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霓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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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霓小集-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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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流行时的事,那么你就会醒悟:这真是一桩了不起的文化误解和心灵投
契——因为,时至今日,有不少人还是看不到雪芹的这一博大无俦的精神境
界,而仍以“哥妹爱情小悲剧”来作为评价和赞美《红楼梦》的唯一“标准”
与“理论根据”。对比,回顾,“反思”,就实在不能不承认刘铁云的超乎
时代的识力了。

他的自序竟然是这样结语的:——

“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天下千红,人间万艳,
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我们略知一点儿清末政局国势的今日读者,未必
完全领会与赞同他的这种身世家园的感情的基础观点,但从社会的与“种教”
的感情上来论事论文,不也是能够引起深衷极大的共鸣与钦佩吗?

《老残游记》绝不同于晚清出现的那种“谴责”、“暴露”的小说。它
是一部内涵丰厚的综合性作品。它受前人小说的影响,我们是可以追寻痕迹
的;但我却强调一点:刘铁云所受于曹雪芹的影响,至深且钜,也许是超过
了所有别的说部名著的。

这表现在,他于国计民生的主题中,却夹写了几个异样的不凡的女子。
他写的女子,是前人没写过也写不出的,是一种“崭新的类型”。这当然和
他的妇女观是密切关联的——这就须饮水思源于雪芹的《红楼梦》。

中华人的历史妇女观,是我们文化史、文学史上的一大课题,比如若能
单从历代小说戏剧中写妇女的系统研究论述,也将会是极有价值的学术著
作,可惜至今未见其书。简单地说:截至曹雪芹写书,他的妇女观与表现法
开启了一个划时代的大变化。作《儿女英雄传》的文康,竭其才思,意欲与
雪芹争胜,才写出了一个“十三妹”何玉凤——她不凡,可佩,可慕,在文
康心中目中那是绝顶理想人物了,再也难有超越者;但试与刘铁云写出来的,
特别是像泰山斗姥宫尼僧逸云来比比看,真是雅俗不同,高下立见了。

《红楼梦》出现后,模仿者(不指“续书”类)很多了,知名者如《青
楼梦》、《镜花缘》、《海上花列传》等等皆是。但都写不出逸云这样的女
性人物来。其故安在?

我以为,在众多因素之中,有一条很重要,即:那些写妇女的书总缺少
刘氏那样思想、文化的高超境界,因此总成凡品。比如逸云的讲男女之情,
那与俗品中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式的“谈情说爱”是如何地悬殊
大异!更不要说《金瓶梅》的妇女观与“女性境界”的事了。

所谓高超境界,并不是指脱离社会现实的虚无缥缈的乌托邦式“理想”,
如逸云者,你看在他笔下,这是很具体的真实的。这就是一种伟大民族的精
神境界的射影反光,这就是一种高层次的民族文化修养造诣的文学气质。

再举小例来说,张恨水的《啼笑姻缘》也颇脍炙人口,那乃是以旧京城
“鼓姬”沈凤喜(旧曰对大鼓曲艺女演员的称呼)为主眼人物的,但他写公
子哥儿樊家树到天桥去听她唱,连一句写鼓艺的话也写不出,而刘铁云的大
明湖听白妞儿的唱——以至包括弦师的指法,却写得是那样引人入胜,几乎
像“折子戏”的精彩段一样,总被选入语文教材,百读不厌。那么张、刘之
间,分别究竟又在哪里?这除了“文才”之外,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张氏没
有这一大方面的文化造诣的那种审美高境界。

在小说名著中,这种境界,虽诸“大奇书”亦实不多有,《三国》的秋
风五丈原,《水浒》的风雪山神庙,偶尔一鳞半爪,已如宝光显灵了。只有
到了雪芹《红楼梦》八十回原本书中,这才首次出现了一种“诗的高境界型”


的小说整体奇迹。无论传人、叙事,还是写景、寓意、抒情,都具有了别处
所无的高层文化境界之美。这是首例。

看来,刘铁云那样写自序,不是偶然的——他从雪芹那里接受的领悟的
“东西”,是使《老残游记》成为名著的重要因素之一端。在若干点上,刘
氏又能有所发展。

刘铁云之写妇女,是直承曹雪芹这一脉高手卓识而来的,至写逸云而发
展到一个新的高峰。此外,他的以老残为自况,而又参以“假语”,如二集
中“梦游”阎罗殿的奇想等处,也是从雪芹得来的“意法”,这都显然可按。
刘氏是家传太谷学派,除了以学术为用世的一方面,又有令一般人感觉神秘
以至“迷信”的一面。但这些属于思想哲理的问题,就不在此详及了。

有识者倡议“作家学者化”,这是不无所见的主张,因为刘铁云就是“学
者小说家”的良例。但我也想说一句:仅仅“学者化”似乎还恐不够,还应
当“诗人化”。拙见以为,小说文学固然是反映现实生活的“书面”,但中
华文化从来不是可以与外国文化“看齐”“拉平”的事物,中华文化从来讲
究表现境界,——不是仅仅诗词,任何文艺形式在我中华都不例外。没有或
缺少境界的作品,可以在思想,理智上起某种作用或发生“效应”,但仅仅
如此那对人的心灵上却是贫瘠枯涸的东西,因此就不能成为上乘的传后的艺
术财富。

谨以此意,纪念刘铁云先生的小说成就。粗略浅薄,谬陋之处,定然多
有,更不足以尽刘先生之全美也。


满学与红学

一些粗浅的见解,不成系统,也够不上是论文著述,写下来,聊备参考,
谅亦专家硕学所不哂弃。

愚意以为,不懂满学,即看不懂《红楼梦》——此看不懂者,至少是指
不能全部看懂。反过来,不通红学,也会影响满学的探研与评议的一大方面,
换个方式说:想通红学,须略晓满学;欲究满学,勿忘兼明红学。两者并不
“等同”(Coincidence),但关系至为深切。有些人以为不通满学照样可以
大谈红学——那多半是误将红学一义错置于“红楼梦小说艺术论”上去了。
实际上红学的本义与实质真谛并非那么一回事。故错觉归错觉,我们须知,
红学,本来是一种广义的中华民族的文化学。

中华民族是个多民族的伟大复合体,欲研中华文化,当分研各民族文化,
而后通晓其整体构成。然而,八千年的古老中华文化,多民族的文化又是相
互影响,即交流渗透的,故欲研满族文化,除深晓其文化之本身特点外,又
须明了它与汉族文化、蒙古族文化、朝鲜族文化。。的相互关系。就中,若
以满、汉两文化而言,那么多年来历史学家、文化学家习言“满族的汉化”,
而常常轻视(忽视)了另外一面:汉族的满化。

“难道汉人满化了吗?真是谬论!”怎么谬的呢?当今的中国文化中,
就包含至少三百年之久的满汉文化的大融合的灿烂的花叶与果实。只是汉人
自己不太能够意识到此一事实,好像鱼在一池“二合水”游沐已久,便以为
此水是“天经地义”了。

没有汉人的“满化”,没有满汉两大民族文化的融合,是没有产生《红
楼梦》作者与作品的可能的。

我曾发表过一种意见:当数年前有人问我,《红楼梦》能归入满族文学
去讲吗?我答:我看是可以的,曹雪芹的血统是汉人,但他的家世,已经有
好几代是归属于满洲旗人的了,要知道,旗制并不是像别的名目,可以只是
一个“名堂”,而是一种极具特色的军、政、民“三结合”(或更多结合)
的“编民”制度,这制度不仅穿上“制服”(披甲)去从军作战,而且在“非
战时”生活,也完全依从着满族的一切体制习俗。这可不是一般的“化”,
是由被迫服从以至变为自发自愿,最后成了“向化”、“归化”、“乐化”、
“沐化”。其结果是年深代远的汉人满化得殆难“分割”了。这是一种极深
厚的文化积累与演变的由一定的冲突矛盾达到交融孕育的历程。此“化”之
后,比原来的双方更具有两重特点特长,而且更有“新”的特色了。反过来,
既化之后,想“脱离”它,想掩盖它的特征,都是困难以至不可能的事了。
《红楼梦》的作者,其家世渊源,正是这样的深久满化了的一姓汉人,也许
应该杜撰一个名目叫他做“满汉人”或“汉满人”。这等人,不止一家两家,
也不止是发生在明清之际,从宋代北方的金邦女真时期,早已有之。

我小时候读《红楼梦》,自然什么也不能领会;年近三十,方认真研索
它的一切迹象。四十年代末期属稿的《红楼梦新证》,有一章题作《新索隐》
的,1953 年出版后,次年被批判讥嘲为“新索隐派”。我原意本是反对王梦
阮等人的“索隐红学”,他们以为,此书作者是明之遗民,全书旨在“反满
复明”。我说不然,恰好相反,此书并不“排满”,倒是在弘扬满族文化。
当时我引的资料中,就包涵了满化汉人(内务府人)的生活习俗是“满七汉
三”之比例的说法。我为辨明曹家是内务府籍,是满洲旗分,费力最多——


所有以前的谈者研者,都不明此义,所以在理解认识上走入歧途岔路,影响
了一般人对这部书的正确领会。由于雪芹的旗籍的考定,回过头来再重读他
的小说,这才头头是道,由崎岖走向豁然开朗(这是说红学的大历程、大“走
向”。至于个别人,至今还胡涂的,自不在话下),从这一角度来看红学的
历史,懂不懂旗制——即满学之一种基本内容,决定着懂不懂“红楼”之“梦”,
道理就十分清楚,无劳词费了。

我少年时,不懂满俗,而读雪芹之书却总有一个感觉:与一般汉人的一
切,不尽相同。这“不同”是个什么?应予回答,因此开始探索。

首先可以从某些容易“捉摸”和讲说的迹象开始。

比如,书的开头虽然写的是姑苏、阊门和维扬、金陵、应天等古地名(所
以避“朝代年纪”也),可是一写到薛宝钗是进京“待选”,我便立刻感到:
这是清代满洲旗制的事情了,这是无可“挪移”的硬证,也非诡辩所能歪解。
薛家能领“内帑”作“皇商”,显然是指内务府人的身分,而只要懂得内务
府是满洲旗分,而绝非清末混称的什么“汉军”——这在俗语用法指本来血
统是可以的,因为是古语变用;若以之混认为“汉军旗”,便谬甚了。那么,
薛家女儿既能待选(秀女),其为满洲旗人,更无疑义。

十分有趣,但今日一般人已不懂得的是书中称呼,充分透露了那是满俗
风规。例如,汉人最重名讳,来源最古,男子既冠,即有表字,谁再呼名,
是最大的不敬之表现——等于骂人辱人。而满俗大异,其称人不冠姓,而以
名为“领称”,双名的则以名之首一字“领称”。请想:政老爹、赦老爹(或
将爹改爷,是晚出本)、琏二爷、宝二爷、环三爷,以至珍大嫂子、珠大嫂
子、蓉大奶奶、璜大奶奶。。皆属一辙。这就是满俗,汉人家里绝没有这个
称法,谁要如此将犯名讳当好话说,那就成了笑谈了。

薛宝钗称宝姑娘——而黛玉不称什么“黛姑娘”,而例用“林”姓冠称
(书中总用“林黛玉”三字齐全),分明显示了汉俗,与薛有别。但薛蟠又
称“薛大爷”而不称“蟠大爷”,则是为了区别贾氏以外的人,另有用意,
并非制度之乱。湘云亦只称“云儿”、“云丫头”,而正称则曰“史大姑娘”,
用姓,也属汉俗的迹象。按我个人的考证,史家即李煦家,也是汉人久归内
务府籍之人,书中变称,也只是为了有别于贾氏之义例。再如满人对表亲中
的兄弟姊妹行,相互之间,仍如本族,只称哥哥、兄弟、姐姐、妹妹,而无
汉俗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之例。书中宝玉、黛玉、
湘云等互称之“二哥哥”、“林妹妹”、“云妹妹”,最是佳例。

对待奴仆下人的态度与规矩,满俗有其很大的特点,即:虽然也严主奴
之名份,尊卑贵贱等级绝不许混,但尊老念旧,赏功酬恩,乃一大要义与醇
风,与汉人不同。男女奴婢,凡侍候尊长上辈老人的,晚辈以长辈之礼待,
连称谓也是亲切尊敬的,有殊功的,更不同一般。如书中写赵嬷嬷,赖嬷嬷,
年轻主子绝无坐位,她们却都赐坐。凤姐对赵嬷嬷,一口一个“你儿子”(指
贾琏)。贾蓉称赖大为赖爷爷——脂砚批云,此称闻之酸鼻!倘无实际内涵
(即《红楼》一书之特殊性质)漫以一般小说目之,则焉有为一“下人”的
称呼而触动真情者乎?在迎春意中,甚至以为“只有嬷嬷说(教训)我的,
没有我说嬷嬷的”。以致邢夫人批曰“胡说”(谓嬷嬷有不是,小姐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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