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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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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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着妈的脸说,“多慈祥的一个老人呐。” 
  在她们都走了以后,我才会哭。 
  可能就在这个时候,先生给王蒙兄打了电话。王蒙兄又给维熙、谌容和北京作协打了电话,因为他们很快就赶来了。维熙顺路又接来了蒋翠林。 
  不论我如何悲痛欲绝,我也没有权力坐哭与母亲的诀别。除了我自己,还能有谁来帮我张罗妈的丧葬呢?没有!既然没有,我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本就是最后与母亲相聚的时间,从我和妈的身体之间飞逝而去。果真只是身体之间了。 
  给妈换内衣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两个膝头微微地磨掉了皮,看得出妈在最后的时刻,曾想挣扎着站起来,而且是拼死活的挣扎。 
  这是有意识的挣扎,还是生命离去时的本能? 
  要是有意识的挣斗,我还感到些安慰,这说明妈还想活下去,可我又想,这挣斗很痛苦吧、想活下去。而又知道活不了的话。既然如此,也许不如是生命离去时的本能。那时,妈已经什么都体味不出了。 
  看着她磨破的膝头,我心疼如绞。妈在这激烈的挣斗中,只能独自承受我无法代替、分担的,死亡袭击的恐惧和痛苦。 
  又给妈换了外衣。妈最喜欢的、又合适秋天穿的那套棕色花呢。沿秋香色缎子小边,盘同样缎子花扣的中式套装,放在没装修好的、新房子的某个纸箱里。究竟是在哪一个纸箱里?那里紧紧地堆放着几十个纸箱,根本就没有找出的希望。 
  要命的是新房子的钥匙还在装修公司手里,我上哪去找他们?在早上六七点钟的时候,通常他们要在九点钟才开始工作。 
  还是借蒋翠林的光,火葬场答应可以及时火化。他们的车,十点就要来了。 
  由于是在家里过世,而家里是没有条件久停的。要是自己的家,多停一两天还可以,可惜是在先生家。妈一辈子都不愿意烦扰他人(包括我),也这样教育我和孩子,所以我不敢为妈的装殓耽误时间。过了这个时间又不知道要等多久,在这个活着的人都要因陋就简的环境里,哪儿还有可能讨论为不活着人的方便。 
  听小阿姨的指导,我给妈穿了前几天新买的纯棉运动衫裤,她说按照农村的说法,棉制衣物装殓最好。谌容来了以后说不行,让我到房间里去重新给妈找些正式的衣服换上。后来她对我说,她不过是想用这个办法来分散一些我的悲痛。 
  我找来找去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衣服,只好拿了我的一件蓝色上有紫红和白色细条格子的旧棉袄,和妈的一条蓝色毛涤裤子,还有,我在奥地利买的一双棕色半高跟皮鞋给妈换上。 
  妈的脚有些肿,穿的又是我一双茶色人造毛的长袜,所以鞋子还显大,我到现在也觉得不如不换,因为妈后来穿惯了运动衫裤,对她方便而又舒服。 
  谁让我老是相信装修公司的鬼话,以为不久就能搬进新家,手上只留了几件日常换洗的衣服,谁又料到手术非常成功的母亲会突然去世,以至她上路的时候,连一套像样的衣服也没能穿上,更不要说她最喜欢的那套。 
  好在张家的女人也不认为这有十分的重要。 
  谌容又提醒我应该给妈带上一件她最心爱的东西。我马上想到是唐棣的什么东西或是照片。可惜,仍然是一切东西都堆放在没有装修好的新房子里,手头什么也没有。可是那一瞬间,我不知怎么想起先生家里有一张妈和唐棣的照片,那是一九九0年我们在RBO家里吃烤肉的时候拍的。这种根本不会沉淀在记忆里的小事,那种时候居然能够记起,又居然能够找到,不是冥冥中有人助我,其实也就是遂了妈的心意又是什么? 
  照片上的人影虽然很小,但我想这就是妈最心爱的东西了。 
  我把妈的上衣解开,把照片放在贴近她胸口的地方。 
  后来我又想,是不是我理解错了谌容的意思,她说的心爱之物该不是金银手饰吧? 
  小阿姨又把妈的双脚并拢,用一条黑布带把妈的双脚捆上,又让我在妈身上罩了一张白布单子。幸亏有这来自农村、见过并懂得如何办理丧事的小阿姨。不然我真不知道这一切该怎么做,并且还会做错很多。 
  妈全身都很干净,她一辈子好强,走也走得干干净净。 
  我坐在地上守着妈。我知道再也守不了多少时候了。这样的相守是过一秒少一秒了。 
  妈紧紧闭着她的嘴。无论我和小阿姨怎么叫她,她都不应了。 
  我觉得她不是不能呼或吸,而是憋着一口气在嘴里,不呼也不吸。那紧闭的嘴里一定含着没有吐出的极深的委曲。 
  那是什么呢?想了差不多半年才想通,她是把她最大的委曲,生和死的委曲紧紧地含在嘴里了。 
  妈永远地闭上了她的嘴。有多少次她想要对我们一诉衷肠,而我又始终没有认真倾听的耐心,只好带着不愿再烦扰我们的自尊和遗憾走了。我只想到自己无时不需要妈的呵护、关照、倾听……从来也没想过妈也有需要我呵护、关照、倾听的时候,如今,我只好翻看她留下的那份如何可以详尽其苦的自述了。 
  妈走的时候,我本可以在她的身边,可是我陪先生去了。 
  要是她出事的时候小阿姨或我在身边,也许她还有救; 
  或至少在她走的时候,我能拉着她的手,让她这辈子哪怕有一次不孤独的记录。她肯定呼喊过我,我却没有听见,她只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了。就像她在手术前劝慰我的那样: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是孤独了一辈子吗; 
  就是她已经迈上那条黄泉之路,只要还没走远,也许我还能把她叫回来。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 
  一想到她是这样走的,我就悲从中来。 
  人人都说我是个孝女,其实我让妈伤了一辈子的心,让妈为我劳累了一辈子,就在她没有几日可留的情况下,我还逼着她一会起来、一会坐下地锻炼……是我把妈累死了。这,谁又能看得见呢? 
  我不需要人们说我什么好,我要的是妈活着,哪怕再活一年,再让我为她做点什么,可是她不,她就这样的去了。 
  不论我怎样伤她的心,她就是走,也左思右想,挑了一个不会给我留下更多悔恨的时辰。 
  她没有在手术台上走,免得我为签字手术而自责; 
  她没有在我逼她起立坐下的时候走,让我有机会用其实是对她无尽的深爱做一些弥补; 
  她拼却一命留给我最后一个满足:“高兴。高兴,我的思想问题解决了一半”,让我以为我的努力终于成功,她又有了活下去的自信、愿望和勇气,那不也就是给我以勇气和希望; 
  她还有机会对我说,她就爱吃我做的莲子、小豆粥,为我日后的回忆留下些许的安慰:她走的那天还算快活; 
  让我有机会在她说“虽然我老了,可是还是活着对你们更好”的时候,以明心迹地说声“那当然”; 
  她给了我陪她坐一会儿的时间,让我能够对她说:“妈,过去老也没能抽时间陪您坐一会儿,现在终于可以陪您坐着聊聊天了”,而她又给了我最后的谅解,“我也不会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 
  留给我一个了结我们这辈子缘份的机会,让我能够对她说一句:“妈,请您原谅我。”那是她最后对我的疼爱。也是上帝对我的恩惠、对我的了解,他知道我不过是要妈更好地活下去,只是我的办法过于拙劣,又急于求成。 
  我亲吻着妈的脸颊,脸颊上有新鲜植物的清新。那面颊上的温暖、弹性仍然是我自小所熟悉、所亲吻的那样,不论在任何时候,或任何情况下,我都能准确无误地辨出。可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需要分辨的了。 
  为什么长大以后我很少再亲吻她? 
  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也许就是前年或大前年,忘记了是为什么,心情少有的好,我在妈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妈那样幸福的、半合着眼的样子。为什么人一长大,就丢掉了很多能让母亲快乐的过去?难道这就是成长、成熟? 
  现在,不论我再亲吻妈多少,也只是我单方的依恋了,妈是再也不会知道,再不会感受我的亲吻带给她的快乐了。 
  很快,就连这一点依恋也无从寄托、无处可寻了。 
  我又在她身旁躺下,拉起她的右臂,让她的手臂像我小时那样,环绕过我的颈项,我贴紧她的怀抱,希望她能像我小时那样,再搂抱我一次。可是小阿姨把我拉了起来,说:“阿姨你不能这样,这样姥姥的胳膊就永远伸不直了。” 
  我只好起来坐在她的身旁,拉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也只能拉着她的手、也只能这样看着她了。就是这样,也是看一眼少一眼,拉一会儿少一会儿了。 
  她那一生都处在亢奋、紧张状态下的,紧凑、深刻、坚硬、光亮、坚挺了一辈子的皱纹,现在松弛了、疲软了、暗淡了、风息浪止了。 
  从我记事起,她那即使在高兴时也难以完全解开的双眉,现在是永远地舒展了。 
  她的眼睛闭上了。 
  那双眼睛,到现有也显出常人少有的美。先是在大眼角那里往上抛出一个极小的弧,然后往下滑出一道优美的长长的弧线,再往小眼角走去。最后在小眼角收势为更小的一个弧。一般人闭上眼睛以后,仅仅是一条弧度很小、差不多就是直线的弧线。 
  真正让我感到她生命终止的、她已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再来的,既不是没有了呼吸,也不是心脏不再跳动,而是她那双不论何时何地、总在追随着我的、充满慈爱的目光,已经永远地关闭在她眼睑的后面,再也不会看着我。我一想起她那对瞳仁已经扩散,再也不会转动的眼睛,我就毛发竦然,心痛欲裂。 
  我也不相信妈就再也不能看我,就在春天,妈还给我削苹果呢。我相信我能从无数个削好的苹果中,一眼就能认出她削的苹果,每一处换刀的地方,都有一个她才能削出的弧度,和她才能削出的长度,拙实敦厚;就在几个月前,妈还给我熬中药呢……我翻开她的眼睑,想要她再看我一眼。可是小阿姨说,那样妈就永远闭不上眼睛了。 
  妈,您真的可以安心的走了吗?其实您是不该瞑目的。 
   
10



  妈的手也渐渐地、越来越黄了。就像一九八七年她得了黄胆性肝炎那么黄。虽然还像活着的时候那么暖和,可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一直握着的缘故。 
  妈的脸也越来越黄,嘴唇也渐渐地紫了。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了。 
  剩下的事,就是等火葬场来接妈了。 
  十点钟,火葬场的人来了。他们指着妈身上的被褥问道:“这些铺盖带走吗?” 
  我这时才明白应该给妈铺上更好的被褥。我怎么什么都不懂! 
  我抢先回答道:“是的。” 
  除了白底红条的床单是先生早年活的旧物,其它一应物品全是我们从前购置的,所以做得这个主。 
  枕巾是橘黄色提花的,枕头是哪一个我记不起来了。 
  被里和棉胎倒是新的。但被面是我们从前住在二里沟的时候买的。米色底,上有红色圆圈套着黑色的五角框,或黑色圆圈套着红色的五角框,我想妈带这床被走也好,那是只属于我和她的、艰难岁月的记录。 
  就这样了了草草地把妈送走了。没想到妈走的如此突然,而我又无法分身去为妈准备什么。 
  我倒不大在意这些,我悔恨的是我永远无法回报妈的爱了。 
  送妈出家门的时候,机关里的司机小段在我身后指导说:“说‘妈,您走好。’”我照着说了。这一说、这一送,是永远地把妈送出门、永远地把妈送走了。 
  去的是东郊火葬场。天气晴好。没想到又经过了西坝河,我们本是要搬离的地方。我本以为,给妈安排一个更好的住处,我是不会让她再回这个人生地不熟、对妈的寂寞生活没有多少乐趣的地方了,可是没想到妈还是要和她曾经住过的这个地方告别。那时,天意不可违的念头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心里。 
  从我非要妈活下去而至失败,我懂得了“顺其自然”。其实妈手术时就准备去的,虽然手术如我所愿、所直觉地成功了,最后事态还是按着妈所预想的发展下去。这是我的失算。这一辈子我想做的事,没有一件做不成功。唯有这一件,我失败了,我败给了妈。败给了命,我不可战胜命,也不可战胜上帝。 

           ※        ※         ※ 

  在火葬场办理了一应手续。给妈挑骨灰盒的时候,我都不能相信妈不在了,就是前几天我还在商店里给她选衣服呢。 
  我挑了一个最好的,希望妈在那个世界里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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