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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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古利萨雷-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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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啦?〃塔纳巴伊跳到马跟前;这才听到它轻微的、拖长的呻吟声。〃你这是打盹了;不舒服了;还是难受了;老伙计?〃他急忙摸了摸溜蹄马冷冰冰的耳朵;又把手伸进到马的鬃毛里。呀;里边也一样:冷冰冰的;还湿乎乎的。但最叫他感到可怕的是;他已经感觉不出马鬃惯常的分量了。〃太老了。鬃毛都稀疏了;轻得象绒毛了。唉!咱们都老了;咱们都快要完蛋了。〃他伤心地想道。他犹豫不决地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要是把马同车子都扔下;一个人走回去;那也得到半夜才能到家;才能换回到峡谷里他那座看守人的岗棚。现在他跟老伴住在那里的饲料基地上。在小河上游一公里半的地方;住着他的近邻——一个看水员。夏天塔纳巴伊看管草场;冬天照看黄鹌菜;不让牧民们过早地把干草弄走或者给糟蹋了。
去年秋天;有一回他去村办事处有点事。新任的生产队长;一个外地来的年纪轻轻的农艺师对他说:
〃老人家;您去一趟马棚;我们给您挑了一匹马。马是老了点;说实话;不过对您的工作还是合适的。〃
〃什么样的一匹马呀?〃塔纳巴伊警觉起来;〃又是一匹老马吧?〃
〃您到那里瞧瞧吧。一匹大黄马。您应当认识;都说您从前骑过的。〃
塔纳巴伊到马棚去了。当它一眼看到院子里的溜蹄马时;他的心疼得都揪在一起了。〃呀;这回咱们总算又见面了!〃他暗自对这四瘦弱不堪的老马说。但他下不了狠心加以拒绝。他就把马牵回家去了。
一到家;老伴差点认不出溜蹄马来了。
〃塔纳巴伊;这果真是古利萨雷吗?〃她惊奇不止地问。
〃是它;就是它;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塔纳巴伊小声嘟哝着;竭力不去正眼看他的老伴。
他们两人都不难想起有关古利萨雷的往事。年轻的时候;塔纳巴伊犯过错误。为了避开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他瓮声瓮气地对她说:
〃喂;干什么老站着;给我热点吃的。我饿得都象只狗了。〃
〃我这是在想;〃她回答说;〃这就叫岁月不饶人呵!你要不说这是古利萨雷;我都认不出来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为;咱们俩的模样就比它强?每样东西都有它的黄金时代。〃
〃我也那么想;〃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又好心地取笑说;〃说不定每天晚上你又得骑上你的溜蹄马出去转悠了吧?——我批准了。〃
〃哪能呢;〃他尴尬地把手一挥;转过身去;背对着老伴。对玩笑本可以一笑置之;而他;却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便爬到草棚的搁板上取干草去了。他在那里折腾了好半天。他原以为她把这事忘了;看来;她并没有忘记。
从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老伴把冷了的午饭热了热;而他;却还在摆弄他的干草。后来;她在门口;大声喊道:
〃快下来吧;要不饭又凉了。〃
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桩往事来。本来嘛;又何苦呢!……
整整一秋和一冬;塔纳巴伊细心照料着溜蹄马。古利萨雷的牙全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牙床;他便把麸子煮熟;把胡萝卜切碎喂它。看来;他把马又调养好了;这本是意料中的事。可眼下拿它怎么办呢?
不;他下不了狠心把马扔在路上。
〃怎么办?古利萨雷;咱们就这么站着吗?〃塔纳巴伊用手推了推它;马摇晃了一下;换了换脚;〃噢;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用鞭把从大车底部挑出一个空麻袋——那是用来装土豆给儿媳妇送去的——从里面掏出一小包东西。里面放着老伴为他烤的路上吃的干粮。他顾不上吃;就把这包东西忘了。塔纳巴伊掰了半块饼子;撩起棉袄的下摆接着;把饼子捻碎;送到马眼前。古利萨雷呼哧呼哧地闻着饼子的香味;但却张不开嘴来。于是塔纳巴伊伸过手去喂它;往它嘴里塞了几小块饼;马开始咀嚼起来。
〃吃吧;吃吧;兴许咱们能对付着赶到家的;是吧?〃塔纳巴伊高兴起来;〃兴许咱们能悄悄地;慢慢地赶到家的;是吧?到了家就不怕了;我和老伴会把你调养好。〃他一边喂着;一边说着。口水从马嘴里流到地颤抖的手上;他高兴极了;因为口水有点热气了。
于是;他抓起溜蹄马的缰绳。
〃得了;咱们走吧!别再站着了;走吧!〃他坚决地命令说。
溜蹄马迈起腿来;大车吱咯作响;车轮又慢慢地在路上滚动起来。于是;老人老马又漫腾腾地走将起来。
〃没一点劲了;〃塔纳巴伊在车旁跟着;还是想着马的事;〃古利萨雷。你今年多大啦?二十了吧?好象还不止。看来;有二十好几了……〃
永别了;古利萨雷!

他头一回见着溜蹄马;已经是战后了。
上等兵塔纳巴伊·巴卡索夫在西线和东线都打过仗。日本关东军投降之后;他就复员了。总而言之;这六年的士兵生涯;他差不多是一步一步艰苦地走过来的。老天爷保佑;他的运气还不惜:就是一回坐车时震伤了;另一回一块弹片伤了胸部。他在野战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后来又赶回了自己的部队。
可是当他回到家乡时;车站上的小贩们都管他叫老汉了。得了吧;这多半是开玩笑。不过;塔纳巴伊对此并不恼火。他当然不算年轻了;但是也不能算老。看上去有点老态;打了几年仗;面孔自然是饱经风霜的了;嘴边也掺杂几根白胡茬了。不过无论体格;无论精神;他都是结结实实的。过了一年;妻子生了个闺女;后来又生了一个。两个女儿现在都已出嫁;有了孩子了。夏天常常回来。大女婿是个司机;常常把两家人都带上;开着汽车;到山里来看望老人。是的;老人们对女儿和女婿毫无怨言;就是儿子不怎么争气。不过;这说来话长……
那阵子刚刚胜利;在回家的路上塔纳巴伊感到;好象真正的生活服下才开始。心情舒畅极了。在沿途的一些大站上;都有管乐队迎送过往的军用列车。妻子在家里等着;儿子快八岁了;该上学了。塔纳巴伊在车上的感受;仿佛是第二次获得了生命;仿佛万千往事;都已不值一提。真想忘记一切;真想一个心眼只考虑未来。而未来;看来是简单明了的:要过日子;要抚养孩子;要搞好生产;要盖房子;总之一句话——要生活。对此;不应该再有什么干扰;因为过去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证今天能最终过上这种真正的生活——人们日日夜夜梦寐以求的生活。正是为了这种生活;人们才在战场上流血牺牲;争取胜利。
于是塔纳巴伊感到;他得赶紧生活;赶紧生活!为了未来;他应该贡献出自己毕生的精力!
开头;他在打铁铺里论大锤。他原本是这方面的巧手;现在好不容易又摸到了铁砧;于是他从早到晚;挥着胳膊;使劲锤呀锤呀;使得那个铁匠忙不迭地翻转着锤子下烧红的铁块。直到如今;他的耳际还不时响起打铁铺里叮叮当当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能压倒一切忧虑和操心的事。那阵子粮食奇缺;衣衫破烂;妇女们光着脚板穿胶皮套鞋;孩子们不识糖味;农庄债务累累;银行帐款冻结——对这一切;塔纳巴伊挥舞铁锤;表示不屑一顾。他使劲抢着大锤;铁砧叮当作响;蓝色的火花四下飞溅。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使劲挥着锤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都会好转的。最最根本的是;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仿佛锤子也在随声伴唱:〃胜利了;胜利了!〃在那些日子里;不止他一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成天陶醉在胜利的欢乐之中;仿佛胜利可以代替面包似的。
后来塔纳巴伊到山里放马去了。是乔罗说服他去干的。已故的乔罗当时是农庄主席;整个战争年代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由于有心脏病;他没有入伍。但尽管在后方呆着;却衰老得厉害。塔纳巴伊一回来;立即就看出来了。
换了别人;未必能说服他离开打铁铺;改行去放马。但是乔罗是他的老朋友了。从前他们两人一起入了团;一起宣传过集体化运动;一起清算过富农。特别是他;塔纳巴伊;当时可积极哩。凡是上了富农名单的人;他一个也不手软……
乔罗到打铁铺找他;终于把他说服了。看起来;乔罗对此相当满意。
〃我真担心你一头扎进打铁铺出不来了;〃乔罗笑眯眯地说。
乔罗一副病容:骨瘦如柴;脖子细长;凹陷的面颊上;满是皱纹。天气再怎么暖和;哪怕到了夏天;他也照样穿着那件脱不下身的绒袄。
在离打铁铺不远的一条水沟边;他们找了个地方蹲下;开始交谈起来。塔纳巴伊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乔罗。那阵子;村子里数他有文化;是个出众的小伙子。他为人稳重;厚道;大家都敬重他。塔纳巴伊可不喜欢他的厚道。在一些会上;他常常跳起来;狠狠地批评乔罗在对敌斗争中不能容忍的软弱性。他的这种批评常常十分尖锐;简直象报上的社论似的——凡是他在读报时听来的东西;他都能背出来。有几次连他自己都感到那些话的分量。不过结果往往还不错。
〃你知道吗;前天我进了一趟山;〃乔罗说开了;〃老人们都在问:是不是当兵的都回来了?我说;是的;凡是活着的;都回来了。‘那什么时候他们才来接活呢?’我回答说;已经都在干活了:谁在地里;谁去了工地;谁在哪儿。‘这些我们早知道了。可谁来放马呢?他们得等我们断了气才来吧?好在我们也活不了几天了。’我都感到过意不去。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提这个呢?战争一开始;我们就让这些老人进山放马了。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山里。我不是对你一个人才这么说;这种活儿可不是老人们的差使。成年累月在马背上颤着;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到了冬天;夜里的滋味够人受的!你还记得杰尔比什巴伊吧?他就是那样在马鞍上活活冻死的。而这些老人有时还驯马呢;说是部队需要军马。你倒不妨试试;上了七十岁的年纪;再让魔鬼拖着你这个山坡坡那个山沟沟跑跑着。连骨头都收不回来。得好好谢谢他们:总算挺过来了。可那些当兵的一回来;鼻子翘到天上去了。说什么出了国了;世面见多了;让他们去放马就不愿干了。他们说;干什么非得让我去荒山野岭里东跑西颠呢?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一定得帮帮忙;塔纳巴伊。你要去了;到时候我就好让别人去了。〃
〃好吧;乔罗;我先跟老婆商量商量。〃塔纳巴伊回答说;一边在心里却想开了:〃什么样闹腾的日子没过呀;你呀;乔罗;却还是老样子。一到好心肠;自己却一点点耗尽了。兴许;这是个长处。战场上形形色色的事见多了;待人接物还是厚道点好。兴许;这才是为人的根本?〃
到此他们就分手了。
塔纳巴伊朝打铁铺走去;但乔罗忽然又叫住他:
〃你等等;塔纳巴伊!〃他骑马赶上了他;在鞍鞒上弯下身来;察看着他的脸色;〃顺便问一句;你没有生气吧?〃他低声问道;〃你知道;怎么也抽不出空来。真想能坐下来;象从前那样;好好谈谈心。多少年没有见面啦。我原以为;仗打完了;日子会极快些。可现在的操心事;一点也不比过去少。有时候连眼都合不上;脑子里纠缠着各式各样的念头。怎么办呢?得把生产搞上去;让大家吃饱;还得全面完成各项计划。现在的人;可不比从前了;都想过得好点……〃
可他们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坐到一起促膝谈心一番。而岁月无情;到后来就为时晚矣。
就这样;塔纳巴伊到山里放马去了。在那里;在托尔戈伊的马群里;他头一回见到了那匹才一岁半的浑身黄茸茸的小马驹。
〃老人家;你给留下什么宝贝呀?马群可不怎么样;是吧?〃当他们清点过马的匹数;从马栏里放出马群时;塔纳巴伊对牧马人挖苦说。
托尔戈伊是个干瘦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根胡茬。他身材矮小;象个半大的孩子。头上扣着一顶老大的毛蓬蓬的羊皮帽;活象个蘑菇。这类老汉动作敏捷;专爱挑剔;喜欢嚷嚷。
但是;托尔戈伊这回却没有发作。
〃马群就是马群;都那样。〃他心平气和地回答;〃没什么好夸口的;你放一阵子;就会清楚的。〃
〃老爷子;我这是随便说说的。〃塔纳巴伊小声和解地说。
〃有一匹好马!〃托尔戈伊把落到眼上的羊皮帽往上推了推;蹬着马镫;微微欠起身来;挥着鞭子指点着说;〃瞧那匹小黄马;就是在右边吃草的那匹。有朝一日;会大有出息的。〃
〃就是那匹圆滚滚的?看上去;骨架子小了点;腰短了点。〃
〃这马发育慢些。等长大了;肯定是匹千里驹。〃
〃它有什么好的?哪点出众呢?〃
〃天生的溜蹄马。〃
〃那又怎么样呢?〃
〃这种马少见。要在过去;就是无价之宝。赛马的时候;若能抢上这种马;把脑袋搭上也舍得。〃
〃得;咱们瞧瞧去!〃塔纳巴伊提议说。
他们催赶着马匹;在马群的外没跑着;把小黄马轰到一旁;然后在它后面赶着。小公马不反对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它高高兴兴地抖动了一下额鬃;打个响鼻;跑了起来。那马迈着整齐而迅速的溜蹄马的步式飞跑起来;犹如脱弦的飞箭。它跑了大半个圈子;想跑回马群里来。塔纳巴伊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小黄马的飞跑;大声叫好:
〃啊!瞧;跑得多快!瞧!〃
〃可你刚才怎么悦的!〃老马倌忿忿地回答。
他们策马在溜蹄马的后头小跑着。象观看赛马时的小孩子那样;大声嚷嚷着。他们的喊声仿佛在催赶小公马;它跑得越来越快了;跑得那样轻松自如;不乱步伐;稳稳当当;象在飞似的。
他们不得不让自己的马大跑起来;而那四小公马却始终保持那种溜蹄马的节奏继续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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