或者一个信使?要是她不来,他该怎么办?这是一天光阴的损失,他无法工作。那么?……那么我要去打听她的消息,因为我需要看到她。

  这是真的,他需要看到她,一种深刻的,迫切的,放不下的需要。这是什么?出自爱情?但是在他思想里没有感到,也没兴奋,在感官里也没激动,在灵魂里也没有幻想;但同时确实感到假使这天她不来,他将十分痛苦。

  小住宅的楼梯上回荡起了街铃的声音。于是奥利维埃·贝尔坦立时感到自己有点儿气急,而后变得那么高兴;他就地转了一圈,将香烟扔掉。

  她进来了,她只有一个人。

  他立刻变得大胆起来。

  “您知道今天等您的时候,我问我自己什么了吗?”

  “真不,我不知道。”

  “我问我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了您。”

  “爱上了我?您发痴了!”

  但她在微笑,而她的微笑在说:“这真好,我真十分高兴。”

  她又说:

  “得啦,您不是实在话;您为什么开这个玩笑?”

  他回答道:

  “相反的,我真很认真。我不是向您肯定说我已经爱您,但是,问我自己,我是不是正在处在那种过程中。”

  “什么使您这样想的呢?”

  “是您不在时我的情绪不安,您来时我感到的高兴。”

  她坐下说:

  “啊!不要为这点小事弄得您这么不宁,只要您睡得好,吃的胃口好,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笑起来说:

  “假使我吃不下,睡不安呢?”

  “告诉我。”

  “那么?”

  “我会让您太平痊愈。”

  “那真感谢。”

  于是在这个爱情的主题上,他们遣词风雅地调情了一个下午。接着那些日子也是如此。

  她将这些当作一些无关紧要的风趣的诙谐,进门的时候就心情愉快地问他:

  “您今天的爱情如何?”

  于是他用一种认真而轻松的语调对她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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