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作者: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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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 作者:贾平凹-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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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在家愁得无法,越想越觉得黑娥坑了他,憋足了劲,去庆玉家找黑娥。庆玉幸好没在家,武林说:“钱,钱呢,把我的,的,钱给我!”黑娥说:“我欠你什么钱了,离婚时我只拿了判给我的那一份,我连判我的三只鸡都给你了,我欠了你的骨殖?”武林说:“我藏,啊藏在我爹相,相框里的三,三百元,咋不见了?!”黑娥说:“不见了就是我拿了,你有证据?没证据我还要你给我揭贼皮的!”武林说不过她,举了拳头说:“我砸,砸,啊砸死你个卖,卖,卖×贷!”拳头还没扬起来,庆玉进了门,一磨棍把武林撂倒了。武林爬起来就跑,庆玉撵出来,骂道:“你狗日的再来我家,我打断你的腿!”武林跑回家,大骂庆玉和黑娥,把世上最难听的话都骂了,还不够解气,拿了锨又到了庆玉家门口。院门关住了,他从厕所铲了一锨粪涂在门上。再铲第二锨,庆玉从院门里冲出来,一脚将他踹到了尿窖子里。
  尿窖子里屎尿半人深,武林跌进去差点呛喝了一口。东街人炸了锅,说啥话的都有。金莲和竹青跑了来,武林一身的屎尿坐在庆玉家门口,叫喊:“黑娥,你不还我三百元,我就坐在你家门口不起来,除非来把我打死!”金莲进屋训了庆玉,又训武林,说武林的钱缓一步吧,你先回去。而让庆玉立马交税费,庆玉是民办教师,征缴了税费乡里才能开出工资,他没理由不交,也就交了。
  竹青和金莲再次到书正家,书正却口气硬了,说:“你们给武林缓了,为啥不给我缓?”竹青说:“你咋能和武林比?”书正说:“武林被庆玉霸占了妻,我也是被你爹致残了腿的!”竹青说:“你胡扯蛋!你不交不行,我现在就守在你这儿,什么时候交了,我什么时候走!”坐在门槛上吃起纸烟。金莲见这里有竹青守着,就去找别的人家收缴。收缴到了瞎瞎家,瞎瞎抱着头往地上一蹲,说:“我没钱!”金莲火了,说:“你没钱,你搓麻将就有钱了?没钱那就戳粮,扛门,上房溜瓦!”瞎瞎的媳妇见金莲变了脸,就在麦柜里翻,翻出了五十元要交。瞎瞎扑过去把钱夺了,骂道:“你咋这积极的?你就让她戳粮扛门溜瓦么!”金莲顺门就走,说:“瞎瞎,你这颗老鼠屎就坏夏家的一锅汤吧,你嫂子是组长,你堂哥是支书,我让他们来!”
  瞎瞎这边不交,村里又有四五家看着样儿不缴,竹青知道瞎瞎是个不讲理的主儿,就和金莲把他反映到君亭那里。君亭跑来骂瞎瞎,瞎瞎把五十元交了,说:“你再搜,能搜出多少你都拿去!”君亭让金莲揭了炕席,炕席下没有,再翻柜子里的麦和稻子,麦和稻子里没有,屋梁上挂着一个竹笼,卸下来了,里边是一堆旧棉花套子。君亭说:“你站起来!”瞎瞎站起来,身上的口袋都是瘪的,还故意跨了马步,裤子烂着裆。君亭气得说:“你倒把日子过成个×啦!”
  征缴了七天,只收到了全部税费款的五分之一,而且那些交过了税费的发现大多人家都没有缴,又来要求退钱。君亭又召开了会议,各组长纷纷叫苦,也同时提出税费太高,大多村民实在交不起了,要求君亭把情况给乡政府反映,如果能减免一部分就减免一部分,减免不了能希望再缓缓,春节没几天了,闹得清风街鸡飞狗咬的也不好。原本开会要给大家再次鼓劲,却开成了诉苦会,君亭也心软了,去向乡政府反映,遭到乡长一顿训骂。君亭回来又训骂各组长,三个组长却一个腔:不当组长了,行不行?!当下撂了挑子。君亭和张学文商量,张学文说:“问题都出在东街,你是不是护你夏家人了就寻理由的?”君亭也生了气,说:“你说我护夏家?我君亭为了清风街把夏家都得罪完了!那你去征缴吧。”



《秦腔》第四部分2(4)
  张学文带了李元田、吴三呈,又叫了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就先到了东街。第一户去的是三踅家,三踅正在家里吃饭,饭碗一放,从后窗跳出去跑了。张学文窝了一肚子火,把三踅的那只碗端起来摔了,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你三踅不在清风街闪面!”又兵分两路,叫喊着从钉子户开始,杀鸡要给猴看。张学文、李元田和一个警察到了瞎瞎家,吴三呈和另一个警察到武林家。瞎瞎坐在家里打草鞋,听见后窗外有人喘气,抬头看见立了个警察,并没在意,张学文和李元田就从前边进了院子。瞎瞎说:“收税费呀?”张学文说:“你咋不跑?”瞎瞎说:“我坦然得很,我交过了!”竹青正好从门前过,张学文喊:“竹青竹青,你进来!”竹青说:“我不是组长了,你不要叫我!”脚步不停地走了。张学文生了气,问瞎瞎:“你交了?交了多少钱?”瞎瞎说:“五十元!”张学文说:“你交给谁了?”瞎瞎说:“交给君亭了!”张学文说:“君亭是怎么搞的,五十元一收就算了?再补交!”瞎瞎说:“我没钱!”张学文说:“我知道你是这话!”对李元田说:“戳粮食!”瞎瞎说:“戳粮食?”张学文说:“戳粮食!”李元田是提着几个麻袋的,揭了柜盖就装了一麻袋麦子,又装第二袋麦子。麦粒洒了出来,鸡就过来啦,啄了吃。瞎瞎的媳妇一边撵鸡一边哭着捡麦粒,瞎瞎骂道:“你捡你娘的×哩,你捡?有土匪吃的还没鸡吃的?!”张学文说:“谁是土匪?”瞎瞎说:“你们是土匪!”张学文说:“你才是刁民!”吵着吵着,李元田已在扎麻袋口,瞎瞎说:“你再装么,两麻袋就够了?这柜子里不有哩,你怎么不装了?”哗啦把柜子拉倒,里边的麦子全倒出来,他又双手把麦扬着,扬得满屋子都是。
  这时候,吴三呈和另一个警察扭着武林过来了,说武林就是不交,怎么办?张学文说:“不交戳粮食!”吴三呈说:“他那点粮食够个屁!”张学文说:“那就抬门溜瓦!”吴三呈说:“一抬门他倒点了扫帚要烧房,他真烧了房那要给咱栽赃呢。”张学文说:“那就把人往乡政府拉,办学习教育班!”吴三呈拉扯武林,武林抱住了院门口的树就是不走,警察扳他的手指,扳开一个指头另一个指头又合上,就拿拳头砸武林抱着树的手,武林就大声喊:“乡政府,打人了,救命,救命!”武林长声叫喊,竟然不结巴了。院门口拥来了许多人。瞎瞎见来了人,胆也大了,说:“你们这是收税费哩,还是国民党拉壮丁呀?!”张学文说:“你别嚣张,是不是看人多了?人多了咋?对待你这种刁民就得来武的。把粮食拉走!”李元田就从院墙角拉了瞎瞎的架子车,把两麻袋的麦子装了上去。瞎瞎一下子跳起来守在了院门口,说:“装了我的麦还要拉我的车?!有本事你扛了麻袋走,敢动我的车,我就死在你面前!”张学文来拨瞎瞎,瞎瞎也推张学文,但瞎瞎没有张学文个头高,只抓着了张学文的衣服,张学文再一拨,衣服便嘶地拉扯了。张学文的外套一破,露出里边的红毛衣,毛衣里穿着一件白色的假领。张学文叫道:“你动手打人,你抗税打人呀?给我铐起来,铐起来!”警察竟真的从腰里取了手铐,就把瞎瞎双手铐了,拉着往乡政府走。
  瞎瞎被铐了,推搡着往巷子里去,看热闹的人就起了吼声,说:“你收你的税费,你铐人干啥,共产党的法律里有没有铐人收税费的?”就有人飞跑去告诉了竹青。竹青赶来,说:“张学文,你咋能这样?”张学文说:“你看没看见我的衣服被他撕破了?”竹青说:“可你能铐人吗?你要是手里有枪,你也开枪呀?!”张学文说:“竹青,你是村干部,你现在是什么立场?”竹青说:“我不是村干部了,我要那村干部的帽子乱呀!”张学文说:“你不是村干部你就站远!”一把搡开了竹青。
  巷子里的人越拥越多。清风街人是有凑热闹的习惯,甭说是吵嘴打架,就是两三人高声说话,也就有人拢了来要瞧个稀奇,是说是非的,也要说几句,是吵嘴打架的,但不阻拦,起哄吆喝,煽风点火。这边巷子里人一多,声音又大,农贸市场上就有人往东跑,一人一跑,十人都跑,中街西街也跑来了许多,巷道里很快就塞满了。人们见是为了税费的事,没有一个偏向张学文的,又见张学文铐了瞎瞎推搡着要去乡政府,吼声如起了漫水。张学文怕人多而武林趁机跑了,也给武林上了铐。但他们走不前去。张学文黑着脸,说:“闪开,闪开,把路闪开!”人还是拥着。张学文硬往前挤,就把一个人的脚踩了,那人说:“我交了税费,你踩我的啥脚?”张学文说:“滚!”那人说:“我是清风街人,我往哪儿滚?!”后边的人嚎地就叫,偏往里挤,里边的人就挤着了张学文。张学文叫道:“谁在挤?怎么啦,要聚众闹事呀,谁要闹事,一样铐了走!”人群就闪开了,闪开了一条缝,这缝一直到了巷子口,巷子口便站着了夏天义。
  我现在要说夏天义了,因为夏天义的出现,使这次税费征缴工作成了一场轰动全县的大事件。多年后,我和赵宏声还谈起这件事,我说:“清风街咋就出了个夏天义啊?!”赵宏声说:“你说说,是清风街成就了夏天义,还是夏天义成就了清风街?”赵宏声的话像报纸上的话,我说:“你用农民的话说。”赵宏声却不愿意说了,骂我:“没文化!”我是没文化,但清风街上我就只认夏天义,谁要对夏天义不好,谁就是我的敌人。那一天的早晨,我们照常在七里沟劳动,天阴着,没有乌云,却呼噜噜地打雷。冬季里往常是不打雷的,现在打了雷又不下雨,我们就觉得怪怪的。半早晨,赵宏声为了给俊奇娘配治哮喘病的药引,到七里沟来找甘草根,他说起夏天智的病,叮嘱夏天义若去县医院看望的时候,一定要把他也叫上。赵宏声一走,夏天义觉得心慌,对我说:“引生,我这心咋这慌的?”我说:“我和哑巴又没偷懒,你慌啥的?”夏天义瞪我,过了一会儿,又说:“是不是你四叔有事啦?”我说:“四叔做手术时都没事,做过了有什么事?”夏天义说:“那倒也是。宏声是来给俊奇他娘配药的?”我说:“俊奇他娘那是老毛病了,哪个冬天不是犯着?”夏天义不再跟我说话,往天上看了看,就叮咛我和哑巴继续刨石头,他得回去看看,中午了给我们捎些白米捞饭来。我贪嘴,还问带啥菜哩?他说还想吃啥菜,酸菜么。我说酸菜就酸菜,那得用腥油炒一遍!夏天义就回村了。夏天义心还在慌着,直脚去夏天智家,夏天智家的院门锁着,白雪和娃娃没在,没能问夏天智的病。就思谋着去不去俊奇家看看,便听见了前边巷里乱哄哄地响。夏天义知道近日村干部在征缴税费,肯定村里都不安宁,但他转到了前巷,没想到那么多人拥挤着,忙问啥事啥事么,王婶的拐杖在地上磕着,说:“他二叔,他二叔,你咋才来?乡上的人把瞎瞎和武林上了铐子往乡政府拉哩!”夏天义说:“胡说个啥的?”人群就闪了,人群闪开像麦田里风倒伏了麦,果然是张学文他们推搡着瞎瞎和武林。瞎瞎的左手和武林的右手用一个铐子铐着,瞎瞎的胳膊细,武林的胳膊粗,铐子铐得武林不停地喊疼。瞎瞎不肯走,腿撑硬着,李元田在他的腿弯处踢了一脚,瞎瞎一下子倒在地上,武林也被拖倒在了地上,面朝下磕在一个土疙瘩上,口里出了血,说:“我,我的牙,啊牙,门牙?”眼在地上瞅。夏天义站住了,张学文一行也站住了。



《秦腔》第四部分2(5)
  夏天义穿着黑棉裤黑棉袄,也一脸的黑色,说:“这是干啥,干啥?”瞎瞎就喊:“爹,爹,他们铐我!”夏天义训道:“你给我住嘴!”瞎瞎使劲地拽胳膊,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但他站不起来,张学文把他拉起来,他的胳膊还被武林拖着,哎哟哎哟地叫。夏天义说:“他们犯罪了?”张学文说:“是老主任呀,你可别管这事,瞎瞎虽然是你儿子,但他抗拒纳税。你把路让开,不要使事情闹得谁都难看。”夏天义说:“你还知道我是老主任呀!那我告诉你,我从四九年起就当村干部,我收了几十年的税费,但像你这种收法,还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娃年纪轻,没吃过亏,你这么胡来,引起众怒了,你还在乡上干事不干事?”人群就哄哄起来。巷子的那头传来了二婶的哭声,瞎瞎的媳妇抱着孩子也往这边跑,孩子尖叫着,来运在咬,东街所有的狗都在咬。巷口的人越拥越多,后边的又在挤前边的人,前边的人脚未动,身子往前扑,有人将巷道墙头的瓦揭下来摔了一块,发出很大的破碎声。张学文说:“想干啥?想干啥?”张学文留的是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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