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全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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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全蚀-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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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我看着孙永强,是他同我说话?

  “她会不会认得我?”孙氏问。

  “我希望她会,你是她刻骨铭心的人。”我答。

  “你认为我害了她?”

  “我不能回答那个问题。”

  孙氏的车子开得飞快。

  我抓紧安全带,说道:“小心驾驶。”

  他不理我。可以看得出他内心也很痛苦。

  车子在二十分钟到达医院。

  我与孙永强一下车就看见有两个女人在停车场,一见我们,马上迎上来。

  她们一个是太澄,另一个是定华。

  咦,怎么会走在一起的?

  “星路,”太澄根本不管我身边是否有陌生人,“你是否要与朱雯结婚?是还是不是?”

  我呆住。

  孙马上退开三步,以极同情及过来人的目光看牢我。

  “星路,”太澄简直有点歇斯底里,“你说呀。”

  “你误会了,太澄,我没有要结婚。”我走过去,“你别信报上的胡言乱语。”

  她松下一口气,掩住面孔。

  定华则转过身子,背着我们。

  空旷地方的风很强劲,把她的衣服吹得往身上贴,我这才发觉定华瘦得可怜。

  我叫住她,“定华。”

  她抬起大眼睛,神情呆滞。

  我说:“我有点要紧的事办,此刻没有空与你们说话,你们先回去,别胡思乱想。”

  我拉起孙永强,跑进疗养院。

  在电梯中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孙终于忍不住:“你要当心,稍一不当,便会铸成大错。”他以前车之鉴的身分说。

  “说来话长。”

  “我的同情属于你。”

  我苦笑。

  隔一会儿他问,“她们都想同你结婚?”

  “不,她们只是不想我结婚。”

  “嗄。”

  “极端自私,像一些占有欲极强的女孩子不爱兄弟娶妻一样,只不过她们更厉害。”

  轮到他苦笑。

  抵达四○三病房前,我与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进去,你隔五分钟进来,如果她不抬头,试试弄出点声响。”

  言声照样坐在床沿,刘姑娘不在。

  她似一个小孩子般,双手放胸前,头垂干,不知在想些什么,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声,”我过去蹲在她面前,“言声,我带了一个朋友来。”

  她不响,仍然维持那个姿势。

  “言声,你看看是谁。”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门。

  言声听到声响,没有反应。

  我轻轻托起她的头说:“看,言声,你可认得他?”

  言声眼光涣散,毫不关心的射向孙永强的面孔,逗留在他脸上很久。

  但是,她不认识他。

  她甚至不觉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孙永强,对她来说,都好比两张椅子,或是两个床铺。

  我双眼发红,颓然坐在地上。

  这样也好。我见过一些女人过分“正常”的反应,看到男人,咭咭笑,骨头发酥,变为一堆肉泥,往异性身上乱靠,声音都变了,只觉十分丑亚

  真正好风度有教养的女性,应如董言声,对条件再好的男人也视若无睹,保持矜持,但言声已经四大皆空,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忽然悲从中来,无法抑止,呜咽起来。

  孙永强走近她,“言声,是我,你要打要骂,我都随你,无所谓,你叫我一声。”

  言声眼睁睁看往他,连冷漠的神色都没有,她根本不关心他。

  我站起来,知道这件事失败。

  “孙先生,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你可以回去了。”

  孙永强忽然失态,他抓住言声的双肩猛摇,“我不信你不认识我,我不信。”

  言声给他一个不瞅不睬。

  “言声,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怎么可以?”孙永强直叫。

  我心中一丝痛快,是的,正应该这样,正应该忘记他,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人还把他记在心头做什么?

  “孙先生,够了。”我阻止他。

  刘姑娘听见声音进来,推开孙永强。

  “这是干什么?”她恼怒地问。

  如一只母鸡保护雏儿。

  “我们出去吧。”我说。

  孙永强面色灰白,神情沮丧。

  “她竟不认得我!”

  我忍不住说:“你又不爱她,你想怎地?叫她一辈子对你念念不忘?”

  “可是我们——”

  “你们并没有结婚,无论发生过什么,都被你一笔勾销,她现在忘记了你,忘记了一切,一了百

了。”

  他哭泣,“我没想到是真的。”

  “她在这问疗养院已有大半年了。”我说。

  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哭泣,可见是真正伤心。

  “走吧。”

  
  







心之全蚀七





  他一声不响地奔出去。

  我缓缓走到停车场,太澄与定华仍在等我。

  “你们两个,什么气候,当心冻破了皮。”

  太澄家的司机开着大车在一旁等。

  “一起上车吧。”我说。

  车子的暖气使我四肢百骸都松下来,我打呵欠,肚子饿,仍没吃东西,心想横是横,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拿出半个月的薪水,去大嚼一顿。

  “我们三个人去吃顿饭如何?”我问,“西北风是吃不饱的。”

  两个女孩子噗哧地笑出来。

  我的痛苦是,我不想她们任何一个人不快乐,但这是比较的世界,捧了一个人,总会要踩低一些人,结果被捧的不领情,被贬的自然恨得要咬死我。

  但我仍然至死不悔,继续我那迎送生涯,顺得哥情失嫂意,结果齐齐联合起来对付我。

  在一流的豪华饭店中,定华告诉我,看了报上那“女戏子嚼的蛆”,顿时没了主意,于是逼不得已找太澄商量,大澄也忘却前嫌,与她联合起来,找我来听自白,一找便找到医院。

  我说:“太太平平的,老同学在一起吃顿饭多好。”

  太澄看看定华,定华看看太澄,危机过后;她们之间的神情忽然又淡漠起来,她们之间的阴影巨如泰山,照理我应当受宠若惊,因为造成今日的局面,多多少少是为了我的缘故,但我却没有成就感。

  太澄扯一扯身上的银狐大衣。

  定华斜眼看她,“是今年做的?”

  “嗯。”

  “领子太大了,不流行。”

  “狐狸皮从不流行小领子,皮厚,小领子,不好看。”太澄看也不看定华。

  我说:“大小不要紧,来,喝了这龙虾汤。”

  定华显然已经被得罪,因大澄暗示她不懂穿皮衣,但她总不想想,根本是她先讥讽太澄不懂时髦款式。

  她们两人的座位便如长了钉子,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生下来时辰八字犯冲,怎么夹都夹不拢。

  连吃一顿饭也不能好好的吃。

  我正觉得十分没瘾,要叫侍者来结帐。

  忽然之间有一个外国人走过来,先向我与太澄礼貌地点头,然后俯身向定华说:“哈啰。”

  我一怔,从来没见过这么登样的洋人,高大,英俊,一头美丽的金发,碧蓝深湛的眼珠,穿套深色的西装,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他的态度也好,问我:“我可以跟定华说几句话吗?”

  定华介绍说:“阿孔,这些是我的熟朋友,你坐下好了。”

  他微笑,拉开椅子大方地坐下。

  我没想到阿贝孔先生如此一表人才,立刻给定华一个“他是个理想的对象,对你又那么痴心,你还在等什么”的目光,定华低头叹口气。

  她随即抬起头来,跟阿贝孔说:“送我回去吧,我也累了。”

  阿贝孔立刻替她拉椅子,把定华当皇后般侍候,他向我与太澄道别,礼仪周到,拥着定华走了。

  太澄等他俩自门口出去,迫不及待地说:“奚定华怎么会有个这样的朋友?”

  我答:“认识很久了,阿贝孔追她起码有三年,”我故意抬抬两条眉毛,“他显然不止要得到她的身体。”

  “说真的,奚定华还在等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见阿贝孔,亦未想到他质素那么高,故此假装生气,“怎么,你不准她等我?”

  太澄瞪大眼睛笑了,“你以为她是傻瓜?她当然知道你把她当妹妹,不可能与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那你们为什么还拿我做幌子,明争暗斗呢?”

  太澄低下头,“无聊呀,不过奚定华太不知足,有那么好的男朋友还来霸住你。”

  “那种水准的男朋友,只要你王大小姐点点头,那还不是一整卡车地开过来给你挑。”

  “是呀,每个人都那么说,可是二十八年来,并没有追求我的人。”她把弄着酒盏。

  “你拒人千里之外。”

  “是的,亲友也这么说过,替我解嘲,而实际上,星路,你是知道的,真的没有追求我的人。”她用手撑着头。

  我温和地说:“是否怕了你的排场?”

  她点点头,“也许觉得我老了。”

  “你老之才二十七岁怎么好算老,我都不答应你认老。”

  “想不认也不可以,”太澄情绪很低落,“况且我的工作,一个人坐在家中画画画乱画,见不到生人的面,到什么地方去找男朋友?”

  “职业病是一定有的,如我,见来见去,除了病人,还不就你们三个。”

  “你还见着那么多的医生跟护士。”

  我说:“你也可以去你爹的公司做事。”

  “我实在做不来,我被纵惯了,从没坐过写字楼,一天在一个固定的座位上摆八九个小时,简直要我的命,我吃不消。”

  “活该,你这种口气这种性格,谁敢接近你,喷都被你的口气喷死。”

  “只有你肯对我说老实话。”

  我愧不敢当,我要是真的说起老实话来;恐怕她以后都不再把我当朋友。

  “奚定华有阿贝孔,朱雯有靳志良,就是我,谁也没有。”

  “直至你找到男朋友,大澄,你有我。”

  她激动地说:“所以我最怕失去你。”

  我忽然无端端挨起义气来,“这样好了,太澄,你一日不结婚,我陪你。”

  “哟,这种话,说了也白说,你若真的遇见适合的对象,刀山油锅也阻挡不了你。”

  我笑。

  “我们走吧。”太澄什么兴致也没有。

  我叫侍者结帐,领班说阿贝孔先生已经付过。

  很少有这么豪爽的洋人,真是难得。

  太澄说:“我要是奚定华,就嫁给他。”

  司机如影附形般在门口等她,她要我送,我不肯,太澄虽懊恼,也没奈何。

  她也很难做人。

  我同言声说:“好的男人,哪里会去贪女人的便宜,像我,认识她二十年,还不肯坐她家的车子。会得对她家财势趋之若鹜的男人,她也懂得避之则吉,太澄是很寂寞的。”

  言声坐在露台,不声不响。

  “唉你,什么时候你才会听懂我的话?”我拧拧她的面孔。

  刘姑娘进来听见我的话,做出如下反应:“她的病好了,就该你生病了。宋医生,我看你每天来对牢她絮絮诉说,咕咕哝哝不知讲些什么,真弄不明白。”

  我握着言声的手,“你父母要带你去北美,我们很快要告别,我会想念你,但你呢,你心底会不会有我这个人?”

  刘姑娘摇摇头。

  我又说:“我们都患上了心蚀症,言声,摆在眼前最宝贵的东西都看不见,我们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把言声的手放在面孔边依偎着。

  感情这么丰富;根本不配做医生。

  我知道有个同学,医一个病人;医了三年,病人终于不治,他亦跟着精神崩溃。

  我真怕有一日会跟着他的老路走。

  看着自己的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生命逐渐离去,而我们身为医生,却无法挽回他们的健康,多么难受。

  就以言声,我对她真是束手无策,不能恢复她的健康。她成为我心理上的负担已经有一段日子,寝食不安都是为着她。

  我轻轻问她:“你几时动身?”

  好比低头问花花不语。

  “你对付孙永强,真有一手,实在太好了。忘记他还不够,真得做到仿佛以前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刘姑娘说,“宋医生,请让开,我要替病人抹身。”

  我只好算完成一天的工作,黯然离去。

  走到医院门口的石阶,觉得疲倦不堪,坐在一角抽烟。

  天色已暗,点点繁星出现在天空上,我深深吁出一口气。

  “嗨,英俊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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