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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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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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中间,看见嫂嫂坐在后边,背朝窗外,双手捂着脸,听不见哭声,只见那块带白点的蓝手绢剧烈地抖颤着。这是吴仲义唯一见到的嫂嫂表露出痛苦的形象,却把她多年来不肯表现在外的内心深处的东西都告诉吴仲义了……
  一失足会有怎样的结果?
  他害怕曾经那些事。距离灭顶之灾,仅仅差半步。大灾难之中总有幸存者,那就是他。那天在班里的辩论会上,他多么想说话,不知谁帮了他的忙,不给他一点说话的空隙。那些话一旦说出来会招致什么后果,他已经从陈乃智身上看到了。如果他当时说出其中的一句哪怕是一句,今天也就和哥哥的处境没有两样了。他记得,那天他急急巴巴地从座位站起来,口中的话眼看要变做声音时,一个同学按住他,讲了关于把领导的业务情况分为三种类型的话。这个同学成了他的替死鬼。在一次斗争会上被宣布逮捕,铐走了,不知去处。
  生活的重锤没有把他击得粉碎,却叫他变了形。一下子,他变成另一个人:怕事,拘谨,不爱说话,不轻信于人,难得对人说两句知己话,很少发表对人和对生活的看法,不出风头……久而久之,有意识的会变成无意识的,就如同一个人长期不说话便会变成半个哑巴。他渐渐成了一个缺少主见、过干脆弱的人,没有风趣,甚至缺乏生气。好比一个青青的果子,未待成熟却遇到一阵肃杀而猛烈的狂飙,过早的衰退了。连外貌也是如此。瘦瘦的身子,皱皱巴巴,象一个干面团那样不舒展。细细的脖子支撑一个小脑袋,有点谢顶;一副白光眼镜则是他身上唯一的闪光之物。好象一只拔了毛的麻雀,带点可怜巴巴的样子,尤其当他坐在本组同事大块头的赵昌身旁,更是这样。
  他在大学毕业后,由于哥哥问题的牵累,给分配到一所中学做历史教师。后来,历史研究所缺乏一名对近代地方农民起义问题有水平的研究员,哥哥又摘了帽子,他才被调到所里来,很快就成了所里人所共知的一名老实怕事的人。
  多年来,他一直过着独身生活。一些好事的同事给他介绍女友。姑娘们喜欢老实的男人,却不喜欢没有主见和朝气、过于软弱的男性。他与一个个姑娘见过面,很快就被对方推辞掉。前不久,经人介绍才算交上一个朋友,在市图书馆做管理员,是个三十五、六岁的老姑娘,模样平平常常,但爱看书,为人老实得近乎有些古板。他头一遭和一个姑娘见过十几次面儿居然没告吹!而且那姑娘竟对他有些好感。同事们给他出主意,想办法,想促成他的好事。劝他改改性格,他只是吃吃的笑。他改不了,也不想改。因为他顺从生活逻辑而得出的生活哲学,确实保证了他相安无事。在近几年大革命的狂潮中,所里不少人出来闹事,揪领导,成立战斗队,互相角逐、抄家、武斗,没有一个落得好的终结。揪人的自己被掀,抄家的自己反被抄了家,个个自食其果。他呢?在空前混乱时期,他在所里找一间空屋子,天天躲在那里,从唯一未被查封的经典著作里摘录有关近代史各种问题论述的名言。他做对了!人们之间整来整去,谁也整不到他头上。一些人挨了整,冷静下来,才后悔当初不象这个没勇气、没出息的人去做。
  但哥哥今天来信告诉他,他并非一个幸运的人。
  各地都开始搞运动了,不知哥哥从哪里听说,陈乃智因为一句什么话被人揭发,成为重点审查对象。问题要重新折腾一番。哥哥怕陈乃智经受不住高压,把当初给他定罪的那些话的来由招认出来。那样祸事就要飞到吴仲义头上!
  哥哥在信中说,当年陈乃智凭一股义气和对友情的信念,没有供出吴仲义。但事过十多年了,大家都不相见,友情淡薄了,人也变了,谁知他会怎么做?据说龚云划定右派后,他爱人一直跟着他,不曾动摇。然而去年,却在平静而难熬的日子里,在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中,在无止无休的泥泞的道路上,走不下去了,对龚云提出离婚,两人分开了……陈乃智心中还有当年那团火吗?吴仲义心里的火早被扑灭,他不相信遭遇悲惨得难以想象的陈乃智仍象当年一样。……
  五十年代飞去的祸事,好似澳洲土著人扔出的打水鸟用的“飞去来器”,转了大大的十多年的一圈,如今又闪闪夺目地朝他的面门飞回来了。

  六
  初晓微许的淡白的天光,把封闭在窗前的漆黑的夜幕驱走。屋中的家具物件从模模糊糊的影子中渐渐显现出形象。早春的夜分外寒冷,透入肌骨。炉火在头半夜就灭掉了,余温只在炉膛内;楼板下传上来的杨大妈的鼾声,好象鼓风机,给他做了一夜的伴。这鼾声在天亮前的甜睡中,正是最响的时候。
  他整整一夜坐在桌前,给哥哥写信。一边写,一边把将要临头的祸事想得千奇百怪。一个个不断地冒出来的估计、揣测、念头,使他否定掉一封封刚刚写好的信。一会儿,他觉得非把心里的话给哥哥写得明明白白不可;一会儿,又担心这封信落到别人手中惹祸,便改换成隐语。一会儿,他告诉哥哥,如果陈乃智真的把他供出来,他就不承认,他要求哥哥替他证明那些话他没说过;一会儿,他又认为这个办法不牢靠,因为那天在场的还有龚云和何玉霞,这两人之间如有一个人做了旁证,他也推辞不掉。
  这样,他弄了满桌废掉了的信纸团儿。
  他找不到一个大一些的网眼儿可以钻出去。一时只恨自己十多年前多了那几句嘴!他灰心丧气地告诉哥哥:“我只有听天由命了!”然后,他给嫂子写了这样几句话:“嫂嫂!听哥哥说,你为我已经急得两天没睡好觉。我和哥哥都对不起你。我真是恨死自己了。但是,说实在的,我和哥哥并不是真的坏蛋。没有党和新中国,我俩恐怕根本上不了大学。我爹就在旧社会的底层受累受病才死的,我们怎么能仇恨党和新社会?也许那些话当初不该说,叫坏人利用了?那只能怪我们太年轻幼稚,过于浮嫩了吧!此外,你也先别太着急。‘陈’并不见得把我说出来,那样做也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罪过,相反还得加上一个当初包庇了我的罪责。我求你放放宽心!多年来,你把我当做亲弟弟一样。想到你为我着急、操心、担惊受怕,我反而更不是滋味……”
  写到这儿,几滴泪珠从他的镜片后面淌过脸颊,滴滴嗒嗒落在信纸上。
  嫂嫂待他真比亲姐姐还要亲。嫂嫂的生活难得很,每次回来探望娘家亲戚,总要设法带来大包大包的东北特产,什么豆子啦、木耳啦、松蘑啦……而且还要抽出三整天时间,帮他把平日里杂乱不堪的房间做一次大扫除,一切规整得有条有理,还要把他的被褥拆洗得干干净净,破衣破袜全补缀好才回去。想到嫂嫂,他此刻更感到身边没有亲人多么孤单,有普天告,无依无靠,无人与他分忧,帮他排解心中的恐惧和不安。事情明摆着,祸事一来,一切完蛋事业、工作,还有那个新交的女友。前天他曾满怀着幸福的希望向那老姑娘提出做正式朋友。那老姑娘答应今天晚上回答他呢……
  六点四十分时,他站起身把桌上的废信纸收拾在一起,连同哥哥的来信塞进炉子里烧掉。在心慌意乱中,将要寄给哥哥的那封信抹上许多浆糊,贴上邮票。然后开始漱洗,吃早点,准备去上班。脑袋里,那些摆脱不开的恐怖感、胡猜乱想和一夜的焦虑所造成的麻木和僵滞的感觉浑浑沌沌搅成一团。他糊里糊涂地端着脸盆在屋里转来转去,一忽儿放在桌上,一忽儿又放回脸盆架上;并且竟用干手巾去擦肥皂,将嗽口缸里的热水当茶水喝,一块馒头只吃了几口就莫名其妙地放在衣袋里。随后他把随身要带的东西塞进口袋去上班。他站在走廊上时还按了按硬邦邦的上衣小口袋,怕忘记带那封信。
  他上了街,到了第二个路口,便直朝着立在道旁的一个深绿色圆柱形的邮筒走去。在距离邮筒只差三步远的地方,他前后左右地看看有没有人注意他。这条道很窄,离大街又远,即便上下班时人也很少。他只瞧见一个穿绿色军服式的上衣、胸前别着很大一枚像章的小男孩,在他走过来的不远的地方玩耍。迎面三十多米远的地方,有个老妈妈手里提一个大菜篮子慢慢走来,眼睛没瞧他。再有,就是几个上班的人骑车匆匆而过。在马路中央,几只鸡互相追逐着,来来回回地跑;一只大白公鸡叼着虫子似的东西晃晃悠悠地很神气地跑在前面,一边咕咕叫……他放心地从上衣小口袋取出那东西,塞向邮筒。当那件东西快要投进邮筒的插口时,他的手陡然停住,他发现将投人邮简内的是一个红色的小硬本,原来是他的工作证,险些扔了进去。真若扔进去,怎么向邮局的工作人员解释呢?他微微出点冷汗,伸手再去掏信,可是上衣口袋里什么也没有了。他不禁诧异地一怔,两只手几乎同时紧紧抓住上衣的两个大口袋,但抓在他手里的仅仅是两片软软的口袋布。随后他搜遍全身,所有口袋都翻过来了,里面的纸条、粮票、硬币、钥匙全都掉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还有刚才揣在口袋里的那块啃了几口的馒头,滚到马路上去。但那封信没了!不翼而飞了!
  他从整个内脏里发出一声惊叫:“哎哟!”然后一动不动地呆住了。上衣小口袋象狗舌头似的耷拉在外,几枚铝质的硬币在足旁闪亮;如果他的眼睛再睁大些,那对灰色的小眼珠恐怕就要掉出来了;半张着的嘴,好似一个半圆形的小洞。
  迎面而来的那个提菜篮的老妈妈已走到他跟前,瞧见他这副怪模样,停住脚步,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他也不曾发觉。

  七
  从七点十五分到七点四十五分,他在由家门口到邮筒这段路上来回跑了两趟,也没有找到丢失的信。他还在楼里的楼梯和走廊上仔细找过,惊动了楼下的邻居杨大妈。“吴同志,您在找什么?”
  “一封信。信!您瞧见了吗?”
  “信?怎么没瞧见?!”
  “在哪儿?”他惊喜得心儿在胸膛里直蹦。
  “您昨儿下班时,我不交给您了吗?您弄丢了吗?”杨大妈问。
  “噢……”他的心又噗噔一下沉落下来,嗫嚅着说;“不是那封。是另一封不见了!”
  他沮丧地回到自己屋中。屋里没有那封信。桌上只有少半本信笺,墨水瓶开着盖儿。一点点淡淡的丝一样的烟缕,从没有益严的炉盖旁边的缝隙处钻出来。这是他早晨烧那些废信纸的残烟。恍惚间,他突然想到,是不是早晨烧废信纸时,把那封信也糊里糊涂地烧掉了?跟着他又否定了这种乐观的假设。他清楚地记得,临上班时是把那封信怎样从桌上拿起来放进上衣口袋里的,而且他站在走廊上,还用手按过口袋,当时摸到信的感觉直到现在还保留在手指头上。没有疑问,信丢了,叫人抬去了。可能被谁拾去了呢?于是他想到那个蹲在道边玩耍的穿绿褂子的小男孩儿。
  “多半是他!那时路上没别人。”
  他认准是那小男孩,就跑出去,找到刚才那小孩玩耍的地方,却不见那孩子。他想那孩子可能就住在附近哪一个门里,于是他站在道边的树旁等候着。他看看表,八点钟了,已是上班时刻,昨天赵昌通知今天任何人不准请假或迟到。但那一切都不如眼前的事情更重要。他大约站了十多分钟,还算幸运,忽从身旁一扇门里走出一个斜背着绿书包的小男孩,他从这小男孩胸前别着的一枚特大的像章,立即辨认出就是刚才那孩子,他一步跨上去,就象一个藏在树后拦路抢劫的匪徒,一把抓住小男孩的胳膊。
  “你说,你看见那封信了吗?”
  小男孩吃惊地看着他白晃晃、由于过分紧张和冲动而显得任可怕的一张脸。突然哇地一声哭了。
  “别哭,我的信在哪儿?”他扯着小男孩的胳膊说。
  这时,隔墙的院子里传出女人的叫声:“小庆、小庆,怎么啦?”跟着跑出一个矮身材、黄脸儿的女人,腰上系一条蓝条格的小围裙,两只手水淋淋的,看样子是小男孩的妈妈。这女人见有人抓她的孩子,便生气地冲着吴仲义问;
  “你这是干什么?”
  小男孩见到妈妈,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吴仲义放开小男孩,发窘地解释道:
  “我,我丢了一封信。刚才这孩子在这儿玩,我问他看见没有……”
  小男孩儿哭着说:“他抓我,抓得好疼……”他对妈妈还有点撒娇。
  女人不满意地对吴仲义说:“你问他好了,干什么抓他?他又没惹你!”然后转过头问小男孩:“小庆,你瞧见他的信了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瞧见。他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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